076借問誰家美少年
宋向平的判決日是在隆冬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錦江城很多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了，從昨天半夜開始，雪大如席，洋洋灑灑，環(huán)衛(wèi)工人奮力清掃，但是，輸入遠大于輸出，早晨還是造成了小范圍的交通癱瘓。
交警站在大雪中指揮交通。城市陷在一片擁擠，忙亂，和焦躁中。
只有宋顏初沒有受這種天氣的影響，在早班潮汽笛鳴成一片的混亂中，她沉默的穿過人行道，路過一家家街店，向醫(yī)院走去。
她沒有去聽判決，是宋向平希望她不要去。在審判日到來的前兩天，宋向平托律師捎給她一封信。信的開頭，他首先跟女兒道歉，很對不起，要把她一個人留在世上了。在“陪伴”這個課題上，他做得一直都不好，算不得一個合格的父親。接著就是囑咐她務(wù)必好好照顧自己，注意保暖，好好吃飯，不要太晚睡。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寥寥數(shù)語。就把一切都說盡了。說到底當(dāng)父親的其實對孩子的期望很簡單，無非就是希望她健康快樂。
信的最后宋向平告訴她，宣判日不要來。
一般這種判決都是立即執(zhí)行，宋向平見多識廣，早就預(yù)知了結(jié)果。
那種場合根本沒辦法好好道別，而且，也沒什么好道別的。人生相聚的時候，歡聲笑語，還值得鬧一鬧。人生的最后往往都是各自離散，誰也顧不了誰。
要走的人，留不住。留下的人，生活還得繼續(xù)。
雪越下越大了，宋顏初沒有打傘，很快就被裝扮成了一個移動的雪人。
她一臉的無動于衷，牙關(guān)緊緊咬著，甚至連呼吸都很小心謹慎，惟怕有一絲的漏氣。
她一直上了住院部的天臺。
那里除了雪大，風(fēng)也格外大。簌簌雪花拉扯著她的衣擺，仿佛要拉著她越過欄桿一起往下。
從這里望出去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高低交錯的建筑物，被白雪一覆蓋，就像一座座的荒冢，整個城市生命力盡失。
宋顏初不畏嚴寒的久久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天際太陽升起的地方。只要太陽出來了，有陽光投射，生命就還有一線生機，不是嗎？
許宗仁這兩天都心神不寧，脾氣火爆。工作中稍有點兒不順心就大發(fā)雷霆。今天這種火爆的情緒更甚。一進病房看到六十二床空著，他馬上就火了：“人呢？他怎么又跑出去了？查房之前叫你們好好看著病人，你們都當(dāng)我的話是耳旁風(fēng)是不是？一個個，每天上班腦袋不帶也就算了，連耳朵也不帶，你們到底還想不想干了？”
一個醫(yī)生小聲嘟囔：“葉醫(yī)生很熟悉每天的工作流程，所以，就沒有刻意囑咐他等著查房?！碑吘怪八约壕褪歉蛇@件事的人。到了什么時間該做什么，他比誰都清楚。
而且誰會那么不自量力的時不時跑到一個副主任醫(yī)師面前說這說那。就算他現(xiàn)在生病了，成了病人，但是，他又沒嚴重到喪失社會功能和工作能力。
老主任聽了還是氣呼呼的：“葉謹年了不起？住在這里他就是病人，就要服從醫(yī)院的管理。等他回來告訴他，再不守規(guī)矩，這么浪費醫(yī)護人員的時間，讓他立刻滾蛋。”
其他人見老主任在氣頭上，他說什么大家都紛紛點頭應(yīng)是。
查房結(jié)束，許宗仁看了眼時間，直接去了天臺。
雪停了，太陽慘淡微弱的光茫滲透出來。
但不管怎么樣，有陽光就有希望。就像生命，結(jié)束了，還會有新生。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息。
宋顏初已經(jīng)從那絕望的陰霾中，窺見了希望的光火，用不了多久，便會如嫩芽一般孕育而生，卓越成長。所以，不管生活已經(jīng)感覺多么無以為繼，只要咬緊牙關(guān)就總能迎著次日升起的朝陽走下去，走下去……
身后的人將雪踩得吱吱響。
很快就站到了宋顏初身側(cè)：“站在這里多冷啊，一會兒就被風(fēng)吹透了?！彼痔嫠龘哿藫蹖挻笥鸾q服上的積雪。
宋顏初看到老主任，眼眶一酸，她說：“你也凍壞了吧，我感覺你上來好一會兒了。是不是這幾天跟著我的人也是你，你怕我會自殺嗎？”
許宗仁說話時像一匹噴著霧氣的老馬。：“我一把年紀了，老胳膊老腿兒的，怎么跟得上你們年輕人？如果有人暗中關(guān)注你，那一定是葉謹年。他住院的這段時間時不時偷跑出去，那些小護士全是他的幫兇，每天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自從葉謹年的嫌疑解除后，許宗仁就強行將他拉到醫(yī)院做藥物治療配合心理治療。
聽說是葉謹年，宋顏初不說話了
許宗仁望向遠方，嘆了口氣：“沒想到他和你們宋家還有這樣的淵源。造孽啊。這么一想，我還算幫兇。當(dāng)初你爸爸不喜歡他，是我極力推薦他，把他留在明仁的?，F(xiàn)在看來他最早就是在利用我，目的就是為了留在明仁尋找機會報仇。他在張源用藥出現(xiàn)嚴重的不良反應(yīng)時就懷疑了，便開始收集證據(jù)。其實他完全不用等姜素梅使用藥物的化驗結(jié)果，就足以證明你爸有罪。我想，他不是在等，是想放棄了，那時候他動了惻隱之心?！?p> 他收回目光，看了宋顏初一眼又說：“是你讓他猶豫。在你和仇恨之間，他選擇了你?？墒?，宋院長最后的做法太咄咄逼人了。當(dāng)然，不管整個過程他的心理經(jīng)過多少變遷，我始終相信最后的結(jié)果都會一樣。因為，除了男人，他還是個醫(yī)生。尤其是個醫(yī)生，讓他不能對那些患者所遭受的痛苦視而不見?！?p> 這是一個醫(yī)生的使命，他們都不難理解。
宋顏初的鼻頭凍紅了，她竟然沒有哭，神色也很平靜。經(jīng)歷這樣一場人生的變故，她好像長大了。
雖然付出的代價慘烈，但終歸是成長了。
許宗仁拍了拍她的肩膀：“這種時候不要來醫(yī)院了，回家去吧，還有很多事等著你處理，這里不需要你。”
他估摸著行刑的時間快到了，宋顏初來這里，就是艱難的等待那一刻的結(jié)束。這種事不管放在誰的身上，都非常的難以承受。宋向平再怎么十惡不赦，但他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這些年他擔(dān)得起父愛如山。如今她要親眼目睹那座高山的崩塌，那么巍峨，都尚且如此，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是真正堅固的？
雪停了，大地又是萬丈光芒。
下雪之后宋顏初就不大自己開車了，穿著加厚的毛毛鞋和厚實得有些夸張的大長款羽絨服，纏一條手工編制的米色圍脖，下巴沉進去，只留小半張透著靈氣的貓臉，行走的時候不急不緩。
仿佛是在刻意傾聽自己的腳步聲。
走到一家奶茶店前她忽然停了下來。立了大概兩三秒鐘轉(zhuǎn)身推門而入。
沒多久她捧著一杯熱乎乎的奶茶出來，暖了暖手掌把它放到路邊離開了。
隔了幾十秒，葉謹年走過來，拾起地上的奶茶，還沒有開封。他抬起頭，看到前面不遠處的拐角有一面明亮的凸面鏡，心中頓時明了。
出了那些事后，他們就再沒有正式的碰過面，宋顏初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而葉謹年被許宗仁“關(guān)”進病房集中治療。中間也有碰面的機會，但都被他們有意無意的錯開了。
宋顏初已經(jīng)開始故意忽略那個人的一切。剛剛突然在鏡中看到，一身米色的長款大衣，他的穿衣風(fēng)格永遠都是簡單流暢，不失風(fēng)雅的，襯得身體修長。
他們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不近不遠。如果她回過頭，他可能瞬間就消失了。
宋顏初盯著那面鏡子，記憶回到醫(yī)院那個初相見的早晨。
宮娥不識中書令，借問誰家美少年？
她抬起頭，良久凝視冬天蒼白的天空，喉頭火辣，臉頰卻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