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雪花被西北風包裹著,不住的在空中打著旋兒,倘若遇見行人,便狠狠地砸在行人的臉龐上。
這里是1910年的東北,一片被冰封的大地。
秋野被傳送過來時,恰好趕上了這樣的大雪天。
冷。
真冷。
秋野捂著被雪粒子打得通紅生疼的臉頰,逃也似的躲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飯館。
小飯館里客人稀稀落落,她隨便揀了個長條凳坐下。
飯館中央,擺放著一個半人高的老式爐筒子。有個半大的伙計正在往燒得通紅的爐筒子里填成塊的松木。
松木中的油脂燒得劈啪作響,秋野搬著長條凳往爐筒子邊上挪了挪,享受著這片寒冷天地里唯一的熱源。
“嘎哈捏!”
一聲怒吼,嚇得拎著爐圈正要蓋上的半大伙計一哆嗦,手里拎著的爐圈瞬間掉在地上,砸起一片爐灰。
秋野也被嚇了一跳,她放下揉耳朵的手,支棱起脖子來尋找著聲音的源頭。
柜臺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下一秒,一個長相矮小,帶著滑稽的破皮帽子的中年胖男人從柜臺后頭擠了出來。
興許是身上的皮襖太厚重,胖男人走路有些氣喘噓噓。
名叫狗剩子的伙計嚇得手足無措,慌忙間低下了頭。
好容易走到狗剩子面前,胖男人微微昂起頭來對著比他還高出半頭的伙計,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
“好你個溫大災的狗剩子!一天天提溜個大腦袋就知道眩(xuan)!老子跟你個癟犢子說點啥玩意兒你也記不住!”
純正的東北腔聽得秋野一愣一愣的。
“那木材那玩意兒奪貴!不花錢吶?你就知道往里塞!那燒得都是老子的錢吶!”
胖掌柜罵著還不解氣,順手抄起柜臺上的雞毛撣子就要抽到狗剩子身上。
狗剩子穿著單薄衣衫,胖掌柜這一下子真抽了上去,保不齊是一道血檁子。
看著半大小子面黃肌瘦的可憐樣子,秋野心軟了。
“哎哎哎!”
關(guān)鍵時刻,秋野大聲吆喝著,“我坐這快一刻鐘了,沒人管我啊,我要吃飯!”
店里幾道看熱鬧的目光瞬間轉(zhuǎn)移到秋野身上。
胖掌柜堪堪收回手中的雞毛撣子,從上到下隱晦的打量著秋野。
只見對方頭戴女士皮帽,上身一件駝色呢子大衣遮到膝蓋,腳蹬一雙黑色小皮靴,戴著小羊皮手套,手中還拎著個小包。
妥妥的大戶人家打扮。
“哎呦,您看看,我這怠慢您啦!”胖掌柜立馬換了副面孔,臉上帶著十二分笑容親自挪到秋野身旁招待,路過狗剩子的時候還不忘狠狠挖了一眼。
狗剩子倒是十分感激,他明白是這位大小姐給自己出了頭,所以殷勤的跑進后廚沏了壺熱茶端上來。
秋野隨手從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布袋,拉開拉鏈,拿出兩枚銀元來放在狗剩子手心里。
“去買一身厚衣裳來穿吧!”她說道。
狗剩子手捧著銀元,當場就要給秋野叩個頭,秋野嚇得趕忙攔住了。
“你要是給我磕頭,我就不給你了。”
狗剩子這才作罷,嘴中不停念叨著,“謝謝貴人賞賜!謝謝貴人賞賜!”
他一個月的工錢才一個銀元。
這貴人出手闊綽,有了這兩個銀元,他就能給他臥病在床的老子娘去城北的大夫那抓上幾服藥來。
胖掌柜此時正貪婪的盯著狗剩子手中的銀元。
秋野都懷疑,如果不是她還在這坐著,這缺大德的掌柜都能從狗剩子手里生生把兩個銀元摳出來再揣自己兜里!
秋野輕輕咳了兩聲,胖掌柜趕緊把目光從狗剩子身上挪回來。
“我要吃飯!”秋野再次重復道。
她真有點餓了。
“您別急呀,我這小店別看不起眼,那飯菜可是這條街上口味頂頂好的!”
“行啊,”秋野端起茶杯來吹了吹浮渣,說道,“那您給我推薦幾個?!?p> 胖掌柜一聽這話,笑得眼睛都被橫肉擠剩一條縫,趕忙說道,“咱這特色有燒雞燒鴨燒鵝,醬肉臘肉松仁小肚,鍋包肉軟炸里脊木須肉,三鮮丸子四喜丸子......”
眼看著胖掌柜這是要開始報菜名了,秋野趕忙打住了。
“停停停,我吃不下那么多,就來個松仁小肚,一個鍋包肉,主食給我來個米飯就行?!?p> “米飯?”胖老板笑得更深了,看秋野的眼神就像看活冤大頭。
“對,米飯。”秋野重復道。
“哎呦客人吶,一看您就是從南邊過來的吧?”
秋野瞟了一眼胖掌柜笑成菊花的老臉,不屑的說道,“怎么了?”
“客人,咱們這可不吃米,咱們吃面!”
“那就給我來個面食,餅總有吧?”秋野故作不耐煩的說道。
“有有有,有帶餡的不帶餡的,您看您是要那種?”
“不帶餡的,一張!”秋野豎起一個手指來說道。
“得嘞!客人稍等!”胖掌柜笑瞇瞇的說道。
飯菜上齊,秋野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后廚似乎爆發(fā)出一陣責罵聲,秋野聽不清晰,索性專心品嘗起面前的兩道菜。
菜碼挺大,一份菜量能比得上她在南方飯館里點的三份菜量。
余光瞟到狗剩子悄咪咪的湊了過來,站在離自己一米遠的地方,微低著眉眼顱欲言又止。
秋野夾起一筷子松仁小肚放進嘴里,隨后抬起眼來,跟狗剩子的目光撞個正著。
“貴人......”狗剩子小心翼翼的呼喚道。
秋野招招手,狗剩子往前挪了挪,停在了離秋野那桌半米遠的地方。
“有事嗎?”秋野柔聲問道。
狗剩子支支吾吾,揪著衣角的手伸進袖子里,掏出了帶著體溫的兩塊銀元。
“你不要?”秋野略顯驚訝的問道。
狗剩子趕忙驚慌的使勁搖著頭,低聲懇求道,“貴人,我想麻煩您把這個錢給我老子娘送去,可以嗎?”
怕秋野不答應,狗剩子趕忙補充道,“我老子娘就住城北,從這里走一刻鐘就能到,很近的,狗剩子求您了!”
秋野并沒有先答應,而是頗為好奇的問道,“離得這么近,你怎么不親自回去看看?”
面前的半大小子抬起面龐,兩行清淚順著沾滿爐灰的臉頰淌了下來。
“掌柜的不許,他說我拿他的錢,就得在這做工......貴人,求求您了,我老子娘在家病得要死了......他們還等著我掙錢治病呢......”
說到最后,狗剩子咬著嘴唇低聲啜泣起來。
“放心吧!”秋野安撫著這個半大小子,“你即刻讓廚房再切兩只醬鴨子,我一會兒就去城北,把錢和醬鴨子給你老子娘送去,你看行嗎?”
“放心,醬鴨子是我給你老子娘買的,不記你賬上!”
狗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米六多的小伙子“哐哐哐”磕了好幾個響頭。
秋野甚至來不及阻攔。
磕過了頭,狗剩子興奮的小跑到后廚,片刻后又小跑回來,殷勤的站在離桌子半米遠的地方給秋野斟茶倒水。
“你爹娘得了什么???”秋野關(guān)切的問道。
提起老子娘,狗剩子聲音又低沉了下去。
“鄰居馬大嬸前天上街賣雞蛋,路過這里跟我說我老子娘病得起不來炕了,只是說發(fā)熱得厲害,還打擺子,吃啥吐啥,具體是啥病大嬸也不知道?!?p> 秋野職業(yè)病作祟,多嘴問了一句,“村里就你爹娘這樣嗎?”
狗剩子想了想,又肯定的說道,“我記得大嬸說了一嘴,說屯里好幾戶都這樣?!?p> 1910年11月初,東北,發(fā)病人數(shù)多,發(fā)熱打擺子,嘔吐......
“轟”的一聲。
秋野驚得站了起來,撞倒了長條凳。
她想起來了!
1910年11月初,東北爆發(fā)了一場席卷大半個中國的疫情——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