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著茶杯,方歇腳的茶樓在鳳還都國邊境,他沒有走得太快,像個漫無目的的旅人,走走停停。
若說他典當(dāng)給鬥清妍什麼,石破雲(yún)是想不起來的。一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死裡逃生的。
花弄微說,可能他當(dāng)了自己一夜到天明的好夢,所以才會惡夢纏身,連白日都不安穩(wěn)。
興許如她所言,像他這樣孑然一身的人,終日活在沙場上,根本沒有人事物值得他可嘆可珍惜的,一覺好夢僅是他活著唯一覺得能喘息的奢侈。
普通人做惡夢,也同樣會做美夢,可是事到如今他卻再也沒有這樣的機(jī)會,所以才更加讓人匪夷所思。
離開當(dāng)鋪前,那羅給他看了帕上的圖騰,新月似的彎勾,石破雲(yún)似曾相識,有股難以名狀的熟悉感。
以指沾了茶水,他在桌上留下騰樣,細(xì)細(xì)回想著,卻怎樣也無法記起來是在何時看過的。
這讓他莫名地感到焦躁。平日做惡夢也就罷,睡不好也罷,偏偏記憶這般不牢靠,他到底還能做怎樣的事?
「客倌,您的菜來了?!古芴脙旱恼泻舻脽崃?,稚嫩的臉龐不難看見年紀(jì)還小,十一、二歲的模樣,看到桌上留的騰樣,不禁問道:「呀!爺兒怎麼會知道這騰樣???」
「你見過?」石破雲(yún)擰起眉,大感意外。
他抬眼望著石破雲(yún),稚氣的臉龐搭著老江湖般的世故?!嘎犝f有這騰樣的人,是奇人呢?!?p> 「此話怎講?」他以為這騰樣會留在器物上,沒料到這騰樣與人有關(guān)。
小二撓撓頭,對於傳聞也是懵懵懂懂。「這個騰樣,好像會吃掉人的夢喔,特別是惡夢。」
那羅的話,無預(yù)警地響在石破雲(yún)的心頭,狠狠地一撞,像是出現(xiàn)一道火光。
「你在哪兒見過有人有這騰樣?」
「我娘說我小的時候難帶,折騰她老好陣子。老一輩的人說孩子難帶,是因為被精魅點過作記號了,惡夢纏身小娃才會夜夜哭啼,哭久了耗掉小娃心神,哪天娃娃身體弱了就能被吃掉了。
到擁有騰只要找到這騰樣的族人把精魅趕跑,孩子就能平安長大了?!顾麥愡^身去,低低的問著石破雲(yún)?!笭攦阂灿行⊥抟挂箍尢??」
石破雲(yún)實在哭笑不得,誰說這世上只準(zhǔn)小屁娃鬧惡夢?「是我?!?p> 小二挑高眉,有些不可置信?!竿?,都那麼大的人……」此話一出,頓時驚覺自己失態(tài),他趕緊腳底抹油想開溜?!感〉臎]說什麼,請爺兒慢用啊。」
他大掌一伸,將小鬼給逮了回來?!父嬖V我,這新月如鉤的騰樣要往哪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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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靴沾上雨夜的泥濘,乾涸之後成了灰白的土塊。衣襬沾著昨晚的雨珠,陰冷冷的溼氣包裹著肌膚,冷風(fēng)一吹,如針般扎在裡頭。
石破雲(yún)低首,撢落衣上的露珠,透亮水珠自緞面的襟口滾下,同樣把他滿身的風(fēng)霜給帶離些。
接連趕了五日,日夜兼程,石破雲(yún)在聽到店小二的話後,馬不停蹄地來到這座村落來。
聽到這樣的消息,他不免心情感到些許輕鬆,若能就此得到喘息,對他而言的確是件好事。
為了慎重起見,他向同城中的老耆打聽,此偏方確實流傳在婦女之間,且她們多數(shù)育有孩子,同樣遇上這樣的景況。
此地距離鳳還都國已有好些距離,鄰近康定大朝,甚至已達(dá)大朝邊境,由於地處偏僻土地貧瘠,在戰(zhàn)略上非處重要位置,根本入不了大國眼中。
接連幾日春雨,讓大地浸淫在一片水氣之中,就連天色也罩著霧白的灰濛。
石破雲(yún)腳步極輕,在溼地裡留下淺到快看不見的印子,專挑水氣不重的路子走。
靠著老耆的指示,他來到這裡,說實話石破雲(yún)也不明白為何信了這謠傳,一股腦兒地衝到這兒來,足以見得他有多想甩開那些惡夢,好好睡上一覺,不被夢魘所侵蝕。
不過顯然,他來得太早。天才方亮,環(huán)顧四周,村裡清冷得連人影都沒有。
然當(dāng)他意圖找尋歇腳之處,冷不防地,幾個人影衝出來,個個神色緊張,吆喝聲此起彼落,先前寧靜彷如曇花一現(xiàn),了無蹤影。
「快!找范姑娘,小丫頭剩一口氣,大夫說沒救了?!?p> 「范姑娘昨夜還在老劉家顧那兩個小猴子,不知道回來沒?」
「不管!快把人給找來,再拖下去這小丫頭都要沒命了!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贡е⊥薜膲褲h吼道,再拖晚恐怕手裡這條小命都要飛走。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圍著小娃娃,與石破雲(yún)擦肩而過時,他見到一張眼神空洞的小臉蛋,面色灰白如蠟,像是提線木偶般的表情,讓人不免心頭一感驚駭。
那種表情,像是三魂七魄都被勾走似的。石破雲(yún)擰起眉頭,沉默地看著一群人抱著小娃離開。
甫入村就見到這般景象,若說心頭沒有半點不舒坦,那是騙人的!尤其是那雙漆黑無神的大眼,沉沉地像灘死水,好似要把人往裡頭拖進(jìn)去。
他也曾經(jīng)見過這樣的眼神,人在將死之際,那雙眼空洞洞地都失去靈氣。
石破雲(yún)回過神,見到落在腳邊的布娃娃,拾起拍掉娃娃身上的泥,覺得可惜。
那小丫頭是死了還是活著?若是醒了,見不到心愛的娃娃,會不會哭鬧不休?懸宕在他心中的問題,看在旁人眼裡著實微不足道。
可他,偏偏就是會在意這樣的小事。
石破雲(yún)說不出原因,興許是那張木然的表情讓他想起從前的過去。他常在戰(zhàn)亂過後的小村落,見到幾個不完整的布娃娃。
那些殘破的、凌亂的,甚至血淋淋的畫面,一直以來,都是他心中的痛。
突地,心口一緊,胸膛的舊傷開始灼熱起來,一寸寸地往他體內(nèi)鑽,像是要把他給狠狠刺穿。
按住心口,石破雲(yún)差點痛到跪倒在地。
「該死……」這陣子他的胸痛發(fā)作得太密集,已經(jīng)影響到他平日的生活。就算沒有做夢,他仍舊無法阻止疼痛來得這般突然。
之前在夢裡才會有如此強烈的痛感,後來連白日小寐也會落入夢魘之中,然後生生地痛醒,可最近他發(fā)現(xiàn)到自己夢得越是頻繁,清醒便會見到幻象。
一手撐在地面上,石破雲(yún)倒臥在地,手裡還捏著那娃娃。他只是想要把屬於那丫頭的東西,交還給她而已。
她的表情很像從前他的記憶裡,那些他守護(hù)不了的可憐孩子。在烽火連天戰(zhàn)事又起的世道,他見到人間煉獄,卻無法改變什麼。
驀地,耳邊響起凌空劃過的嘯聲,一枝枝斷箭落在他面前,成了一條妖嬈的火蛇,無情地延燒開來,朝他步步逼近。而後,一股冰冷又尖銳的痛感,自他背後穿過,石破雲(yún)不可置信地低下頭,望著心口一片豔紅的血色。
「不!」
如同獸類的低吼,是他再次無可抗拒地陷入幻境之中,垂死掙扎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