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不斷深入了解廠里的過去,我對經(jīng)營發(fā)展有了切合實際的想法。父親三人真厲害,不但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了汽修廠,十年間竟然做大了一百倍。自己無論如何也沒這個能力。如果十年做大一百倍,從接手算起到2010年,就該價值三個億,簡直是做夢!就算做夢,也不可能夢到這樣的結(jié)果,畢竟起點和層次都很低,沒有遠大宏偉的目標(biāo),我們只想掙點錢,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上億的資產(chǎn)或者企業(yè),從來都不會出現(xiàn)在思想里,我也就懶得去這樣規(guī)劃那樣謀劃,好好的將廠里一切理順,盡力朝產(chǎn)值利潤雙增長,大家收入不斷增加的目標(biāo)努力。
世上的一切真不好說。當(dāng)年同父親一起進廠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中,有好多像父親一樣,忍受不了清苦的日子,在外尋下相好,后來就同農(nóng)村的老婆鬧離婚。農(nóng)村婦人對付陳世美的方法非常簡單,卻異常湊效,無論怎樣鬧,就是不簽字不離婚,斷斷續(xù)續(xù)鬧上十幾年,最終兩敗俱傷,家庭四分五裂。父親比其他人聰明,醒悟得早,承認現(xiàn)實懂得退讓,最終回歸家庭。但這也看不出父親有多少遠見卓識,他卻走出大山,創(chuàng)辦了企業(yè),取得了讓人側(cè)目的業(yè)績。我敬佩父親,下意識中用他的成功激勵自己,想要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歷史。我一邊忙著涪城的生意,一邊記掛著山上的林盤,涪城石泉兩頭跑,忙碌辛苦,操心費力但很快活,享受著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一切。
看著汽修廠穿梭來往的車輛,聽著茶莊熱鬧繁雜的麻將聲響,想想林地里每日生長的樹苗,回鄉(xiāng)這幾年,也算小有所成。平常在吃穿用度,兒女花費上,比起以前,完全是兩種情況??傁虢o兒女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沒吃過的想吃,沒用過的想用,總是盡力的滿足他們。
“花錢大手大腳,狗尾巴翹上了天!”只要看我準(zhǔn)備花大筆費用時,彩妮兒總教育我:“節(jié)約點,存點錢,遇到急用,才不至于莫抓拿?!?p> “該用就用,用了又掙!”我總是這樣回答:“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了才是錢,不用就是紙!”
“不長點心,莫眼水!”彩妮兒批評我:“媽老漢兒節(jié)約慣了,見不得大手大腳亂用錢。自己要自覺,媽老漢兒看著你,還不曉得。再說立斌家這幾年生活緊張?;实蹛坶L子百姓愛幺兒。你安逸,立斌難過,媽老漢兒咋個想?!?p> 確實如此,以前當(dāng)老師,受盡家長學(xué)生的愛戴尊重,不必看別人眼色行事。前些年在外闖蕩,一個人生活,主要目標(biāo)是完成任務(wù)掙到錢,很少在察言觀色上動心思。零零年回到涪城,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F迯S需要維持一些關(guān)系,大家利益相關(guān),彼此心知肚明,直正放下身子求人辦事的時間并不多。況且,我生性率直,說話做事,直來直去。彩妮兒常常說我不懂人情世故,順坡下河的事也做不來。
立斌接班進廠,好學(xué)上進,成家立業(yè),沒讓父母操多少心,參加專業(yè)的車工技能大賽,常常獲獎。正如世間一切事物的發(fā)展變化,任何人都難以判定,一家人的決定,立斌的積極上進,并不能改變他的命運。九十年代,企業(yè)開始軍轉(zhuǎn)民,生產(chǎn)武器槍炮的設(shè)備,逐漸改做鍋碗瓢盆,雖然大家整天嘆息著鳳凰變成了雞,好在企業(yè)能基本維持運轉(zhuǎn),大家也只是發(fā)發(fā)牢騷,說幾句怪話,生活照舊過??梢贿M入新世紀(jì),情況急劇惡化,一度鬧得揭不開鍋,百般無賴,所有的工人開始領(lǐng)取每月300元的基本生活費,鼓勵大家買斷工齡,自謀出路,不愿意的,就候在廠里,有了活輪流上班,另計工資。立斌夫妻兩人守著工資過日子,立馬就顯出困境來。買斷工齡吧,領(lǐng)不到兩萬元就與原單位徹底了結(jié),辛辛苦苦工作十多年,說走就走,一萬多元就打發(fā)了,心有不甘。不買斷吧,每個月300元,只夠買米買菜,一大家子,何時是盡頭?況且,孩子一日日長大,雖說在廠里的子弟校上學(xué),但是各種學(xué)習(xí)支出依然不斷增長,今天交這種費,明天交那種費,又不敢委屈了孩子,只得為了各種費用傷神動腦。弟媳婦兒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苦,平日里也沒多少積蓄,突然間少了來源,禁不住脾氣上來,況且作為雙職工子女,在立斌面前有著無盡的優(yōu)越感,常常鬧得立斌五魂不寧、六神不安,家里的氣氛緊張憋悶,立斌日漸憔悴,顯出蒼老的面容。便不時地打電話來詢問他應(yīng)得的股金紅利收益,我總是早早的備下,以便他隨時支取。
立斌每次來涪城,總會同大家說起廠里境況,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大家聽得唏噓不已??傁氩煌ǎ即蟮膹S子,說垮就垮了?不是國家的嗎,咋就沒人管?上萬的工人,上萬個家庭,到哪里去討生活?汽修車的師傅們,把問題歸結(jié)到貪官身上,說立斌他們應(yīng)該上訪,把貪官抓了,廠子自然就會好起來。一個廠,國家投了幾十年,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壞人,干啥不得行?總比我們汽修廠強千萬倍,我們都能掙錢,大廠還不掙錢?廠里后勤公司的汽修廠,可比我們豪華奢侈,我們是游擊隊,那是正規(guī)軍,什么器具都不缺,如果是交給我們,那還不發(fā)大財……最終,都勸立斌領(lǐng)了錢走人,莫把時間浪費了,早一天出來,早一天掙錢是正經(jīng)。一群人鬧鬧嚷嚷,聽得人心浮氣躁。父親自然最關(guān)心廠里的情況,總是靜靜地聽大家游說。
零四年春節(jié),一家人聚在一起,父親問立斌:“照這個樣子,廠子一時三刻好不起來。你要拿主意,早做打算。據(jù)說廠里的一些公司要賣給私人,工人全部交社保,同給老板打工一樣了……”
“說了好久了,都反對?!绷⒈笳f:“不過,真的能救活,私人公家也沒多大關(guān)系,只要發(fā)得出來錢,大家有搞頭?!?p> “你們咋想的?”
“沒啷個想!到時再看,隨大流嘛。”
“兩個人綁到一棵樹上不好。一個出來,一個留廠,兩邊掛到,東邊不亮西方亮,保險些?!备赣H說:“廠子是國家的,這么多人要吃飯,是大事,政府會想法,不可能不管。八幾年都說改革,十幾年,大廠分小廠,小廠變公司,換湯不換藥,還是莫變化,不曉得要等到猴年馬月。人活世上要消水氣,一家人張口要吃飯,等不起。”父親看立斌莫動靜,苦口婆心地勸說:“你們兩個要動腦子,我弄汽修廠十幾年,算是看明白了,國家政策不會變,只要放得下架子肯吃苦,自己出來干,收入比單位好……”
“那還是不同哦!”彩妮兒看看立斌夫婦,又瞟了我一眼:“大單位,吃喝拉撒啥都管,衛(wèi)生紙都要發(fā)!自己干,收入雖說高點,啥事都要操心,一手一腳都打不得晃眼!”
“當(dāng)初都覺得當(dāng)工人吃國家糧好,哪曉得,國家廠礦,說垮就垮,會變成這樣子!”母親也跟著抱怨。
“全廠幾千人,加上學(xué)校醫(yī)院大集體,總共一萬多,別人過得我也過得!”弟媳婦兒的一句話,頂?shù)么蠹议_不了口,只好東拉西扯,說些陳年舊事打發(fā)時光。
“兩個老的,還是偏心!”晚上躺在被窩里,彩妮兒不高興:“今天要不是弟媳婦兒不醒眼,弄不好要你讓位,喊立斌回來管廠!”
“立斌是比我合適,他在廠這么多年,懂這一套,他愿意的話,來管就是了?!蔽一卮鸬煤茈S意:“反正他們也有二十五的股份,他來管,我少操心,省事?!?p> “一個人不能把好處都占完。當(dāng)年接班吃國家糧,咋不喊你去,現(xiàn)在廠垮了,鐵飯碗端不成,又回來爭廠……”
“廠又不是我們的,是老漢兒一手一腳弄起來的,管他的。況且立斌也有股子,愿意來就來,我回山上去,每年只管分錢,還安逸些!”
“安逸,你這個人,硬是腦殼有乒乓,受人欺負還安逸!”彩妮兒不理我。
“茶莊和山上才是自己的,這兒做得再多,都是打伙生意。自己的做一分得一分,打伙生意幫干忙,還不得好。立斌當(dāng)了十幾年工人,比我熟悉廠里的道道,管廠比我更合適。”我勸著彩妮兒,但若真的讓我離開汽修廠,心里還是不舒服。
“你腦筋硬不同!全溝人都想離開石家溝,到街上進城市,你總想回山上,買林種樹,一直往里投錢,起碼要十來年才有收入。好好的廠,一年十幾萬,交給兄弟,你大方得很!這十來年一家人喝風(fēng)啊,兄弟管不管你吃飯穿衣……”彩妮兒數(shù)落起來。
“莫看現(xiàn)在都進城,到處亂跑。只有土地能生萬物,那才是根本。說不定以后土地貴重得很。到那個時候,想租地還租不到。這個世界上,有錢人多得很,我們咋搞得贏有錢人,現(xiàn)在包地最劃算。如果立斌有地,哪會操心廠好廠鐅。廠子不行,回去種地,有吃有用,不會一天窮兮兮,遭孽成這個樣子。再說有錢存起不劃算,投到山上,幾十年就會變成大買賣?!蔽艺J認真真給彩妞分析。
“不管你咋說,反正不得行。茶莊是我的。你不要汽修廠,就自己去想法,管你搞啥子,一年拿回來的錢不得少,娃兒女子穿衣吃飯你得管!”
從此,兩個人整日愛理不理。家里的生活瑣事,原本好好的,現(xiàn)在彩妮兒總要找出不同的理由,挑眉毛豎眼睛,與我斗來斗去。彩妮兒心里有了疙瘩,日子不再是以前那般簡單自在。剛結(jié)婚那些年,我當(dāng)著教師,雖然工資低,可每月有穩(wěn)定的活錢。無論農(nóng)忙農(nóng)閑,都同山里人一樣,忙完學(xué)校工作,一心撲在家里。彩妮兒百依百順,溫柔可愛。以后,外出打工,離多聚少,每次回家,總能交回大把的鈔票,兩人相互體諒,珍惜團聚的時光。定居涪城,開辦茶莊,兩人齊心協(xié)力,思想行動高度一致。如今一晃就是三年多,各方面的情況好了許多,彩妮兒也開闊了眼界,不再有初進城市的膽小怯場,在茶莊里各色人物的調(diào)教鼓勵下,慢慢地又顯出年輕時的沷辣干練,常常有了自己的見解,在家里便要爭個輸贏,兩人賭著一口氣,鬧得氣鼓氣脹,不得安生。我睡在夜里,眼前閃現(xiàn)著十幾年的各種片斷,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