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沙啞而又凄涼的聲音伴隨著北地獨特的燕腔隨著呼嘯的北風(fēng)從遠處傳來,詞句并不連貫,中間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喘息聲隨著北風(fēng)一并傳來。
一粗布麻衣、蓑笠遮面,粗布麻衣殘破不堪,右手手持一桿旱煙,左手扶青石,坐于路角的大青石上,蓑笠遮面,看不清面容,雙臂瘦弱如同枯枝,卻還有一層皮質(zhì)僅僅的附著在上面,老人好似聽不見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只有手中的旱煙一下又一下的抽著,間隙之間還隱隱有著帶有燕地的腔調(diào)傳出。
“啞——啞——啞——”
“噠——噠——噠——”
渾身漆黑如墨的鴉群于枯黃的樹丫間盤旋、落下,鴉聲粗劣嘶啞,仿佛木鋸鋸木卻遇見釘子一般的聲音。
鴉群所在的是一株高大的楊柳樹,這還是剛剛立秋的季節(jié),不知為何這尋常時節(jié)繁盛蔥郁的楊柳樹葉卻三三兩兩的懸掛于枝頭,伴隨著秋風(fēng)從枝頭飄落。
枝頭上有烏鴉,樹下也有烏鴉,一具腐爛的、已被啄食、啃食的只剩皚皚白骨的人尸扭曲地橫臥在樹根旁。
伴隨著噠噠噠的馬蹄聲,一男人騎馬于這泥土小路上,小路上的泥土被壓得很緊實,卻依舊有雜草與此間生長,道路兩旁的是半人高的野草,野草枯黃,葉片霜白,北風(fēng)一吹,便如同清冷的月關(guān)撒在地上。
隨著風(fēng)向斜斜飄動,隱約可見到處都是白骨皚皚的腐爛軀體以及光滑的裸漏著的樹干。
馬蹄聲響,鴉群起;馬蹄聲落,鴉群落。
呼嘯寒冷的北風(fēng),遍地枯黃覆霜的野草也遮擋不住這四周的景象。
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草深遮腐骨,入風(fēng)百景現(xiàn)。
馬蹄聲的主人的一匹藏青色的大馬,馬鼻輕響,氤氳云氣自鼻間而出,馬尾、馬蹄輕快,馬首昂立,端是神采飛揚,這崎嶇不平的鄉(xiāng)間土路也未曾阻擋駿馬的步伐。
騎著藏青大馬的是一個大約二十八九的藍白短長裳相間的勁裝男人,一柄鑌鐵長槍負于身后,男子面容堅毅,棱角分明,仿佛刀削斧刻一般,眼角狹長,配合上入同劍鋒一般的眉毛,仿佛鷹眼一般,銳利逼人,雖已收斂起眸中的銳利之氣,卻依舊讓人不敢與之對視??煲⒅甑乃呀?jīng)蓄起了短須,雙臂有力,緊緊抓著韁繩以減緩馬兒的行進速度,越走近,男子的眉頭越發(fā)緊湊,仿佛有無邊的愁緒在其中。
快要走進老人所在的青石處,男人一扯韁繩,馬兒被韁繩拉扯,仰頭發(fā)出一聲長嘶,馬兒在大青石面前穩(wěn)穩(wěn)地停住。
男人翻身下馬,動作嫻熟迅速,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定然是常年騎馬之人,隱隱可以看出雙腿的大腿根出有著不自然的向外彎曲,如此這般模樣之人,只能是那常年游走于軍中之人,而且身處高位,否則又怎會常常騎馬呢?
“敢問老丈,前面可是程家莊?”男子牽著韁繩向著這個青石上的老者問路道。不知為何,這老者蓑笠異常寬大,傾斜著遮掩著里面,讓人看不清老者的面容,只感覺其內(nèi)昏暗異常,再加上老人一下又一下的抽著旱煙,煙霧繚繞,更讓人看不見老者的面容。
老人仿佛沒聽見男子的問路,依舊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沙啞的嗓子哼唱的帶有燕地特色的曲調(diào),聲音沙啞凄涼,曲調(diào)高亢悠遠。
世人皆言燕趙之地多豪俠之士,燕趙之人多是豪爽直快之人、能征善戰(zhàn)之士,燕趙之地的曲調(diào)皆是高亢激昂卻又豪情萬丈之調(diào),不似那大明、大宋之地的曲調(diào)婉轉(zhuǎn)幽怨。
可,又有誰知朔北燕趙之地、肅嵐二州苦寒。
寒風(fēng)刺骨為肅,狂風(fēng)凌冽為嵐。
這便是肅嵐二州,同時這里山石林立,多有高山峻嶺,又緊挨北荒之地,山野叢林之間,高山幽澗之間,聳崖碧空之間,多有猛獸、妖獸相隨。
如若不想尸曝荒野,那便與天爭,與獸爭,與人爭。
在這里,唯有血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方能生存下來。
而此刻的燕國,已不是獨霸肅州三十二郡之地的燕國,而是偏居北地一隅,被戰(zhàn)火紛飛的中原驅(qū)逐至邊荒。
三十二郡之中,唯有九郡還在手中。
北地苦寒,肅州苦寒,而位于邊荒之地的燕國更是苦寒。
秋風(fēng)如刃,寒風(fēng)侵骨。
這便是北地燕國,即便這樣,依舊有敵國虎視眈眈,想要將孱弱的燕國分而食之。
曾經(jīng)的中原九州,七雄爭霸,百家爭鳴,先有楚國問鼎中原,而后魏國李悝變法強大自身,各個國家相繼登場,盛極一時。
燕國,便是其中之一。
可惜,如今的燕國已經(jīng)是一奄奄一息的狼王,不是猛虎,威嚴尚在,而是弱狼,南有衛(wèi)國虎視眈眈,東有梁國垂涎欲滴,西有金國縱馬肆虐不斷。
縱使民風(fēng)彪悍的燕人,也架不住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肆虐不斷的妖獸,以及連年的寒災(zāi)。
程星霄便是于不足弱冠之年被強行應(yīng)召入伍,成為一名戰(zhàn)場小兵,跟隨北府軍東御梁國,南抵衛(wèi)國,北護燕國,歷盡大大小小幾十場戰(zhàn)斗。
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他,不但沒有隕落于戰(zhàn)場之上,反而憑借戰(zhàn)功,得到北府中郎將的賞識,一步步遷至校尉,率領(lǐng)兩千人的隊伍,行走在戰(zhàn)場的最前線,成就橫野校尉的威名。
燕國本身不光有來自外部的危險,內(nèi)部也是殘破不堪,世家盤結(jié),他國滲入,燕國早已千瘡百孔,即使有樂家這一名將世家想要拯救燕國于危難之中,但奈何有他國阻攔,拳拳愛國之心無法直達天聽。
而程星霄只因在軍中沒有背景,便成為一掌權(quán)校尉,便被世家之人所妒,若不是樂信中郎將的極力保護,此時的程星霄或許已經(jīng)葬身野獸之口。
逃出升天的程星霄即便是知道乃是何人也無能為力,即便是樂中郎將也只能黯然神傷,為燕國的未來擔(dān)憂嘆息不止,而又無能為力。
于是,程星霄便辭別北府軍,踏上回鄉(xiāng)之路。
從軍十三年,縱有多次路過家門也只能望而卻步,只因自己當時還只是一介敢死隊之人,生死系于刀刃之間,生怕每一回相見便是永恒。
但即便十三年未歸的家鄉(xiāng),依舊記得那條通往家的道路。
沿著小路一路向前,卻不見田野之中、阡陌之間來往的農(nóng)忙之人,唯見荒野之中曝尸荒野的尸骨,以及騰飛不斷的鴉群。
程星霄本來的心情是非常激動的,只不過常年的戰(zhàn)場身涯已經(jīng)將程星霄變成了一個不言茍笑、喜行不面露于色的冷酷之人。
但一路上的所見,已經(jīng)讓程星霄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但還是不愿這方面多想,生怕成為現(xiàn)實,但有時候現(xiàn)實就是如此。
程星霄遠遠地便望見一老人橫臥在青石之上,粗布麻衣,一支旱煙不時地抽著。
驅(qū)著馬兒走近青石旁,撩腿翻身下馬,一氣呵成,沒有絲毫停頓,牽引著馬兒的韁繩向著老人詢問道。
“這位老丈,不知前面可是程家莊?”
等待片刻,老人也未曾言語,傾斜著的斗笠雖然沒有將整個面龐籠罩,但好似有著一層霧靄遮掩著老者的面龐,即便程星霄極力望去,也看不清老者的面容,只感覺老者的面容消瘦,只有一層黃褐色的皮敷在清晰可見的頭骨之上。
隱隱約約又有黃褐色的毛發(fā)顯現(xiàn),忽的一下長出,而又不見蹤影,但還是沒有瞞過程星霄凌厲的雙眼。
動物常常是有靈性的,身在青驄馬的身旁,程星霄早已感覺出青驄馬的不安,青驄馬四蹄無規(guī)律的狂踏,不時的嘶鳴后退,程星霄只好死死的拉住它。
程星霄看著面前的這個老者,雙眼微瞇,眼中寒光一閃,或許心中已經(jīng)對程家莊的狀況有些猜測,但還是不愿繼續(xù)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