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翳（13完）

　　“挺好的?！币了够卮?，“你知道，她一直都很堅強，即使埃德不在她身邊，她也會讓自己過得好好的……何況，她還有威利?！?p>　　“威利？”黑翳低聲重復(fù)這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心中瞬間升起莫名的敵意。

　　“……她跟埃德的兒子?！?p>　　說出這句話的伊斯感覺到奇怪的尷尬和錯亂。

　　短暫的沉默，仿佛時間被凍結(jié)。

　　在努力消化了這個讓他心情復(fù)雜的消息之后，黑翳才問道：“他為什么不在她身邊？”

　　“……因為他擾亂了時間的運行，所以不得不付出代價?！币了够卮穑八F(xiàn)在……是個執(zhí)行者?！?p>　　“而他就這么逆來順受地認了嗎？”黑翳冷笑，“他扔下了她……該他付出的代價，為什么要讓她承擔！”

　　伊斯看著突然憤怒起來的法師，有些無奈：“不然你要他怎么辦？在他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時故意推開娜里亞，寧可讓她傷心也不讓她陷在長久的等待里……還是像你一樣，為了得到一個對所有人來說都完美的結(jié)果，放棄我們好不容易得到的勝利，繼續(xù)一次又一次地‘重新來過’？即使知道那可能會導(dǎo)致更糟的、再也無法挽回的結(jié)局，也要賭那不知多少分之一的可能？”

　　搖動的火光里，法師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沉默地垂下了視線。

　　伊斯覺得他應(yīng)該聽懂了。他并不擅長說服他人——用冰刃和利爪“說服”除外。他只希望他能明白，所求越多，需要付出的就越多……無論那代價是由他自己，還是其他人來承擔，他所做的，都已經(jīng)超過了界限。

　　“如果換成是你，”黑翳突然開口，輕聲問他，“你會放棄嗎？”

　　伊斯張了張嘴，一時竟無法回答。

　　他是條龍……他是條斯科特·克利瑟斯養(yǎng)大的龍，他貪婪又固執(zhí)，如果換成是他，除非他死，否則他絕不可能放棄。

　　即使會毀掉一切又怎樣？反正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

　　他甚至可能比眼前的人還要瘋狂。

　　“你想讓我放棄，因為我的行為會傷害你所守護的世界，可我……”法師的聲音低下去，渺渺地散在風沙里：“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p>　　讓他堅持到現(xiàn)在的，已經(jīng)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可你真覺得你有成功的可能嗎？”伊斯忍不住嘆氣，“你應(yīng)該知道，你所求的東西，不可能是沒有代價的吧？”

　　“如果我能完完全全地掌握‘時間’，”黑翳抬頭看他，深藍的獨眼里閃著比漫天流光還要明亮的火焰：“我就能讓一切按我的心意重來。如果是古神創(chuàng)造了時間……為什么我就不能？而如果我能重新創(chuàng)造時間，我曾經(jīng)造成的一切傷害，也會不復(fù)存在?！?p>　　……這大概算是真正的“膽大包天”。

　　就算是伊斯也不禁為之驚嘆……但他覺得其中似乎有另一個問題。

　　“可是，”他問，“到那時，你所創(chuàng)造的時間里的埃德和娜里亞……以及伊斯，真的還是你想要挽回的‘過去’嗎？”

　　黑翳怔怔地看著他，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他也曾經(jīng)這樣問過自己，卻不敢給自己答案。

　　如果不是，那他所有的努力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如果他只是想要一個“好的結(jié)局”，無論那結(jié)局里有沒有他……那么，他想要的，分明已經(jīng)在他眼前。

　　眼前這個金發(fā)的年輕人……這條獨一無二的冰龍，簡單，直率，愿意付出信任，會為他人著想，綴著碎金的淺藍眼眸明亮又清澈，連那一點天生的驕傲和任性里都沒有半分戾氣與陰影——一個一直被好好愛著長大的人……一條一直被好好愛著長大的龍，才會長成這樣的性格。

　　曾經(jīng)，在他最美好的夢里，都不曾有過如此美好的伊斯·克利瑟斯。

　　“……可以告訴我更多嗎？”他低聲問，“更多……你們所經(jīng)歷的?！?p>　　.

　　伊斯講了一整晚的故事，并且努力在他干巴巴的敘述里加入一點生動的、有趣的東西——給娜娜講故事的時候他都沒這么努力過。

　　他甚至因此而想起一些早就忘掉的記憶，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比如他們第一次去“冒險”時，埃德興致勃勃地顯擺他從父親的收藏里偷出的精靈武器的樣子，想起娜里亞沒什么威力卻似模似樣的揮劍，想起他們回家時黑著臉堵在門口的艾倫……

　　“……艾倫死了?！彼嬖V黑翳，“就像凱勒布瑞恩所說的那樣，活到兩鬢蒼蒼，壽終正寢。”

　　他很想他……他也很想斯科特，他多希望他能真實地存在于他身邊，而不只是與永恒之火融合的一點靈魂的碎片……

　　他終究學(xué)會了接受“失去”。但那也是因為，他得到的遠比失去的要多。

　　他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說服黑翳。那么，他還是得“抓捕”他嗎？……

　　他等著黑翳悄無聲息地離開。這一次，他不會再急著追上去，他需要花點時間好好地想一想……或者回去拐彎抹角地向泰絲他們求教一番說服別人的方法。

　　但黑翳一直沒有離開。

　　“我需要確定法術(shù)沒有什么遺留的問題。”他說。

　　而伊斯當然也不想幾天之后突然變成個嬰兒什么的。

　　于是他們在這顆荒涼的星球上待了好幾天，彼此之間的相處雖然不像最初那樣僵硬，卻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說。

　　伊斯本身就不多話，而這個“埃德”，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啰啰嗦嗦的家伙。

　　當伊斯終于再也無法忍受這個星球糟糕的食物，他也意識到，黑翳留下的理由，并不只是為了得到一個實驗的結(jié)果。

　　“你不想再逃了嗎？”他問他。

　　“……你并不是執(zhí)行者吧？”黑翳反問他。

　　伊斯點頭：“我跟安克蘭做了個交易。”

　　黑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們多少交流了一些信息。有趣的是，不管在哪一個時間線上，安克蘭最終都成為了時間的管理者。

　　而當他成為管理者，無數(shù)的時間里，也就只剩了一個安克蘭。

　　關(guān)于時間的各種悖論依然讓伊斯頭暈?zāi)X脹，難以理解，但更讓他難以理解的是黑翳。

　　“那就，帶我回去吧。”他說。

　　至少現(xiàn)在，他的確是不想再逃了。

　　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是伊斯忍不住要提醒他：“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會把你關(guān)在什么地方，但那必然不是那么容易逃出來的……他們甚至?xí)纱鄽⒘四阋舱f不定?！?p>　　“他們不會?！焙隰鑼Υ说故鞘趾V定，“讓我活著的價值比讓我活著的危險更高，而讓我死掉的危險并不比讓我活著的危險更低?！?p>　　伊斯嘴角微抽。

　　但如果黑翳如此決定的話，他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聯(lián)系上了安克蘭，卻并沒有把那個能夠抑制魔法之力的金屬環(huán)套在黑翳的脖子上。

　　如果他后悔了……說不定還有逃走的機會。

　　接到消息的安克蘭來得很快，對伊斯能夠成功完成他的任務(wù)，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打開另一道門，黑翳什么也沒問，從容地走了過去，走到門邊時腳步微頓，卻終究沒有回頭。

　　他一步跨了進去。

　　那單薄的黑色身影消失時，伊斯的心也仿佛隨之一空。

　　他從未想過他的任務(wù)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一點說不出的悵然漸漸漲滿整個胸腔。

　　“……你沒打算殺了他吧？”他不由自主地向安克蘭確認。

　　“如果事情可以如此簡單地解決的話，我倒是想?！卑部颂m回答，“可他與許多條時間線都有著相當復(fù)雜的關(guān)系，直接切斷的話，麻煩并不比他能惹出來的麻煩小。比如，我并不能確定，你所在的時間線，是不是他在擁有足夠的力量之后重新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條，如果我殺了現(xiàn)在的他，你，以及你的世界，都會徹底消失。同樣會消失的還有埃德……而他所完成的那些任務(wù)，也會變回沒有完成的狀態(tài)。”

　　伊斯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這種事情，你難道不該早點告訴我嗎？！”

　　如果他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誰……如果他不下心弄死了黑翳……

　　“如果我告訴了你，你可能因此而顧慮重重，不小心死在他手上，然后，因為你的死亡，他也很可能會有所改變，最終導(dǎo)致他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那條時間線……你和你的世界，依然會不復(fù)存在。”安克蘭說。

　　伊斯啞口無言。

　　“很有趣，是嗎？”安克蘭向他微笑，“無數(shù)個時間線里有無數(shù)個你，他們既是同一個，又不是同一個，彼此獨立，又彼此影響。一點小小的改變會造成無數(shù)難以預(yù)料的變化，或許只是影響了一朵花開的時間，又或者會創(chuàng)造無數(shù)世界，毀滅無數(shù)世界……如果將空間視為畫紙，‘時間’才是涂抹出所有色彩的那只筆?！?p>　　伊斯一點也不覺得有趣，只覺得頭疼。

　　他把他那被無數(shù)個無數(shù)充滿的腦子清空一點，向安克蘭討要他的報酬，而安克蘭告訴他：“等埃德完成他手上的任務(wù)?！?p>　　“那不會需要花上五十年吧？”伊斯警惕地問。

　　“這就要看埃德自己了?！卑部颂m氣定神閑，讓伊斯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又被騙了。

　　“你就不能讓完成任務(wù)的他回到這個時間嗎？”他問，“比如，就現(xiàn)在？”

　　“完成任務(wù)的執(zhí)行者會回到原點，”心情不錯的安克蘭耐心地解釋，“你去過那里……在那里，某種意義上，時間是靜止不動的，但是，當他們離開原點，去往某條時間線時，卻也需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p>　　“……能不能說得簡單一點？”

　　“……等著吧，不會太久的——或許還會有點驚喜也說不定?！?p>　　“……”

　　伊斯衷心希望，他所說的“驚喜”，不會變成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