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欽臬司,我去鴿舍找泰叔,他和金大娘倒是會留在大京,一起并入刑仵司,算是此番巨變留給我僅有的安慰。
泰叔活了大半輩子,早已習(xí)慣迎來送往,此時絲毫不受影響,正專心致志地查看新馴好的小鴿子,口中道:
“你別悶悶不樂的了,這也是好事,一則各地都有了專門的地方告狀,那些不會辦案的太守、府尹、縣長終于可以解脫了;二則取消‘民不舉官不究’,但凡死了人,就算沒有苦主,也要徹查兇手。你說,這對百姓而言不算好事嗎?”
我看著我那只又在睡覺的鴿子,悵然若失:“是啊,這些問題我之前都想過,這下全都解決了?!?p> 泰叔笑道:“那可不,人尖尖才能到皇上身邊做事,你能想到的事,難道皇上和朝臣會想不到嗎?”
“嗯?!蔽尹c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泰叔回頭看看我的神情,嘆息道:“只是今后世途險惡,你也只能一個人走了。”
八月,京試如期進行,各地學(xué)子頂著炎炎暑意奮筆疾書,只為考取功名,或光宗耀祖,或兼濟天下。
欽臬司與刑仵司眾人都在忙著交接,特別是將要離京的人,個個忙到焦頭爛額,之前我答應(yīng)了多少人要在泰安樓請客都無暇兌現(xiàn)。
當天氣重新涼爽起來的時候,大家陸續(xù)離開,每一個人走時我都會去送,包括張華由,不過還是別扭著沒同他說什么好話。何夕年與我普普通通地告了個別就走,高不厭說他走后就沒人陪我一起找金大娘開小灶了,而周易舟和鶯歌關(guān)系進展飛快,一臉甜蜜的樣子羨煞旁人,叮囑我每年都要去吳陵看望他們。
送別喬江的時候,我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托他暗中守護“切齒”,然后無視他所有疑問,硬將他推上馬背,氣得他說等我去巴州看他時一定會好好收拾我。
大家一個接一個離開,我的心中也越來越空空蕩蕩,一如日益寒冷的天氣。
陸休因為手頭需要交接的事多,會最后一個離開,但不管怎樣拖延,這天還是要來了。
在陸休走前一晚,樂王硬是將我們二人拖到泰安樓,照例點了一堆菜,兩壇香滿堂,邊倒酒邊對著陸休搖頭道:
“我真是服了你了,馬上要離開的人還這么兢兢業(yè)業(yè),比我那宵衣旰食朝乾夕惕的二哥也不遑多讓?!?p> 陸休笑了笑:“留在大京的人太少,我們?nèi)羰遣唤唤拥们宄?,日后陳觜可要有得忙了。?p> 我撇嘴道:“就算你們交接得再清楚,我也會忙個半死,好在冉名也留下來了,有他在我能省不少心,不然你們就等著看我英年早逝吧。”
他們二人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就著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邊吃邊聊,很是盡興。
吃到半夜,樂王終于不勝酒力,口中嘟囔著“通宵作樂”,身子卻不聽話地趴倒在桌上,逗得我和陸休直笑。
笑了一會兒,陸休忽然道:“若是世人都如樂王這般直率灑脫,該有多好?!?p> 我看著樂王面前剩下的半杯酒發(fā)呆,小聲道:“皇上還是防著你,故意將你派去那樣的地方。”
“能留我性命已是大發(fā)慈悲,還計較那些做什么?!?p> “皇上怎么就不能明白,你分明是個一心為公的人,根本不會對大興造成威脅?!蔽覠o力地靠在椅背上。
陸休飲了一口酒,低聲道:“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事,皇上已經(jīng)明白了這一點,不然他不會這樣輕易放過我。但是,我的身份早就注定我過不上普普通通的生活?!?p>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真想也喝幾杯一醉方休,但明日還要給陸休和阿妙送行,不能放縱自己醉去。
陸休又飲了一口酒,發(fā)了會兒呆,釋然道:“其實西疆沒什么不好,不過是偏遠一些,人少一些,但人少有人少的好處,我就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時時費神,滴水不漏了,反正陪著我的阿妙很清楚我是什么樣的人,不會因為我言行的丁點漏洞就懷疑我?!?p> 我看著他,忍不住道:“你為大興盡心盡力,皇上卻處處猜疑,你就不難受嗎?”
陸休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水,道:“我效忠的是整個大興,從九五之尊到黎民百姓,而這些人中,只有區(qū)區(qū)幾人猜疑我,有什么好難受的。”
“那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嗎?”
“至少在我還有力氣時,都會一直干下去,否則良心何安。”說著,他看向我,微微一笑,“你不也一樣?若讓你現(xiàn)在掛職而去,終老南山,你能安心嗎?”
我一時語結(jié)。
是啊,盡管經(jīng)歷了這么多是非,看透了這么多善惡,我還是會繼續(xù)走下去,繼續(xù)為了心中的那團火不滅而堅持。陸休雖然遠比我通透,卻也有一顆赤子之心,我們這樣的人,注定無法獨善其身。
陸休又悠悠地道:“聽聞西疆風(fēng)光甚好,倘若我能再活三十年,沒力氣效勞蒼生了,就蓋兩間相鄰的石頭房子,一間我與阿妙住,一間你與溫姑娘住,我們每日飲酒舞劍,看落日孤煙,如何?”
“好!”我紅著眼睛道,“只要我也能再活三十年,一定和青嵐一起去找你們!”
最后一夜就這么平平常常地過去了。
第二天,我來到馬廄,帶著南豆站在欽臬司門口,等到陸休出來,鄭重地將南豆交給他,他當然要推辭,可我執(zhí)意讓他接受,畢竟我在大京無事,而西疆萬一有戰(zhàn)火或是其他天災(zāi)人禍,聰明的南豆或許可以保陸休一命。
我們?nèi)ソ由习⒚?,一同向城外走去,歲尾已至,天上飄起了雪,越下越大。
一直往城外走了很遠,陸休讓我停步,阿妙從馬車中探出頭來,笑著沖我揮揮手,我也沖她揮手,然后看向牽著南豆的陸休。
“你多保重?!蔽业穆曇艉喼笔歉蓾y聽。
陸休張了張嘴,似乎想囑咐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笑了一下,上馬走了。
大雪紛紛揚揚,不一會兒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默默轉(zhuǎn)身,沿來路回城。
雪掩住了一切,但這條路是我三年來走熟了的,無數(shù)次或是我自己,或是同陸休一道,從這里出城查案,凱旋而歸。
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腳印都沒有,偌大的天地間仿佛就剩了我一人。
走到城門前,我勒馬停在城門巨大的陰影里,抬頭凝望了很久。
它就這樣沉默矗立了許多年,接下來我應(yīng)該也會和它一樣,沉默矗立,直至永遠。
后來我還去了趟京郊的那座山莊,果然已是人去樓空,或許,莫家后人又追隨陸休去了西疆。
如此甚好,有人暗中保護,陸休也可以不必太累。
六年后。
駐南外軍即將大勝而歸,趁著午后陽光正好,我在公政堂寫頌詞,六年來,我已習(xí)慣了做這些原本厭煩之事。
這時,白發(fā)蒼蒼的泰叔領(lǐng)著一個很年輕的姑娘進來,對我道:“小觜啊,這是新來的特使,你帶她?!?p> 這位姑娘很開朗的樣子,上前沖我行了一禮,笑瞇瞇地道:“陳大哥,你還記不記得我?”
我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才認出她竟是紫陽,在拐賣幼兒案中,她幫了我大忙,分別時我還曾鼓勵她努力成為第一個女特使,沒想到她竟真的做到了。
“紫陽?好久不見,長這么大了?!蔽移鹕磉€禮。
“沒想到是陳大哥帶我,真是太好了!走,我請你吃飯,順便向你討教幾招!”
我看著她干凈明媚的臉龐,笑了笑道:“好啊?!?p> 她興高采烈地拉著我向外走去,邊走邊道:“我真的進了欽臬司!真的成了特使!好開心哪!”
我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見到陸休的那一天。
“嗯,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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