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紀元七十五年。
那時的佟小農(nóng)七歲,他遠遠看見了這個人,他們第一次相遇,在詭譎莫測的災(zāi)禍中。
他不再記得這個男人與這場對話,可他只牢牢記住一點——他要努力活下去。
佟小農(nóng)抱著鋪蓋走在大街小巷,從此看見了無數(shù)古怪的人和獸,它們輕飄飄的,慘兮兮的,血淋淋的。有些沒了雙眼依然到處看;有些少了嘴巴依然大聲說話;有些少了雙腿依然到處走……他嚇壞了,可所有他以為可以信賴的人,都驚慌失措地、冷漠地趕走了他。于是一個七歲的少年,蹲在角落里嘶聲大哭。
最終他被一個和藹的奶奶收養(yǎng)了,靠著數(shù)目不多的救濟,勉強走到十二歲。他終于習(xí)慣了自己與常人的不同,并學(xué)會對此保持沉默。
當(dāng)佟小農(nóng)認真地仰望宇宙時,他告訴自己:我想做個能吃飽飯的人。他瘦弱的小臉上,唯一的堅強就是填飽肚子,好好活著。他摸了摸自己藏在褲兜的項鏈,又想到了媽媽對他的囑咐:好好活下去!
他的眼淚又忍不住地淌,但身后的哭聲打斷了他的哭。
佟小農(nóng)轉(zhuǎn)過身,走進巷子里,看見了一個臟兮兮的小女孩蜷縮在垃圾桶旁邊抽泣著,同時他也看見了一個目光淫蕩的猥瑣男人。
這時他腦袋一熱,就想要沖將上去,但眼光微一打量,便感到一陣驚懼——那個男人只有兩條空空蕩蕩的褲管——他竟是一只魂妖。
佟小農(nóng)心里砰砰直跳,呼吸也有些急促,往常他雖則能看見妖物,但從未想過靠近,更罔提毆打了,但此時他與那妖物之間的距離只剩下短短四米。
走吧......他這樣想,右腳也順從地縮到身后,只需要再將左腳收回,就可以當(dāng)做未曾發(fā)生般的離開。
但在這一瞬,他看見了那女孩眼中淚光朦朧,小臉上滿是驚慌無助,因此忽地愣住了,他并未有什么“英雄救美”之類的想法,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凄涼與痛苦,于是在他心里,已無法置身事外,即便是母親臨終的叮囑也難讓他放棄?!苍S一個天生的倔種就該如此。
佟小農(nóng)站直了身子,活動著腳踝、手腕,在筋骨一陣噼里啪啦地響后,他露出了視死如歸的笑容——有什么事情,下輩子再說吧......
但見他抄起一把壞椅子,拖著如風(fēng)般的刮過去,地面上響起極刺耳的噪音;那只魂妖猛地扭頭,兇神惡煞地瞪著眼前這個不知好歹的男孩;地上的小女孩呆呆傻傻地看著他,其時云霞漫天,濃霧卷地,在她的眼中,忽地現(xiàn)出了感激與堅定。
可椅子倏地穿了過去。——妖物永遠無法被這樣殺死。
佟小農(nóng)驀地停下,忍著心中的懼怕,強裝鎮(zhèn)定地瞪著魂妖,那露出的眼光讓妖物感到一陣羞惱。
那魂妖神色劇變,一雙空洞的眼也迸出恨意——怎么現(xiàn)在就連狗屎一樣的娃娃都來欺辱我嗎?——他滿臉厲色,大張嘴巴就要咬死二人。
佟小農(nóng)咬咬牙,邁出步子,拖著小女孩就飛奔而出,他一邊跑,一邊將路上的垃圾摔在地上阻礙魂妖,兩人一直跑出巷子,卻因為一個要向左一個要向右,于是踉踉蹌蹌都摔倒了。
此時佟小農(nóng)跌在地上,正要起身逃跑,但看見了那只游魂野鬼撲向自己,看見了他慘白的臉與兇惡的眼睛,看見了他周身散發(fā)著的微弱的黑氣,突然間,好像動也不能動了,只能傻傻地注視著這只魂妖。
那小女孩摔得更慘一些,腦袋磕了一下,想要起身逃跑,卻無能為力,整個人躺在地上,暈暈乎乎的,同樣只能傻傻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魂妖的臉更猙獰了,嘴里的牙齒也更鋒利了,他要咬死這兩個該死的小孩。
佟小農(nóng)忍不住地顫栗,他哆嗦著嘴唇,竭力想要偏開身子,可做不到,他似乎要死了,但他不想死,他的眼光還渴望生,他才只有十一歲。
當(dāng)魂妖以為自己要得償所愿時,他以為自己能嘗到鮮嫩多汁的肉時,他看見了一雙冷漠的眼睛與邪異的畫面——那是無涯無際的黑暗,黑暗中懸掛著一只明亮的、巨大的眼睛。
他感到面前的空間在蠕動,自己好像撞進一個碎肉機一樣的,緩緩被絞成了肉沫。
佟小農(nóng)急喘著,大口呼吸,仿佛他還能看見滿空漂浮的肉渣。他有點犯惡心,因此勉強爬起來,沖著小女孩慘淡地笑笑,但他個人認為,這笑,比鬼還難看。
“安全了,再見……”之后他就恍恍惚惚地走開。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背后傳來聲若蠅蚊的詢問。
這個聲音很軟、很糯,但他無暇顧及,只是停下步子,回頭說了句:“佟小農(nóng)?!?p> 小女孩眼里還閃著盈盈淚光,可不管如何,也已永遠無法忘記這個看似羸弱,實則溫暖勇敢的男孩。
大概會記一輩子吧。
自此之后,游魂、野怪滋擾常人,妖、魔橫行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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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的某日,太陽十分燥熱,暖烘烘的,讓人心曠神怡。但安西城的某個平房里,卻讓人寒意森森。
佟小農(nóng)瞪著忽然闖進他家里的兩個魁梧兇惡的男人,他的嘴邊甚至還掛著一截子面。
那兩個人遮天蔽日般地戳在門前,遮住了所有的陽光,因此這間狹小的屋里更顯黑暗。
他只想咽咽唾沫,卻沒成想一口面卡住了嗓子眼,他嗆得不??人裕呐男靥?,艱難地把面條順下去,瞪著面前的兩個大漢,說:“你們要干嗎?私闖民宅可是違法的......”但聲音卻不太有底氣。
那兩名彪漢子并不回話,只是極快速地掃視了一遍屋子,之后繼續(xù)端端立著。
佟小農(nóng)又不自禁地咽了下唾沫,心里毛毛的,畢竟他再怎樣,才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身子又弱,只能勉強在倉庫里打零工糊口,可這到底是自己的家,倘若對方是來尋釁滋事,那也絕不能任人宰割,不過他情知自己不是來人的個兒,因此決定按兵不動,示敵以弱,“請問......”
“報告!房內(nèi)危險等級低,可隨時進入!”那兩名大漢猛地喊道。
這一下給佟小農(nóng)嚇得一哆嗦,于是在心里偷摸摸地說:干嗎???比嗓門呢。
這時,奪目的日光終于闖進來了,一個長發(fā)披肩的、精致甜美的女孩嬌滴滴地走了進來,她好像比陽光更明媚。
“你好,我可以住在這里嗎?”她的話比長相更震撼。
佟小農(nóng)立時收回已被勾走的魂兒,認真地想想,才說:“我這是單人床?!?p> 迎著她溫柔而疑惑的目光,與背后兩個鐵塔的冰冷眼神,他勉強說:“我睡床,你打地鋪,房租另算?!?p> 他心里也想拒絕,可實在有些怵那兩個神經(jīng)兮兮的彪漢子,他自小就已明白一個道理——精神病殺人不犯法。
甜美女孩忽地怔住了,但之后捧腹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你......你太有意思了?!?p> 她終于停住了笑聲,笑吟吟地說:“你搬出去,我住這里?!?p> 佟小農(nóng)嘆了口氣,安靜地看著她,說:“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
女孩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她沒想到這個男孩的反應(yīng)如此淡定,所以頓了幾秒才說:“你講?!?p> “我的房租是六百,水電另算,而現(xiàn)在是八號,所以......”
女孩爽快地從挎包里掏出錢包,拿出一沓子錢,微笑地看著他。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他從來沒一次性見過這么多錢,但依然繼續(xù)著自己的話題:“......所以最后你給我兩百六十塊?!?p> 但女孩依然微笑著盯著他,好像他臉上有朵花似的,佟小農(nóng)有些不自在,因此將目光向下移。
啊,罪過罪過......
于是又向下移——真白;不,真直——他想挪走,但嘗試無果,就決定看著這里。
兩個人竟都不再說話,一時間,只剩下沙沙的微風(fēng)與和煦的暖陽。他們中間的氛圍開始微妙了。
“哥,今兒吃什么?”一個極可愛的正太奔了進來,但隨即便愣住了,因為他看見了兩雙大號皮鞋,于是抬頭困惑地問:“哥......飯夠吃嗎?”
佟小農(nóng)哪還顧得上看腿白不白,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攬住可愛正太,之后迅速回撤,退開兩米,警惕地盯著那兩個人,說:“等會吃,我們先搬家?!彼麑⒄珦У酶o了,似乎小家伙會隨時被人搶走一樣。
他將正太扯到自己身后,用并不結(jié)實的身子遮住他,再伸手抽出三張一百元,認真地說:“我們現(xiàn)在就搬走,可以給我們點時間嗎?我會找給你四十塊?!?p> 女孩眨巴著眼睛,笑著說:“你們還有三天時間呢,”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拉過了他的手,將錢都放在其掌心里,“而且,這些都是你的?!?p> 佟小農(nóng)皺著眉頭,他本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如果說是詐騙,這似乎也太不合理了,但隨即他想到了一件事:難道他們是為了那個來的?!
“請你收回去,三天后,我們就會搬走?!彼浔卣f,又將錢遞還回去。
女孩忽然地有些委屈,因此看了他好一會兒,但咬咬嘴唇?jīng)]說什么,她放好了錢,可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氣鼓鼓地扭頭走了。
她怎么了?瞅我干什么?他滿腦子不解,但瞟了眼紅彤彤的鈔票,猛地悟了,“姑娘你別走?!?p> 女孩也猛地回頭,帶點期盼地看著他。
他走近了兩步;她卻輕輕地退了半步,于是他停住,認真地說:“我給你找錢?!?p> 女孩圓溜溜的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她似乎想說什么,可還是忍住了。
佟小農(nóng)從兜里掏出一把零錢,數(shù)出四十塊,堅決而不舍地遞給了她。
“你數(shù)數(shù),四十塊?!彼桓比馓鄣臉幼?。
女孩已握緊了拳頭。
兩人又僵持住了。
“姐姐,你喝果汁,對皮膚好喔,雖然你本身皮膚就很棒誒?!毙≌e著杯子,歪著頭說。
女孩一下子喜笑顏開,喜滋滋地接過飲料,問:“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我叫阮平羨?!毙≌珷N爛地笑著。
“那我們就算認識了喔,”她也甜甜地笑著,“我叫伊妮?!?p> 佟小農(nóng)可有點不耐煩了,他巴不得這些人趕緊走,因為那個秘密一定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他拽過女孩的手,將錢拍過去,溫和地下逐客令:“我們要收拾屋子了?!?p> 伊妮狠狠剜了他一眼,不大高興地出去了。
而那個黝黑的彪漢子,則一瞬地拿過那杯飲料,動作之快,旁人甚至未能看清。
他們終于走了。
佟小農(nóng)迅速地閉上門,并反鎖,之后才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哥,他們是干嗎的?”阮平羨冷靜地問,這種口吻,分毫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佟小農(nóng)沒說話,去煤氣灶旁舀出剩下的掛面,溫柔地摸摸他的腦袋,說:“沒事,先吃飯吧?!?p> 阮平羨接過碗,坐在桌邊,乖乖地吃了起來。
佟小農(nóng)則心事重重地躺到床上,他拿出掛鏈,就著日光燈靜靜看著。
“按照時間,還剩下一天,它就會出現(xiàn)變化……”他的心里一陣悸動,“這個里面到底會有什么呢?”
他現(xiàn)在的記憶只是從七歲的生日那晚開始的,只剩那晚在家里的極可怖的事情,而且,也僅僅是零零星星的片段,可即便如此,這近十年的每個夜晚,都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他媽媽臨終前的囑托,似乎就預(yù)示了吊墜與夢的關(guān)系。
但翻來覆去地看,佟小農(nóng)卻嘆了口氣:就算這樣,又能怎么樣呢?現(xiàn)在整個城市妖怪橫行,死氣沉沉;又能怎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