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那個小老板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因為今天的畫展我又看見了張秋紅。
她竟然破天荒的還穿起了恨天高,難怪走路姿勢極其難看,叉著兩條腿,像個殘廢的圓規(guī)。
兩個穿著時尚華麗的年輕女孩站在一幅畫前談論著,用流利的英語高談闊論。她們每個尾音都故意拉一個向上的音,聽起來洋氣又高傲。
張秋紅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個女孩,那個正宗倫敦音的女孩剛才還輕柔的在形容倫敦的霧,倫敦的橋,倫敦郊外的野薔薇和倫敦海面泛紅的太陽。一回頭,突然沖著張秋紅破口大罵:“你要死嗎?看不見老子背的什么牌子的包嗎?”她罵人的時候用的是中文。
張秋紅則一個勁的彎腰鞠躬道歉,還提意要為她干洗。
而倫敦女孩則不依不饒。
我就這樣遠遠的看著,我能怎么辦呢?我要主動上前替她解圍的,誰讓那個倫敦女孩是我剛交的女朋友呢。
我站在一幅畫前看著張秋紅,偏偏又是一副莫奈的畫。
我想起了那時她站在食堂那副莫奈的畫前說:我喜歡莫奈的畫,莫奈的畫充滿力量,給人以向上的追求,有陽光,有雨露,有蟬鳴,有生活的氣息。
我不能忍受連張秋紅也配喜歡莫奈。
我摘下墨鏡,讓她認真看著我,好對她破口大罵:“你他媽的不會穿高跟鞋就不要瞎他媽的穿,他媽的穿出來也是害他媽的人?!币蛔忠痪?,字正腔圓,惹得所有人都看向我們這邊。
她立馬用一種奇怪的眼神來瞪我。
我抬手就要打她,怒斥道:“你他媽的還敢瞪我,你再瞪一個試試!”
幸而倫敦女孩拉了我一把,并用溫柔的倫敦音說:“親愛的,算了?!?p> 我霸氣十足,伸出一根食指死死地指著張秋紅,說:“不行?!?p> 倫敦女孩嬌柔做作的撒嬌,我最吃這套了。她拉著我的手,我摟著她的腰,我們黏黏膩膩的從張秋紅面前走過。
一瞬間,我看見她眼里劃過一滴淚水。
我轉(zhuǎn)過身,沒有看到她絕望的眼神。
后來,有一段時間再沒見過她,到時常見到那個小老板。
我猜想到了她的結局。
沒錯,是我坑了張秋紅的老板,她又一次失業(yè)了。
有良知的人才會心痛,而我種沒有良知的人,向來是不會心痛的。
十一
世事無常,風光不再,不過短短幾個月的光景,我輸?shù)膽K敗,又跌入了人生谷底。
偏偏才十月底,要知道十月初我還穿著名牌的短袖叱咤風云,十月底大街上就有人穿上了羽絨服。
又是一個不打招呼的驟寒提前來臨。
我想對面的那個人看見我還穿的短袖,他心里一定在罵:這孫子有病吧!
不過我不吃虧,也在心里罵他:廢話,老子要是有羽絨服就好了。
從不計劃儲蓄的我,這一刻才知儲蓄的必要性,我天真的以為我這一輩子都不需要。
輾轉(zhuǎn)一番后,我縮在一個廢棄的庫房大鐵門下。就這個地方還能避一避雨擋一點風,天氣冷的讓我想不冷靜都難。
我在思考我為什么會輸,思考我下一步該如何東山再起,也順便思考一下門軸和墻之間的那道縫怎么補的那么嚴實,踹了好幾腳都踹不開。
腳疼的實在厲害,我蹲在地上縮成一團。這時有人喊了一聲“凌周宇”,我趕緊回頭看,是張秋紅。
看吧,冤家路窄。
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躲不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我都想好了,她如果敢打我,我就還手,一個女人,尤其是眼前這個蠢女人,我自信還是打的過她的。
她的穿著還是那么老土,我不屑于打量。
我表面上就這樣任由她觀看,手上卻攥緊了拳頭,準備隨時出擊。
她微笑著問我:“介不介意女人的衣服?”
我能說什么,當然不介意了。
穿上她的黑色羽絨服,唉,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我就多余聞這一鼻子。
她一邊打了兩個噴嚏,一邊不知從哪變出個保溫飯桶來,問我:“西紅柿雞蛋面介意嗎?”
我能說什么?當然不介意了。冒著熱氣的面條是我唯一的溫度,也是我在人間唯一的溫暖。
我本以為她會打我一頓,踹我?guī)啄_,或者把之前我罵她的罵回來,但她平和的樣子,我就知道她不會了。
我又以為她會問點什么,比如廠子倒閉是不是與我有關?我是不是利用了她?騙了她?玩弄她的感情?上次還讓她滾,罵過她之類的。
再或者,嘲笑數(shù)落什么的,比如,你是個小人,你也有今天,報應不爽,質(zhì)問我為什么恩將仇報……
但她什么也沒問,就是蹲在地上看我吃面,我真希望她可以說點什么,哪怕罵我?guī)拙渑K話,但她什么也沒說,就那樣平靜的看著我。
這真的很折磨人。
看我吃完面她收起了保溫飯桶,問我下一頓想吃什么,我高興的說:“餃子,豬肉大蔥的?!?p> 她說:“好的?!?p> 晚上,當我真的吃到豬肉大蔥餃子時,又小心的試探性的問:“可以借你一點錢嗎?”我沒敢看她的眼睛。
她問我:“借多少。”
我說:“兩千。”
她說可以,并讓我在這里等她一下,她去取錢給我。
我接過錢時開心的笑了,說:“你怎么不問我借錢做什么?”
這個笨蛋傻女人這時才想起來問了一下,我說:“明天是小雅的生日,我要給她買生日禮物?!?p> 她愣在那里,連小雅是誰都傻的不會問。
我記下她上班的地址,然后把羽絨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轉(zhuǎn)身就要走。
她喊住我,讓稍等一下,然后又不知從哪變出一個紅色塑料袋,掏出那雙三十五的鞋。
它被保存的很新很新。
奇怪,我明明扔了的,她什么時候撿走的呢?
她問我介意嗎,我看著自己腳上那雙已經(jīng)開口的滿是泥土的破皮鞋,才想起來是踢門的時候太用力了。
我能說什么呢,只好欣然接受了。
看著這雙鞋,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給她解釋一下:“那個,我們什么都不是,你明白嗎?我又沒對你怎么樣,我們連手都沒拉過。其實你也用不著這樣對我,不值得。你老以為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就怎樣怎樣,其實,怎么說呢,你只要多經(jīng)歷幾個就好了,真的,說難聽點,男人就那么回事。不要對我心存幻想,那樣你會很痛苦。”
她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夜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是悲是喜,只記得我走后風吹亂她的頭發(fā),她站住一動不動,像個木頭。
十二
小雅一過完生日,我就又光鮮亮麗了。
這天,冬日明媚,我將自己打扮的像個偶像劇演員,洋洋得意地找到張秋紅上班的寫字樓,高調(diào)張揚,步伐霸道極了。
然后當著辦公室所有人的面甩出一沓錢,扔到她的面前。
這一刻,我以為我會像個舊上海的大哥,而她也許會像得了好處的跟屁蟲小弟。
我幻想她會欣喜若狂,不停地點頭說謝謝,瘋狂表達崇拜,說什么以后死心塌地跟著我混之類的。
我以為我可以從她的身上找回做人的快樂。
但是,沒有。
我的期待落了空,我忘了這個女人是朵奇葩。
我想著我這一個月所經(jīng)歷的苦難與喜悅,只有她能分享,只有她能聽得懂,只有她知道我的不容易。但是,當我高傲的仰著頭,從墨鏡的縫隙中窺視著她,她只是平靜地數(shù)了兩千塊錢,然后把剩下的錢還給我,還囑咐了一句:“省著點,別亂花?!?p> 我心里在想:你也配跟我說“別亂花”嗎?你以為你是誰。
在一堆她同事的羨慕的眼神中,她就是那么的平靜。
看她裝好屬于她的兩千塊錢,繼續(xù)低頭工作,也不跟我閑聊一句話,甚至沒有的多余的看我一眼。
我開始念起小雅的好,她雖不能有難同當,但卻能有樂同享。
我總結了一下:看來有種快樂,只能與小雅分享。
我內(nèi)心深處詛咒像張秋紅一樣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快樂。
真倒霉,世界上怎么會有她這種腦子的人,她的腦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我感覺自己又受到了侮辱,來自一個蠢女人的報復。
我出了她們的辦公室,在等電梯的時候,她又走過來在我背后補充了一句:“看見你變回以前的樣子,真替你開心?!?p> 我沒有理她。
在電梯門關上僅剩一個縫隙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她的鞋,和上次在大鐵門那看到的是同一雙,我敢保證。
我走之后才開始琢磨那句話,什么叫“以前的樣子”?而我以前的樣子又是什么?我的哪個以前呢?幾歲以前算我的以前?
十三
趁著過年,我又承包了一個大項目,就差這臨門一這腳了,偏被人擺了一道。
生意場上的事起起落落,本就如此,我習以為常。
眼下,其他的我能花錢解決的都解決了。而我的錢也都花完了。
只有最后一件事,我租了某個高檔會所宴請一個飯局。宴席進行到一半時出了事,連帶工作人員都跑了,就是如此慘痛。明天早八點,租用日期就到了,如果不能按合同交付場地,我又要賠償一筆錢。可我的錢都花完了,套牢了,凍結了,信譽卡停了,能拿的出手的,一分都沒有。
大晚上的,我要到哪里臨時雇人呢,而我又能給人家什么呢?
此時此刻,我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對我避之如瘟神。
我看向諾大的宴會廳,院子,后廚,包廂,過道,廁所。真叫人頭疼。
我也怕明天一大早,主人看到時直接報警??!
天降神兵,也不知張秋紅是如何知道的消息,我真懷疑她是不是學過算命。
那天晚上她來了后,先是一言不發(fā)參觀了整個場地的狼藉,然后看我蹲在那里抽煙,也不跟我說話。
她就一個人收拾,也不喊我,也不抱怨,連個多余的表情也沒有。同以前我認識的她一樣,什么也不愛問,就是愛干活。
我在內(nèi)心嘲笑這個蠢笨的女人,一點長進也沒有。
最后,只剩下廚房了,當她看見后廚如山如海的碗碟,笑著大聲說:“哎呀,這不我老本行嗎?”挽起袖子就洗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抽完了所有的煙,看著雜無分章的鍋碗瓢盆中往來穿梭的她,瞬間有了靈魂,笑著說:“好像就不是我的老本行似的?!闭f著話順勢把她擠在熱水池前,而我站在她剛才站的冷水池前。
她看了我一眼,我們默契的笑了。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腕上依舊戴著當初的“幸運水晶”。
我指著它說:“你個傻女人,你不會當真了吧?”
她一臉天真的笑著說:“可這就是真的呀。自從有了這個,我真的很幸運,我考會計,考成人自考,考駕照,升職加薪等等等等。我遇見所有的難關,都會迎刃而解,簡直如有天助?!?p> 我聽她說著這一年來的變化,感慨她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土老冒張秋紅,笑著說:“呦,膽子變大了,敢違抗你的父親大人了,不怕他打折你的腿?!?p> 她低下了頭說:“我又不告訴他,他怎么會知道?!?p> 我忙里抽空向她抱了抱拳說:“厲害厲害,連撒謊也學會了。”
她一臉的鎮(zhèn)定,說道:“這不是撒謊,這是我的命,我自己的,不屬于任何人?!?p> 我們兩個配合的無比默契。
洗完了碗,收拾好廚房,又檢查一遍,感覺可以交工了,看看時間,已經(jīng)凌晨四點了。
我拿起她的外套遞給她,再拿起自己的,習慣性的伸手掏煙,卻有個小東西不合時宜地掉了出來。
她撿起來還給我,說:“你的糖掉了?”
我一臉壞笑,低下頭,將我的嘴湊到她的嘴邊問:“你真的不認識么?”
她十分自信這就是糖。還說她見過,有一種低血糖的人就會隨身攜帶這種糖。
我不知道誰告訴她的,也不知該怎樣解釋,問她:“你不會從不逛超市吧,你見過超市的收銀臺嗎?”
她點點頭,肯定自己是去過超市的人。
我笑了,說:“那個,你聽著,我承認自己是流氓,是人渣,是風流浪子,但性教育不歸我管,你有空也上上網(wǎng),給自己性科普一下?!鞭D(zhuǎn)身離開時,我內(nèi)心在想:“糖”,真逗,難不成我十六歲那年就“低血糖”了。
天快亮了,我不打算送她回去,她說自己可以的,我問她:“你不怕嗎?”
她說:“沒什么好怕的,我經(jīng)常一個人走夜路,早就習慣了。”
看著她邁出淡定從容的步伐,就知道她是真的習慣了。
目送她過了馬路,隔著很遠沖我喊:“你以后可不可以穩(wěn)重一點。”
我用手假裝成手槍,朝她“啪啪”兩下,喊道:“爺們兒喜歡玩大的,要玩就玩大的,玩小的沒意思?!毙睦飬s在鄙視她:你有什么資格來管我。
十四
自打上次的事后,我多了一個心眼,找了一個合作伙伴。
這半年多來,我們創(chuàng)業(yè)的公司正在一步一步壯大,在業(yè)內(nèi)也算小有名氣,而我也成為了眾人口中的少年英才。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一年,我二十九歲,什么狗屁的少年英才,老子最不信這個。
我這種人沒有朋友,只有合作伙伴。盡管我已經(jīng)很小心了,已經(jīng)從一開始就提防他們了,想方設法給自己留一手,但,還是被算計了。
成人的游戲而已,我早已見怪不怪。小小挫折不算什么,爺什么大風浪沒見過。
當我一個人愁苦的坐在臺階上時,張秋紅來了,她默默坐在我的旁邊,掐滅了我手中的煙。
她能來我一點也不稀奇,這個家伙能掐會算。
我們都不說話。
我低著頭,只能看見她的腳。而這雙鞋,我清楚的記得已經(jīng)見過三次了。上次在大鐵門那里,有一塊磨破皮的位置,這次,它依然還在那里。
我在心里嘲笑她:這個蠢女人!
我開口趕她走,畢竟這個爛攤子跟她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我說了很多臟話,她卻無動于衷。
我痛恨這個女人,沒完沒了的。
世上就是有她這么一種人,別人給過她一點點的溫暖,一絲絲微薄的光亮,平平無奇的小恩小惠在她眼里就是太陽,她能記一輩子。
這種人的心極其容易被占領,被捕獲,被獵取,被贏得。
我說:“你何苦呢?”
她說:“朋友之間互相幫助,應該的。”
我不屑一顧道:“朋友?我這種人天生沒有朋友,你也不配做我的朋友。我不配擁有朋友,也沒有人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休想了解我,然后跑出去見人就說,那個誰誰誰,凌周宇,我認識他。我不要,這輩子都不要有人認識我,更不要有人來了解我。尤其是你張秋紅,不要對我有任何非分之想?!?p> 我掏出自己的蘋果手機,打開微信,隨便一個群就好幾十人,我到要讓你看看什么是朋友。一個一個的電話打過去,商業(yè)性的問候,虛假繁榮,大家客氣的不像話。
她也掏出了她的酷派手機。
我說:“呦,真難得,竟然舍得給自己換一個智能手機了,有進步。”
她說:“我很早就換智能手機了。”
我附和著:“是啊是啊,最便宜的那種?!?p> 我側著臉看她點開微信,打開一個老鄉(xiāng)群,連她一共六個人。
我笑的都不行了。這個女人,一輩子就認識五個人。
然后她發(fā)了一段文字,簡直秒回呀。
滴滴滴,五個人都回應了她。
一個說就在附近馬上到,一個說十分鐘到,一個說二十分鐘到,一個說四十分鐘到,還有一個說隨時恭候。
最后,我們等來了不到五十個人。
因為每一個人來的時候又打電話叫來了他們的朋友。
張秋紅和每一個人親切的打著招呼,并引薦給我認識。
她在那里招呼大家接下來怎么做。
我去開車,然后親自將這些人拉到了倉庫。我們一起打包,裝貨,寫單子,核對,送貨……
沒錯,我做家具生意,死沉死沉的那種。
事情結束,她留住大家,張羅著要請吃飯,說是凌老板請客。
我沒錢??!但我擅長不動聲色。
我靜靜的看著她表演。
她一邊熱心的招呼每一個人,一邊往我的手心里塞了張銀行卡,悄悄地說沒密碼。從頭到尾都沒看我的眼睛,感謝她給我留足了最后的顏面。
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感動,總聽人說感動這個詞,今天才知其中滋味。
荒謬,我居然會對某個人感動。
但感動歸于感動,想泡我,沒門。因為我從來都不相信女人。
這個秋天的晚上,夜很深,風很冷。
我終于問她:“你為什么總是幫我?因為我是第一個關心過你的人?是第一個給過你關愛的人?”
她的聲音很?。骸耙驗?,我覺得我們是一類人。”
這個理由對我來說等于零:“你可拉倒吧,我們不是,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我不是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填不了你家的無底洞。請你不要總是賴著我。我警告你,不許對我報有任何幻想?!?p> 半晌,她笑了,她的笑里是輕松,是無所謂,還夾雜了一絲如釋重負,抿了抿嘴說:“早點休息,你明天還要去法院打官司呢!”
抖擻精神,是的,明天我還要去法院打官司呢!
這一夜,我差點忘了我的爛攤子。
十五
上次的官司輸了,但是憑著我超高的智慧,白手起家又不是第一次。
不過短短三個月,我再一次的進入了商界名流圈,看著往日的熟悉面孔,這感覺真好。
今天元旦,我受邀參加一個私人的品酒會。主人說是請到了頂級的紅酒。我也想借機擴展一下我的人脈。
席中,我竟然看見了張秋紅。奇怪,她來干什么?等會兒,旁邊還有王利娟和陳丹丹,那兩個是我以前在飯店打工時的服務員。她們一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我差點認不出來,幸好有張秋紅坐在旁邊,讓我一眼看穿。
我的內(nèi)心很是憤怒:真是世風日下,怎么什么人都能來這種場合。
陳丹丹跟臺上的紅酒師眉來眼去,如此明目張膽,看得出來他們兩個關系很不一般。
不一會,就有人請她們?nèi)齻€出去。
那個帥氣嚴謹?shù)募t酒師突然停下了講解,沖下臺去攔住了她們,說:“這三位是我請來的朋友?!?p> 主人有點為難,警告紅酒師:“吳斌先生,這是我的私人宴會,你沒有權利請你的朋友來。或者,你應該提前征求我的同意。”
那個紅酒師吳斌低下了頭道著歉。
張秋紅趕緊說:“真抱歉,我們是來送酒的服務人員,東西送到我們就應該離開的,真不好意思耽誤大家的時間,你們繼續(xù)。再見?!彼粋€人在那里微笑揮手再見,卻沒有一個人回應她。
王麗娟和陳丹丹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別再這樣尷尬了。
也許此時我應該做點什么,但,如此有損顏面的事我做不出來。
吳斌小聲對陳丹丹她們說道:“在外面等我,不要走遠?!比缓筅s緊轉(zhuǎn)身回到臺上繼續(xù)他的工作。
陳丹丹急切的問在哪里等,很明顯,這四個字他沒有聽到。
不一會兒,有人將她們?nèi)齻€請到了一個待客間。那個房間里吃喝一應俱全,有沙發(fā)有床,書報雜志等,還陳列了許多藝術品。
此時我默默在心里祈禱,好希望她們輕手輕腳一些,畢竟我只付了房間的費用。
十六
2012年的春天,萬物復蘇。
上次紅酒會的事,那三個笨姑娘以為是吳斌安排的,陳丹丹問吳斌,他說不是,張秋紅自然就想到了我,吳斌來問我,并表示感謝,隨手附上一紙請柬,想邀請我參加他和陳丹丹的婚禮。
真幸運,在這樣的倒霉年頭,居然還有人相信愛情。
雖然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依舊是孤家寡人一個。我有點不開心,說不想去,他說我沒把他當朋友。是的,我真沒有把他當朋友。一面之緣,我為什么要參加他們的婚禮。
三月十二日,在某個不算豪華的大酒店,我有幸參加了陳丹丹和吳斌的婚禮。
張秋紅是伴娘,三個月不見,她面色紅潤,熱情活潑,看來過的不錯。
我在這里像個異類,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理會任何人。獨自坐在角落里,默默看著他們嬉笑。
有一個伴郎一直偷偷地在看張秋紅。戴著眼鏡,個子不高,面相很樸素,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而做游戲的環(huán)節(jié)也一直故意接近她,動作滑稽,逗的她哈哈大笑。
流程結束,大家都在用餐,那個伴郎一邊喊“小張,快幫忙!”一邊往伴娘桌跑。張秋紅忙問他:“怎么了?”他說:“快張嘴!”她就張開了嘴。那個男孩給她塞了一塊大排骨,問她:“好吃嗎?”
她用手捂著嘴怕排骨掉出來,就這還不忘連連點頭。
男生端著一個飯盒笑道:“這里還有一大盒,你上次說紅燒肉太肥了,這次是紅燒排骨,以后我每天都給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在眾人的圍觀下,她害羞的點了點頭,并不妨礙嘴角流著幸福的油水。
新娘扔手捧花的環(huán)節(jié),那個“排骨男孩”突破重重險阻,跟幾個人廝打在一起,衣服被扯爛了,終于將手捧花搶到了手,興奮的跑到她面前,單膝下跪,嘴里還說了什么,我離得遠也聽不太清,然后所有的人都跟著起哄,尖叫……
那些聲音刺耳的很,我要離他們離得遠遠的。就那么一直倒退,一直倒退,直到退出了酒店的大門。
坐在車里趕緊點上煙,將整個人藏匿在煙霧繚繞間。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心中有了別樣的酸酸的味道。
我痛恨這個女人,痛恨她為什么可以輕易的毫無防備的接納一個人。她是怎么做到的?真叫人頭疼。
我錘自己的胸口,狠狠地。
唉,我就說我不來吧,你們非得讓我來,這下可好,我生氣了。
自那天參加婚禮回來后,我一直在想張秋紅和那個“排骨男孩”的事。也許他們會像所有的情侶那樣吧:發(fā)發(fā)微信,說個早安晚安,一起約會散散步聊聊天,看看電影,喝喝奶茶,互相喂著吃水果,養(yǎng)只小貓或小狗,逛逛小飾品商場,超市血拼零食,無論晴天雨天都打著一把傘,互相過個生日,偶爾也鬧個小矛盾,你哄哄我,我哄哄你,他們會牽手,接吻,相擁在一起……而張秋紅也一定會跟他說自己喜歡莫奈什么的。
一想到這里就感覺很好笑。
根據(jù)那個“排骨男孩”的收人,我能想到他們戀愛的樣子,也不過這些了。
一個月后,我從王利娟口中得知,他們回了趟老家,相互見過家長,看樣子是要結婚了。
再后來,他們真的照了婚紗照。
我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特意開著車路過那家婚紗攝影店的櫥窗時,看見了他們的婚紗照。
他們笑得很好看,被擺在那里像廣告一樣展示。像我這樣的有錢人自然瞧不起這類齷齪的行為。
于是,趕緊搖上車窗開走了。
我的生意做的風生水起,我無暇顧及這些事情。
我堅信股票,信貸,房地產(chǎn),融資上市,振興我們老李家的往日風采才是我的全部。
十七
2012年的冬天,我開始相信世界末日,盼望著快點吧,快來吧,我求求你了。讓一切都毀滅吧!
這一年,我輸?shù)囊粩⊥康兀粺o所有。難以置信,不過才一年的時間,我就輸成這個樣子。慘到什么程度呢?慘到我開始理解我的父親當初為什么會選擇那樣的方式結束一切。
這天凌晨,寒風瑟瑟,我穿著頂級漂亮的西裝站在高高的橋梁上,這一刻,我終于和我的父親站在了一起。
漫無目的欣賞京城的風景,看慣風起云涌,看慣四季變換,我曾在任何角度欣賞這座城市,無疑,今天的視線是最開闊的。
點上最后一支煙,揮手與老李家的振興大業(yè)作別。我微笑著原諒所有的人,唯獨不原諒沒有成功的自己,我無法接受折騰一場,一切又歸于了零。
真奇怪,天都沒亮,警察來了,消防來了,熱心的大爺大媽們也來了,他們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唉,這么冷的天,難為大家了。
下面人群躁動不安擠進來一個人,是我想要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我說什么來著,張秋紅肯定偷偷學算命的。
她喊了什么我也聽不見,我只知道我最后一個愿望已經(jīng)得到了滿足,煙也抽完了,此生再無遺憾。
她還是顫顫巍巍的爬上來了,離我有不到十米吧。此情此景,一言難盡。現(xiàn)在好了,大家都誤以為我們兩個要殉情呢!
她穿的依舊是那件黑色羽絨服。
我一看到這件衣服就來氣,憤怒的說道:“你明明混的挺好的,干嘛老是穿成這樣,土了吧唧的?!?p> 她解開了腰間的安全繩,把衣服脫下來想要遞給我,我連看也不看,她溫柔的說:“太冷了,快穿上吧!”
我回了她一句:“滾一邊去,”然后將空煙盒揉捏幾下扔了下去。
她顫抖的說:“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
世間最荒唐的不過夢想二字,我打斷她:“別給我提他媽的狗屁夢想。”
她一邊胡亂穿上衣服,一邊繼續(xù)攻克我:“事情沒有你想的那么糟糕,還沒到這種地步。我會幫你的,大家都會幫你的。千萬別想不開,會有解決辦法的,會一點一點好起來的。”
沒人能了解我的處境,我鄙視道:“你懂個屁。”
她反而笑了:“你不會是玩不起了吧!”
我揮舞雙臂,試著做立定跳遠的姿勢:“那你多慮了,玩了這么久,我早就百毒不侵了?!?p> 她試著向我靠近,想拉我的手:“那你過來好嗎?”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說聲“再見”,起身準備要跳。
她趕緊喊了聲“李百宇”,我愣住了,父親死后再沒人喊過我這個名字。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舊報紙,很舊很舊的英文報紙,舉起來喊我看最后一眼。那是我和我父親的相片,旁邊登的是關于我父親跳樓的文章。
她指著我的相片說:“真的很難想象這是以前的你,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會瘦成現(xiàn)在這副死樣子,原來以前的你也挺圓潤的嘛!”
如果不是報紙上的模糊的相片,我都快忘記我以前在國外的樣子了。
原來,這就是我以前的樣子。
她說:“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事了,一直以來,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故意的?!?p> 這簡直不可思議,我擰緊了川字眉問她:“為什么?”
她緩緩說著:“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以為會從你這里得到什么,畢竟,你父親曾經(jīng)那么有錢,而你,你也很有錢,真心佩服你們家的人,個個都很會賺錢?!?p> 我所有的腦神經(jīng)都被她打亂了。一直以來,我認為這個世界上任誰騙我耍我都可以,唯獨她不可以。是的,只有她,她是我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善良,她不能欺騙我,因為我會受不了。
我聲嘶力竭,青筋暴起喊了聲:“張秋紅,你混蛋?!?p> 她輕虐的笑著:“想不到我也會算計你吧,李百宇,有種你過來呀!”她對我伸了中指,向下的那種。
她又管我叫“李百宇”,我痛恨她這樣叫我的名字,我痛恨她此刻說話的語氣,狂妄的讓人厭惡。
那一瞬,我是發(fā)瘋的野獸,拼全力沖過去,張牙舞爪想要掐死她,她順勢就往后躲。
然后,我們一同跌落下去,從那樣高的橋梁上,這高度是我精心挑選的。
在墜落的一瞬間,她還沒來得及拉住拉鏈的黑色羽絨服不知被什么東西掛了一下,使她在半空中停頓了半秒,就是這半秒,改變了她下墜的軌跡。
白色的棉絮漫天飛舞,有一小塊輕輕的落在我的臉上,有點癢,遮擋了我半秒鐘的視線,幸好很快又被風吹走了。
最后,我得救了。
當我躺在氣墊上時,看見她像天使一樣長出一雙金色的大翅膀,飛在半空中,還沖我揮手微笑,她的笑容讓我很舒服。
從那天起,我的眉心多了一粒胭脂腥紅。
十八
出院的時候,時間變成了2013年,關于世界末日的謠言不攻自破。
而我也收獲了一個重生的我,三十一歲,如此年輕。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去找王利娟。
我們在我出事的橋邊相約見面。
王利娟見到我能走能跳,就是脖子還不太靈活,動作滑稽惹她大笑,順便也祝福我早日康復。
王利娟說:“你跟她真的很像,怪不得當時你們兩個走的很近。”
我問她:“哪里像了?”
她說:“她八歲那年就沒有了母親?!?p> 我驚嘆:“什么?她沒有媽媽!”
她反而不驚訝:“是的,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她從來沒有說過?!蔽遗叵胫?,她一直提她的父親,好像真的沒有提過她的母親。
她繼續(xù)說著:“她爸一直打她媽,她媽媽就打她們?nèi)忝?,直到后來有了一個小弟弟才好些,然后不過才兩年,她母親就得病去世了。他們村子缺水,很難得能洗上一次澡,而那件羽絨服,是她媽媽留給她最后的味道?!?p> 我看著遠處的風景,盡量保持平靜:“哦,這樣?!?p> 她忽然很奇怪的笑了一下,說:“那個,她,曾經(jīng)為你哭過,你知道嗎?”
“什么?她哭什么?”我問。
她捂著嘴說:“那個,她偷偷告訴我,你和她睡過覺了,她以為自己失去了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后來你走了,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薜难剑パ?,哭的稀里嘩啦的,以為沒臉見人了,以為要死了?!?p> “我和她,睡覺?”我一直努力想著,我什么時候和她睡過覺,我不可能跟她睡覺的,我對她根本就不感興趣呀。
王利娟被自己逗的哈哈大笑:“結果你猜怎么著,她傻的呀,還以為兩個人坐在一張床上就是睡覺。你說怎么會有那么傻的人。”
我想起了那個又破又舊的昏暗庫房,不禁也跟著呵呵笑了兩聲,是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
王利娟不再笑了,突然嚴肅起來:“你知道嗎?她說你曾對她說過,還是哭著說的,說什么‘不要離開我,不要拋下我’。她說她那時就在心里默默發(fā)誓,今生今世都不會拋棄你。她從那時就認為,她是你的人了,她會等你回來娶她。當然,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她自己弄錯了。她也失落傷心,但又不敢太失落傷心,因為她要上班賺錢,只有下班休息的時候,抽出幾分鐘的時間傷心一小下下,她說她不敢太傷心,因為傷心要耽誤時間,耽誤她賺錢的。”
我一猜這個傻女人就當真了,我早就說過,成年人的世界就是玩玩而已,你為什么要認真呢?你個傻女人。
王利娟嘆了口氣:“當時廠子倒閉后,她一直在找你,她那樣的擔心你,找不到就很著急。當然了,后來知道你過得很好,她就安心了,也不找你了?!?p> 她見我沒反應,就自顧自說著:“后來,我?guī)ヅ篱L城散心,回來坐地鐵的時候她撿了一個瘋子老頭的舊報紙,一張英文報紙,她是那時才知道你的事情的。我們所有的人都沒有原諒你,唯獨她,她原諒了,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怪過你。她說,她和你是一類人。這個世界上誰都不理解你的痛,但,她理解。”
我以為我從來都不需要別人的理解。
王利娟也不再看我,慢慢說道:“她說過她最感謝的人就是你,因為你教會她很多東西,她能一步一步走出來,她能擁有新的人生計劃,都是你教給她的。她還說,你是她的幸運。認識你,是她最大的幸福?!?p> 這句話像是專門設計好諷刺我的,我原本不想聽這些的,我問王利娟:“她有沒有跟你說過,她恨我之類的?!?p> 她想了想,又搖搖頭說:“沒有,到是經(jīng)常提那個“排骨男孩”,說,認識他之后,才知道男人女人談戀愛是怎么回事,才知道朝思暮想一個人是什么滋味,才知道戀愛期間女人真的會無理取鬧,才知道……”
我不能聽見有人提起“排骨男孩”,我打斷她的話,說我要走了。
她趕緊問了我最后一個問題:“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那天,她就躺在你旁邊,而你為什么對著天空揮手?你當時在笑什么?”
我回頭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故作神秘的說:“噓——這是個秘密?!?p> 她“哦”了一聲,不再問了。
我們微笑著,我和王利娟都知道,她是逢春生長的野草,哪里有雨露陽光,她就向哪里生長,永遠都不會倒下。
十九
2013年1月8日,在張秋紅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如愿嫁給了她心愛的“排骨男孩”。
我隔著玻璃遠遠的看著他們。
“排骨男孩”站的筆直,帥氣嚴謹。我知道,這一刻,是她夢寐以求的,她是幸福的。
看她穿上潔白的婚紗被眾人簇擁著抬上婚車,她笑得很幸福,胸前的百合花和她的笑容一樣純白美麗。
她以前總說自己一輩子沒穿過像樣的裙子,你看,婚紗就是裙子呀。
我不敢靠的很近,怕驚著她,我知道,我只配遠遠的看著她幸福,遠遠的,就很好。
所有的人都微笑著,為他們鼓掌,唯獨我不可以,我沒有微笑的權利。我只有默默祝福她的余生可以如花似錦,春光明媚。
看過她最后一眼,我知道是時候該離開了。
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去打擾她了。
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淚流滿面,蒼天啊!我弄丟了人世間最美好也是最珍貴的東西。
這一天晚上,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她第一次帶我吃餃子的地方。
我好想去欣賞她說的“美麗風景”。
時隔多年,又回到那個城中村。很可惜,那最美麗的風景不見了。
街道都改了,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老奶奶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東北水餃不再是一個小小的手推車,而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小飯館。環(huán)境衛(wèi)生,燈光明亮,桌椅擺放的很整齊,服務員熱情周到。菜單上各種美食花樣繁多,水餃也漲到了二十八元一份。
我要了一斤豬肉大蔥的,吃的非常慢,如鯁在喉,難以下咽。
再也吃不到當初六塊錢的味道了。
我知道,我失去了人間最美的風景:一個昏暗狹窄的巷子,骯臟不堪,擁擠嘈雜,煙霧繚繞間,一個小小的手推車上寫著“東北水餃六元一份”,還有風一吹就來回搖晃的燈泡,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妻在煮餃子,鍋里冒著熱氣,一個老爺爺顫巍巍的拿出一個小矮凳子遞給老奶奶,老奶奶坐下后一邊包餃子一邊看著老爺爺笑。旁邊還坐著一個擔心我因多付了六塊錢就會餓死的美麗姑娘。
父親啊,你告訴我,“莫要交出真心,凡事給自己留一手,千萬不要相信女人?!?p> 請問,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