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早,馮氏便督促文錦起床,他青年之身,睡意正沉,一番掙扎之下,無奈懶懶起床,宇文化成先督導他讀經(jīng)典,而后馮氏便教他聽弦音而辨琴質(zhì)。
天色微明,廚下稟告早餐已好,馮氏見院中秋意正濃,楓丹林染,白露陣陣,如國手之畫一般,忽然興致極高,便說道:“今日城北廟會,我們?nèi)ヌ砸恍┫『敝?,便在那里尋點小吃如何?”
文錦無所謂:“娘若喜歡,錦兒相陪便是?!?p> 宇文化成喝到:“多事!”卻已背手向門外走去。
馮氏小聲咕嚕一句:“偽君子!”
天色尚早,街衢之中只有依稀人煙,越往城北,人群越密,不一刻三人便至廟會,這里卻已經(jīng)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文錦嘆道:“我顧盼自憐,以為自己是勤勞之人,不曾想百姓為生計,比我辛苦十倍?!?p> 宇文化成自顧搜尋圖書秘籍,不一時,便淘到幾本珍版古書,大為開心,小心翼翼包好,交與書童。
馮氏卻駐足于一架古琴之前,前后觀賞,左右審量,又以手撥弦,果然有上古之音。
老板見她有意,便使勁吹噓:“夫人好眼力,必是知音之人,此乃上古之琴,雷焦之木為身,王母發(fā)絲作弦,名貴無比,是小人從南朝偶然得之,專賣知音之人?!?p> 文錦聽他吹得有趣,調(diào)侃道:“可否作虛屁之聲?”
馮氏低聲呵斥:“錦兒不可褻瀆古琴。”便問老板價格。
老板又開如簧之舌:“若非知音之人,萬金不賣,夫人有緣,小人便不說賣,兩千貫贈與夫人?!?p> 宇文化成聽老板報價,便遠遠走了開去,馮氏輕輕嘆了一口氣,對文錦說:“錦兒,我們走?!?p> 文錦不解,問道:“為何?琴有瑕疵?”
馮氏臉色微紅,小聲說道:“若你義父還是司徒,當然不在話下,可如今,我們?nèi)绾文苣贸鰞汕ж???p> 文錦不以為意,只是問道:“娘可喜歡?”
馮氏看著古琴,眼中滿是不舍,還是輕輕搖了搖頭:“走吧,錦兒?!?p> 文錦便知其意,爽朗一笑,對老板說:“你將琴送到慕華將軍府,我手書一條,你去安東侯府會鈔?!?p> 老板大喜:“夫人好眼力,公子真孝順?!?p> 馮氏眼中露出欣喜的光,忙吩咐老板:“仔細著,若是碰破一點皮,我不依你?!?p> 宇文化成又悄悄踱步回來,手扶琴身,贊道:“好琴!”
馮氏見他眼神落寞,心中不忍,便輕輕對他說:“花兒子的錢,無需難為情。”
宇文化成嘆了一口氣:“文錦花的畢竟還是慕華博的錢,唉,我為司徒之時,只一個眼神,別人就會送到府上,想不到今日竟要依靠文錦。”
馮氏卻一臉驕傲,悄悄說道:“他又是兒子,又是女婿,孝順我們,天經(jīng)地義。”
宇文化成忙止住她:“噤聲!當心別人聽見?!?p> 馮氏卻不理會,轉(zhuǎn)身叫道:“錦兒,娘餓了,帶娘去吃飯。”
文錦笑著答道:“娘,我早看好了,那邊大榆樹之下,有一家賣餛飩的小店,干凈整潔,四面涼爽透氣,我們?nèi)ツ抢铩!?p> 此時日上三桿,秋暑漸漸上來,榆樹之下,果然涼爽通透,三人一人一碗餛飩,又叫了點心果子,果然比府中的早餐,又多了一些滋味。
馮氏便道:“錦兒,外面這么多好吃的,以前竟不得知,以后每個月,娘都想出來吃一次?!?p> 文錦開懷笑道:“你們喜歡,每天出來吃都可以?!彼麉s轉(zhuǎn)頭對宇文化成說:“義父不必太過憂慮,待文錦慢慢幫你運營,說不定重新起復也未可知?!?p> 宇文化成嘆道:“談何容易?我是朝廷重臣,又被皇上親自褫奪官位,何人敢保?”
文錦當然知道,只能寬慰他:“看天命,盡人事吧,義父之后,司徒之位一直空缺,皇上看來并未忘記你?!?p> 馮氏卻跟小店老板娘相談甚歡,邊喝餛飩邊問:“老板娘,你生意能養(yǎng)家糊口嗎?”
老板娘甚是健談:“托皇上的福,賦稅不重,勉強能夠糊口,頭些年太子四處打仗,捐賦稍重,這兩年消停多了,若不是街面豪強收保護錢,那就更美了?!?p> 文錦也聽進去了,便問道:“交了賦稅還收什么保護錢?你們有什么需要保護的?”
老板娘卻抱怨開了:“這不是官府收的,都是地面上的豪強,你要不給,他就搗亂,讓你生意也做不了,哎呀媽呀,每天掙點辛苦錢,一多半都得給他們!”
宇文化成便奇怪了:“乞伏桑平是平城執(zhí)金吾,你們的父母官,他不管嗎?”
老板娘老老實實說:“桑平大人還不錯,常替我們做主,不似以前的祖震岳,官匪一家。可誰敢告去,桑平老爺總不能天天釘在這兒吧?“
文錦便問她:“豪強都是何人?”
老板娘撇撇嘴:“平城地面上,最厲害的是三兄弟,老大申張,老二申正,老三申義,你看別人的娘多會生,三個兒子!哪像我,生兩個閨女,只能受人欺負?!?p> 文錦啞然失笑:“三個惡賊,居然叫申張正義。”
馮氏見她可憐,竟對文錦說:“錦兒,你幫幫她?!庇謱习迥镎f:“大妹子別怕,我兒子必定幫你?!?p> 宇文化成盯了她一眼,斥道:“如何幫?錦兒又不能無故殺人,若只教訓一頓,待我們走后,老板娘不是更難受?”
文錦笑笑,也不說話,掏出十貫銅錢,放在桌上,說:“老板娘,不用找了?!?p> 老板娘嚇了一跳,剛要致謝,卻不防旁邊閃出一個人來,一把奪了銅錢,對老板娘說:“正好,今日保護錢就不用交了?!?p> 老板娘忙低眉順眼說道:“申二兄弟,你拿去便是,拿去便是?!?p> 文錦哪里肯依,劈手抓住申正手腕,用力一擰,申正吃痛,銅錢便掉了出來,文錦伸手接住,放在飯桌上,對老板娘說道:“我娘說幫你,就一定幫你?!边@才松手,申正一溜煙趕緊跑了。
馮氏兩眼放光,對老板娘說道:“別怕,有我兒子在,他們奈何不了你?!?p> 老板娘卻一臉苦笑:“謝過這位公子,你們快走吧,這下惹麻煩了?!?p> 文錦端坐不動,笑道:“那就解了麻煩再走,十貫銅錢,正是釣他們出來?!?p> 果然,片刻之后,申正便帶著兩人快步趕來,老板娘忙捧過銅錢,雙手遞給為首之人,嘴里說道:“申家大兄弟,這錢給你,這錢給你。”
老大申張卻推開她的手,說道:“這位兄弟說給你,你便拿著,我倒要會會這位朋友,看是何方神圣,敢打我兄弟。”
文錦略覺詫異,便抬頭看他,申張卻不似一般地痞流氓之貌,反倒身形高大,威武端正,一身錚勁不似練的野貓功夫,倒像是出自名家宗師。
宇文化成見三人一堵墻似的站在面前,申張更是臉帶殺氣,便悄悄起身,站到文錦身后,見馮氏也悄悄走過來,便斥責道:“你惹的禍,你去撫平吧?!?p> 馮氏也心中害怕,卻顫聲說:“有錦兒在,何須我出手?”
宇文化成哭笑不得:“你若出手,已被打死?!?p> 馮氏大怒:“我是婦道人家,有種你沖出去?!?p> 卻聽文錦冷冷問道:“你是申張?”
申張斜眼睥睨,不屑答道:“是又怎樣?”
文錦并不計較,又說道:“聽你三人名字,父母必是正義之人,我瞧你身手,也像是出自正經(jīng)門道,何故欺負小民百姓?“
申張不說話,卻仔細打量文錦,突然試探問道:“你是慕華將軍?“
文錦迷惑不解:“正是,你是何人?“
申張突然納頭拜倒:“將軍不認識我,我卻認得將軍,我也是官宦之后,自小習武練藝,當年曾跟隨將軍飲馬峪作戰(zhàn),何其痛快,回來后家道中落,無以謀生,便做起了這下作勾當,真是羞愧欲死。“
馮氏在旁邊不滿地說:“咦,怎么不打架,倒認起親戚來了,真是奇怪?!?p> 宇文化成鄙視地看了她一眼:“你真是鬼迷了心竅,胡說八道?!?p> 卻聽文錦嘆了一口氣,說道:“此事不可再做,便是織席販履,也是謀生之計,強過欺壓百姓。“
沉吟了一下,文錦又問:“你家中還有何人?”
申張這才起身,說道:“我兄弟三人,還有老母在世,若非老母牽掛,早已前去投軍,也不必做這丟臉之事?!?p> 文錦便說道:“我與羽翎衛(wèi)尉交好,你等可去他那里投軍,離家不遠,也可照顧母親,你意下如何?”
申張大喜過望,謝過文錦,便說:“如此,也可護這一方百姓,不再受地痞騷擾?!?p> 老板娘聽說這話,忙雙手合十,對馮氏喃喃說道:“今日怕不是遇見了菩薩娘娘?”
馮氏兩眼放光,一臉得意:“我兒子在此,你無須害怕。”
文錦打趣馮氏道:“日頌十卷經(jīng),不如拳頭硬!”
馮氏正色斥道:“錦兒休要胡說,求佛是為修來世?!?p> 文錦分辨道:“娘有求于佛,便有了雜念,佛如何肯應,求之于我,文錦有求必應,因為你是我娘,娘就是我的佛。”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你成天念佛,竟沒有錦兒參詳通透?!?p> 馮氏不禁怔住,驚喜地看著文錦,心中嘆道:年輕人不懂事,不知道做事留一半,說話含蓄點。
申張三兄弟便拜別文錦,回家去了,文錦三人見天色不早,已經(jīng)漸漸熱上來了,也步行回府。
宇文化成背著雙手,氣惱地訓斥馮氏:“你簡直膽大包天,四處生事,當心異日闖禍。”
馮氏也笑道:“不知何故,我見錦兒暴打衙役,掌摑桑平,又跟如之比武擊劍,忽然豪氣頓生,也想做一回女俠,如此看來,江湖的恩怨人心,的確不適合我!”
文錦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對馮氏說道:“娘不是說過嗎?琴棋書畫,仗劍天涯,這豈不是女俠風范?只要胸懷天下,即便手無縛雞之力,也是江湖大俠!”
馮氏眼光柔和,欣喜地看著文錦:“錦兒有這般見識,便已入了大道之門?!?p> 文錦卻一臉壞笑對馮氏說道:“娘若想行走江湖,第一步及其重要!”
馮氏肅然而立,認真問道:“第一步如何行走?!?p> 文錦哈哈大笑:“征服你身旁之人!”說完,他回身面向二人,卻快步向后退去,邊退邊大聲說:“錦兒不陪你們回府,赴如之之約去了?!?p> 宇文化成便要大聲訓斥,文錦已扭頭跑得不見了蹤影。
馮氏咯咯直笑,笑得彎了腰,起身之時,已是淚流盈面:“若不是有錦兒,我早已燈干油盡,心如死灰;若是豹兒也在,也似這般伶俐知心嗎?”
宇文化成一顫,枯瘦的臉頰抽動不已,片刻方說道:“錦兒不是跟他常通音訊嗎?讓豹兒回來,即便是帶著柳依依,我也認了?!?p> 馮氏滿心歡悅,便跟他一起覓轎回家,此時日上三竿,天空蔚藍;深邃的天空,那是白云的遠方,腳下的小路,才是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