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著氣從裂縫里擠過去,他們終于摸到了血樹的樹根。
不是細小的側(cè)根,而是主根之一——奧夏猜的,因為它并不會動來動去,一直都在這里,不知有多粗,也不知還向下扎了多深,在紅色巖石間露出的那一小片并不粗糙,反而異常光滑,摸上去堅硬又冰冷,幾乎不像是植物的根,更像是石頭。
“高爾說,血石……或許就是它很久之前斷掉的根,在地底埋了很多很多年之后變成的?!眾W夏輕聲說,“它一直都在,只是從前并沒有長出地面,又或者,很早很早,早到?jīng)]有任何人記得的時候,它也曾經(jīng)長出來過,然后因為某種原因,地上的部分被毀掉了,樹根則一直在地底休眠……”
伊斯已經(jīng)聽過了無數(shù)次“高爾說”。這個奧夏口中的沙地人首領,聰明又堅忍,仿佛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奧夏仰慕他,崇拜他……卻沒有把這個秘密,這處最接近巨樹,或許也是唯一能對它造成傷害,或唯一能讓他們穿過屏障的地方,透露給高爾。
小沙地人有自己的秘密,但伊斯并不在乎。
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摸著樹根上那一道長長的裂縫和凝結其上的暗紅硬塊,倒沒有感覺到什么地獄的氣息——或神的氣息。它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卻又似乎……不那么強壯。
像棵被種壞了,卻還在努力生存的樹。
對巨樹而言,他手下那一絲傷痕細小得它或許都察覺不到,但伊斯幾乎能把整個手臂探進去。
“祭祀的時候,裂縫里就會涌出血來。”奧夏的聲音低下去,“那是……真正的血?!?p> 恐懼和慌亂在一瞬間攝住了他,但他很快掙脫出來。
“所以,里面應該也是空的?!彼f,“我們看到過失去營養(yǎng)而斷裂的須根,不像普通的樹根,倒像是血管,就是皮……比較厚……”
他停了下來,看著伊斯伸手按在裂縫上,而一層晶瑩的、猶如玻璃或水晶,卻像伊斯自己一樣冒著刺骨的寒意的東西,從他手心之下,迅速蔓延開來。
“這是……什么?”小幼崽呆呆地問,意識到那東西看起來跟伊斯的刀似乎是同一種材質(zhì)。
“冰?!币了寡院喴赓W。
可這是個奧夏根本沒法兒聽懂的詞——蘇迦沒有冬天,也沒有冰雪。曾經(jīng)的蘇迦人或許也能制造出冰來,可生在文明衰落數(shù)百年后的奧夏,對此毫無概念。
但是……他似乎,終于真正地明白了“把你凍起來”,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呆呆看著那些“冰”覆蓋在樹根之上,甚至探入裂縫之中……然后,在清脆的碎裂聲里,那連利刃都留不下什么痕跡的樹根,在從未遭遇過的、極低的溫度里,輕易而舉地裂開了一大片。
他打個哆嗦,覺得自己好像也裂開了。
當伊斯收回手,厚厚的冰層瞬間破碎,連帶著被凍結其中的樹根也掉下來一大塊。那原本只能伸手進去的裂縫,現(xiàn)在寬到了他們完全能鉆進去。
淡淡的血腥氣,混合著植物特有的清新氣息,從裂縫里散了出來。
伊斯回頭看了小沙地人一眼。
他實在很想把他扔在這里,用冰墻把他封在某個角落,免得他礙手礙腳……但這小家伙告訴他“我能帶你找到能通過屏障的地方”的時候,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得一直帶著我”。
……他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帶著”他。
小動物在某些方面或許就是格外敏銳。奧夏的耳朵直直地豎了起來。
“你說過會一直帶著我的!”他說,努力加重自己的籌碼,“而且,我還知道屏障另一邊的……很多秘密!很多!你會需要我的!”
“……跟上?!币了广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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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暴力加魔法,循著那淡淡的血腥氣,他們保持著正確的方向,一點點穿透樹根的外皮,讓它裂得更深,當終于感覺到有兩只小小的蟲子在破壞著自己的根,才有一條條側(cè)根破開堅硬的巖石,翻翻騰騰地卷了過來。
可它們鉆不進那么細小的縫隙,也不能自己傷害自己,只能在縫隙外徒勞地揮舞……直到發(fā)現(xiàn)新的敵人。
而縫隙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它們的出現(xiàn)。
除了弄得自己渾身粘乎乎,伊斯和小沙地人沒有遇到任何危險,也不知又鉆了多久,眼前才出現(xiàn)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伊斯又一次伸出了雙翼,帶著奧夏向上飛去。
黑暗的甬道并沒有多少彎曲,卻長得仿佛沒有盡頭,連一直漂在他們頭頂?shù)墓庋媲?,都因為耗盡能量而漸漸黯淡。
奧夏緊緊地抱著伊斯的腰。越來越濃重的黑暗如有實質(zhì),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壓得他無法呼吸,連意識都仿佛一點點被吞噬。
“爸爸,媽媽,高爾,默影……默影……等我,等我……不要死啊……”
他呢喃著,用他最珍貴的記憶抵御著黑暗的侵蝕,抵御那仿佛與黑暗一樣無邊無際的恐懼。
頭上猛地一痛——一只涼涼的手用力揪了揪他的耳朵。
他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捂頭……然后就掉了下去,還沒來得及感覺到害怕,又被一把抓了起來。
“……所以,小孩子最麻煩了……”
他聽見伊斯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地抱怨著。
無法反駁的小孩子默默地撇了撇嘴,更加用力地抱緊了他。
再麻煩你也別想扔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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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上飛,他們開始感覺到濃重的水氣,還有一絲隱約的光透了下來,輕霧般若有若無地飄著。
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小沙地人精神一振。
“水聲!”他說。
嘩嘩的水聲,仿佛就在他們身邊,卻又顯得異常沉悶。
他甚至覺得那些水都濺到了他的身上,冰冰涼涼的,打濕了他滿身的黑毛。
當光線逐漸明亮起來,他看見了一條條清澈的水流。
它們并未向下流,而是被什么力量吸引著,緩慢地往上升,像某種晶瑩剔透的植物,努力地迎著光,向上伸展著長長的藤蔓,還不時開出小小的,同樣剔透的花朵,瞬間綻放,又瞬間凋謝。
他用盡了所有的毅力,才沒有放開伊斯的腰,去觸碰那些寶石般的、在一剎那的綻放中折射出萬千璀璨光芒的水花。
而在他們頭頂,是一塊巨大的、藍色的寶石——一個懸在半空的湖泊。
所有的水流都匯入其中,仿佛終于尋到歸處的游魚。
“憋氣。”伊斯說。
奧夏的腦子都已經(jīng)停止了轉(zhuǎn)動,只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們鉆進了湖水之中。
水并不深。小沙地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就已經(jīng)鉆出了水面。
頭頂是遮天蔽日的墨綠樹葉,樹葉間漏下點點金紅色的碎光,搖晃在藍色湖面,也搖晃在小沙地人的眼底。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高處的風吹動著濃密的枝葉,一陣陣地沙沙作響。
“我、我們……”他結結巴巴,幾乎無法相信:“我們……”
他們鉆出來了。他們不僅進入了屏障,他們現(xiàn)在就在那棵高得從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見的巨樹上!
奧夏想要放聲歡呼,卻不知為什么,反而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哭什么?!”
伊斯扭頭吼他,一瞬間鱗都豎了起來。
這世上最難搞的就是動不動莫名其妙哭唧唧的小孩子了!威利小時候一哭他就手忙腳亂,娜娜……娜娜好像還從來沒有真哭過。
奧夏一邊嗚嗚嗚,一邊伸出手,一只捂住自己的嘴,一只去捂伊斯的嘴。
伊斯不耐煩地拎住他的小爪子扔到一邊:“這里沒人!”
奧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抽了一會兒鼻子,才振作起來:“我們、我們?nèi)フ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