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這條街,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街邊叫賣香煙的小兒,提著菜籃子行色匆匆的婦人,路邊等活兒的馬車夫,高鼻梁大眼睛的俄國人,還有滿大街隨處可見的俄式建筑......
秋野無暇顧及其他,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她新雇的小童工要凍死在街頭了。
狗剩子哆哆嗦嗦的背著單薄的行李卷,每吹過一陣西北風(fēng),這可憐孩子就跟著一哆嗦。
秋野干脆讓他把鋪蓋卷打開卷自己身上擋風(fēng)。
于是在街頭,出現(xiàn)了非?;囊荒弧?p> 穿著打扮體面的女士,和她裹著鋪蓋卷的傭人。
“俄餐廳......世一堂藥鋪......當(dāng)鋪......找到了!”秋野瞇著眼睛一家一家招牌看過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裁縫店。
秋野帶著狗剩子踏進(jìn)店內(nèi)。
因著下雪天的緣故,店內(nèi)的生意并不算好。
脖子上掛著皮尺的老裁縫迎了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裹著鋪蓋卷瑟瑟發(fā)抖的狗剩子。
“這不狗剩子么,咋成這德行了捏?胡胖子又打你了?”
顯然,老頭子并沒有將秋野與狗剩子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
秋野并沒有多解釋,而是笑著推出去兩塊銀元。
“掌柜的,給他來一身厚衣裳?!?p> 二人從裁縫鋪?zhàn)叱鰜頃r,狗剩子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新的棉衣褲。
“小兄弟,你大名叫什么?”
狗剩子正沉浸在獲得新皮膚的喜悅中,這摸摸那看看,歡喜得很。
被秋野這一問,狗剩子想了一下,便十分肯定的說道,“俺爹姓李,俺沒大名,就叫李狗剩!”
“那我給你起個大名吧!”秋野望著漫天飄雪,沉吟片刻。
“瑞雪兆豐年,以后你叫李豐年,怎么樣?”
“豐年,李豐年。”
對于新名字,狗剩子懵懂又高興。
“俺沒文化,貴人給俺起這個名兒,俺也說不出來咋好,就覺著真好聽!”
說罷,李豐年咧著嘴傻笑了起來。
“你也別一口一個貴人,以后跟我混,叫我大姐!”秋野豪氣的拍了拍李豐年的肩膀,說道,“姐罩著你!”
李豐年忙不迭的點(diǎn)著頭。
秋野領(lǐng)著豐年招手搭上了一輛俄式馬車。
1910年的哈爾濱,俄式的雙排座小馬車是小資市民們出行的首選交通工具。
拉車的是個壯小伙兒,頭帶著破了個窟窿的舊棉帽子。
“客人您要上哪兒?。俊瘪R車夫熱情的招呼道。
秋野并沒有答話,而是看向豐年。
“豐年,你家住哪?”
“俺家在城北老城墻附近的李家屯。”豐年老老實(shí)實(shí)的回答道。
“我們就去李家屯?!鼻镆拔⑿χ聪蜍嚪蛘f道。
“好嘞,兩位坐穩(wěn),俺這車一刻鐘就能到!”
馬車夫跳上車,左手握著韁繩,右手一拍馬屁股,老馬跺了跺蹄子,慢慢跑了起來。
馬車緩緩駛過俄式街區(qū),豐年對路邊的景色與形形色色的行人驚奇不已,頻頻轉(zhuǎn)頭觀看。
一刻鐘后,馬車駛出了城,停在李家屯村口處。
秋野率先下了車,給車夫結(jié)了車錢。
豐年隨后從車上跳了下來,背上仍背著他的破鋪蓋卷兒。
雪仍在下。
村口的歪脖子樹杈上掛了一串串單薄的、剪成銅錢形狀的黃色草紙。
大雪中的小村莊格外寂靜。
秋野隨著豐年向村內(nèi)走去。
西北風(fēng)呼嘯,村內(nèi)靜悄悄。
豐年的步伐卻越來越急促。
在路過第三戶門上掛著草紙錢的人家后,豐年發(fā)瘋似的跑了起來。
秋野只能緊緊跟在身后。
片刻后,兩人一前一后站在兩扇勉強(qiáng)能合在一起的破木板門前。
此刻,也不知是因?yàn)榕艿募贝龠€是內(nèi)心情緒的影響,站在門前的豐年雙手抖個不停。
“這是你家嗎?”秋野問道。
豐年艱難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是他家。
他家門口沒掛黃草紙錢。
不,也可能是他老子娘沒錢掛黃草紙。
豐年手抖得抬不起來,腿也哆嗦起來。
秋野見狀,拍了拍豐年的肩膀,只囑咐了一句,“什么情況都別摘口罩?!?p> 隨后,秋野提起一扇門,輕輕挪開。
小院不大,向前略走兩步,便到了房門口。
向后一瞥,只見豐年抖著手,瞪大泛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門。
秋野手一使勁兒,門被推開。
屋內(nèi)一股不屬于冬季的灰霉味兒撲面而來。
隨著房門的打開,久違的陽光照進(jìn)這個狹小憋仄的屋內(nèi)。
“爹......娘......”
豐年顫抖著聲音呼喚著。
屋內(nèi)深處,低矮的炕上蜷縮著兩個人影。
“爹!娘!”
豐年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秋野擋住了豐年要撲上去的動作,小心翼翼的上前查看。
離得近了才看清楚。
冰冷的炕上堆了一堆稻草,兩個干瘦的人影蓋著一層薄被蜷縮在一起,嘴角都掛著絲絲痰液樣的血漬。
借著照進(jìn)來的光,秋野戴上手套仔細(xì)觀察。
兩個人影早就沒有了頸動脈搏動,身體也早已經(jīng)僵硬。
秋野直起身,脫掉手套。
豐年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一刻,這個半大的男孩子顯現(xiàn)出了超乎正常的冷靜。
豐年瞪大通紅的雙眼看向秋野,平靜的語氣中帶著絲絲顫抖。
“俺老子娘是不是沒了?”
“豐年,節(jié)哀?!?p> 豐年突然像瘋了一樣想撲倒他老子娘跟前去,秋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豐年,死死抵著他的肩膀。
“豐年,你聽大姐說,大姐是大夫,你爹娘是得了疫癥才去的!這種病很厲害,傳上你你也是個死!”
“豐年,你得活,你爹娘還指望你操辦后事!他們還指望老李家有個活口!”
懷里的少年漸漸的安靜下來。
短暫的沉默后,豐年趴在秋野肩上,望著三五米遠(yuǎn)處老子娘的尸體,大聲嚎哭起來。
秋野卻松了口氣。
哭吧!哭出來,總比憋在心里強(qiáng)。
秋野攬著嚎哭的豐年,走出憋仄低矮的房屋來到院落里。
尋了處木墩,秋野讓豐年坐下,隨后蹲在地上,直視著少年哭得通紅的雙眼。
“豐年,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親姐姐,我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你餓著?!?p> 似是被秋野這番話驚到,豐年漸漸停止了哭泣。
“姐......”
“哎?!?p> “姐,俺沒有老子娘了......”
秋野握著豐年布滿凍瘡的手,一字一句的回答道,“不怕,姐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