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雙兔碑下破虎狼

　　公元528年，九月，晉陽。

　　爾朱榮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領兵東出太行山滅掉葛榮。

　　他首先對比了一下敵我的人數(shù)情況，結論是比這個太影響心情，因為完全不是一個數(shù)量級的。葛榮現(xiàn)在號稱擁兵百萬，就算有很大的水分，三四十萬總是有的。自己這邊劃拉起來總共也就一萬多人，還不能全拉出去，得留著一部分鎮(zhèn)守并州和肆州。

　　這個仗還怎么打？

　　爾朱榮乃北魏第一梟雄，人數(shù)上的差距可以考慮，但完全不成為讓他退縮的理由。

　　人數(shù)并不能完全決定戰(zhàn)爭的勝負，歷史上以少勝多的案例比比皆是。

　　葛榮那邊人數(shù)雖多，但基本都是吃不飽飯的饑民流寇，而且戰(zhàn)馬和裝備都非常缺乏，戰(zhàn)術素養(yǎng)也不到位，全靠不要命的飽和攻擊來取勝。自己這邊人數(shù)雖少，但都是多年訓練出來的精銳部隊，裝備精良軍紀嚴明。兵行險道，劍走偏鋒，如果戰(zhàn)術得當，完全可以一戰(zhàn)。

　　爾朱榮之所以這么有信心，還因為他剛剛接待了一位從鄴城突圍出來的將領。

　　這個人叫宇文貴。

　　宇文貴本是源子雍手下第一猛將，曾跟隨源子雍鎮(zhèn)守統(tǒng)萬城、平定兩夏州、北上黑城、南下關中、東進河朔，可謂東征西討戰(zhàn)功卓著。

　　源子雍兵敗陽平郡以身殉國之后，宇文貴率殘部逃回鄴城，協(xié)助李神一起守城。這次鄴城被圍，宇文貴曾經(jīng)多次從城上縋下來找人打仗，由于他下手太狠，叛軍看到他都繞著走，沒人敢跟他正面過招。

　　但圍城的叛軍實在太多，光靠單打獨斗是沒希望解圍的。宇文貴聽聞爾朱榮很厲害，于是跟李神商量了一下，偷偷從地道逃出包圍圈，北上晉陽去見爾朱榮請求支援。

　　宇文貴跟爾朱榮詳細介紹了一下叛軍的情況，包括兵力部署、裝備情況、戰(zhàn)斗力情況等等，跟爾朱榮預料的差不多。

　　爾朱榮決心已定，他把爾朱天光從肆州刺史的位置上叫回來，讓他代替自己鎮(zhèn)守晉陽，然后給元子攸上了個表，說形勢緊急我先出兵去打葛榮了，其它幾路請盡快跟上，晚了仗就打完了。

　　從晉陽出發(fā)之后，爾朱榮的部隊先抵達襄垣。襄垣位于太行山西麓，距離鄴城只有兩百多里地，中間即是太行八陘的第四陘，滏口陘。

　　對面就是葛榮的百萬大軍，爾朱榮這邊都歸攏起來也不過一萬人，雖說都是彪悍的契胡騎兵，但人數(shù)差距實在太大，軍中將士難免也有些忐忑。

　　爾朱榮知道大家心里沒底，于是下令大軍先停下來在襄垣修整一下。

　　爾朱榮的休整方式與眾不同，他命人在山中四面結陣，開始打獵。在他看來，打獵既可以鍛煉部隊的組織性紀律性，又可以調(diào)整情緒放松心態(tài)。

　　圍獵正酣之際，突然有兩只野兔從爾朱榮的馬前竄過。爾朱榮一看這是個好機會，于是躍馬彎弓向天發(fā)誓道：“如果我能一箭射中這兩只兔子，說明天命在我，此戰(zhàn)必能生擒葛榮?！闭f完抽箭就射，兩只兔子均應弦而斃。

　　契胡將士都信這一套，一見主帥如有神助，士氣大振。心中的疑慮一掃而空。

　　爾朱榮覺得還不夠。

　　將戰(zhàn)之前，爾朱榮又跟手下將士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一個人伸手向葛榮索要千牛刀，葛榮一開始不肯給。此人人怒道：“我乃北魏道武皇帝拓跋珪，你焉敢違抗！”葛榮膽寒，乖乖獻上千牛刀，拓跋珪手執(zhí)其刀轉交給爾朱榮。

　　千牛刀為君主的防身之物，葛榮交出千牛刀，表示已經(jīng)繳械投降了，此戰(zhàn)必勝無疑。爾朱榮麾下的將士也聽聞有此吉兆，無不信心百倍。

　　此外，由于高歡曾經(jīng)在杜洛周軍中待過一段時間，跟叛軍中很多人的交情都很好，因此葛榮偷偷派高歡出去做策反工作，成功勸降了葛榮軍中七位偏王級別的將領及一萬多叛軍。這些人承諾會在大戰(zhàn)的時候幫助官軍。

　　差不多了，可以開打了。

　　爾朱榮親自挑選了七千精銳騎兵，每人配了兩匹戰(zhàn)馬，任命那個跛足小青年侯景為先鋒。大軍倍道兼行，東出滏口直抵鄴城。

　　滏口陘出口距離鄴城只有四五十里，爾朱榮的部隊差不多是突然出現(xiàn)在鄴城西北。

　　葛榮早就聽聞朝廷要派大軍來打他，還在考慮如何對付。他只道官軍會從南邊的平原地帶趕過來，沒料想會從太行山里冒出來一隊騎兵，一開始嚇了一跳，趕緊派人去打探情況，結果回報說對方是爾朱榮的部隊，人數(shù)不多，可能只有幾千人。

　　葛榮哭笑不得。他自起事以來，斬元融，誅元淵，大破長孫稚和元琛，擊殺源子雍和裴衍，生擒元孚元祐薛慶之，又吞并了杜洛周，橫行河朔，所向披靡?，F(xiàn)在爾朱榮帶著這么點兒人就敢跑過來挑釁，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葛榮也聽說過爾朱榮的名字，知道他在并州和肆州一帶發(fā)展得不錯，但他倆之間隔著太行山，一直沒有直接對面的機會。如果爾朱榮一直守著太行山的各處陘口不出來，葛榮還真拿他沒什么辦法?，F(xiàn)在爾朱榮居然主動從山里跑出來了，而且只有這么點兒人馬，簡直就是送上門的點心。

　　葛榮再三確認了爾朱榮的部隊人數(shù)，同時也了解到其它各路官軍還沒出發(fā)，不禁喜形于色，跟部下說，我就怕爾朱榮躲在山里不出來，現(xiàn)在出來就好辦了，你們準備好繩子，來一個捆一個就行。

　　話雖如此，爾朱榮好歹是北魏的大將軍太原王，太輕視了不給面子也不好，而且爾朱榮帶的是騎兵，跑的快，還要防止他打不過逃跑。葛榮當過鎮(zhèn)將，精通各種兵書戰(zhàn)策。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現(xiàn)在自己比對方人數(shù)多出不止十倍，所以最好的策略就是采用包圍戰(zhàn)術，把爾朱榮的部隊圈起來吃掉。

　　于是葛榮命令部隊排出鶴翼陣型，大軍自鄴城北側往南綿延數(shù)十里，張開兩翼向西包抄，打算把爾朱榮兜在中間。一時間鄴城西面戈矛遍地，殺聲震天，幾十萬大軍漫山遍野的向爾朱榮部隊逼近。

　　看到葛榮這么大張旗鼓地擺開陣勢對付自己，爾朱榮不僅沒有害怕，反倒心中大喜。他其實最怕葛榮跟他打消耗戰(zhàn)，自己這邊畢竟人少，只能速戰(zhàn)速決，時間越長越麻煩。如果葛榮不把隊伍分開，而是堆在一起一窩蜂地往前沖，那才是最壞的情況。

　　現(xiàn)在葛榮主動把兵力分散開，中軍必然空虛，戰(zhàn)機就在這里。

　　爾朱榮預先將督將以上三人分為一處，每處幾百人，分散到山谷之中揚塵鼓噪，讓葛榮找不準自己的主力位置所在。

　　就在叛軍部隊尋找爾朱榮主力的時候，侯景帶領兩千先鋒部隊，從山谷之中突然殺出，直沖葛榮的中軍，其他部隊則在兩側掩護。

　　契胡騎兵裝備精良，每人都備有兩匹馬，其中一匹用于日常行軍，另一匹才是打仗用的。對陣之時，戰(zhàn)馬裝上一體式馬鎧，士兵本人也身著重甲，手握馬槊，沖起來跟重裝坦克一樣。叛軍這邊人數(shù)雖多，但戰(zhàn)馬和裝備都很少，根本擋不住侯景部隊的沖鋒，結果中軍生生被沖開一條裂縫，而且越來越深。

　　葛榮一看情況不對，這是擺明了是直接沖著自己來的。他趕緊把中軍所有力量都調(diào)到前面，刀矛也好弓箭也好統(tǒng)統(tǒng)給我上，不惜一切代價擋住契胡騎兵的沖鋒，同時急令兩側的隊伍趕緊回援中軍。

　　葛榮企圖用人數(shù)換時間，畢竟自己這邊人多，只要能堅持一小會兒，等到兩側大軍回援，局勢就會發(fā)生逆轉。

　　可惜爾朱榮不會給他這一小會兒的時間。

　　就在葛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面的時候，他做夢也沒想到，身后突然鬼魅一樣冒出一隊騎兵，為首的正是爾朱榮本人。

　　爾朱榮的戰(zhàn)術意圖一開始就很明確，斬首行動，速戰(zhàn)速決。叛軍人數(shù)雖多，但弱點也非常明顯，首先是兩翼展開太遠，導致中軍防守力量相對不足，其次部隊和部隊之間的銜接處是很明顯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可以突破之后迂回到敵軍后方。

　　斬首戰(zhàn)術的關鍵在于速度，閃電一樣的速度，必須搶在兩側回援之前結束戰(zhàn)斗。

　　為了確保機動性，爾朱榮在出發(fā)前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他考慮到?jīng)_鋒之時難免短兵相接，此時馬槊太長，已經(jīng)用不上了，而刀劍需要從鞘里拔出來，砍的時候還要看準方向，用完了還得插回去，太浪費時間，時間長了還容易卷刃或是嵌到敵軍的鎧甲骨頭里拔不出來，所以他給部下每人配備了一根狼牙鐵棒，放在戰(zhàn)馬一側，需要時候只管抄起棒子砸，打死打不死都無所謂，只要不影響沖鋒就行。

　　此外，爾朱榮嚴令部下絕對不允許砍人頭請功?？橙祟^需要下馬，帶著還累贅?，F(xiàn)在的情況是殺再多叛軍也沒什么意義，他只要葛榮。

　　戰(zhàn)斗開始之后，爾朱榮趁葛榮的注意力都在前面，親自率領兩千騎兵從叛軍的薄弱之處穿插過去，出其不意繞到了葛榮中軍的后方。

　　宇文貴跟在爾朱榮身邊。他跟叛軍打過多次交道，認得葛榮的大旗和他本人的樣子。宇文貴一看葛榮就在面前，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領著人就往前沖。葛榮措手不及，此時他的中軍主力都部署到前面了，身邊只有一些親兵衛(wèi)隊，哪里擋得住這些契胡鐵騎的沖殺，衛(wèi)隊很快就被殺散，葛榮本人也被生擒活捉。

　　葛榮被擒，叛軍群龍無首，再加上高歡提前做過工作的多名將領帶頭投降，剩下的人再也無心抵抗，也紛紛繳械投降。先前被叛軍俘虜?shù)臈罱颉⒃诘热硕急唤饩瘸鰜怼?p>　　此時朝廷另外幾路趕過來支援的大軍之中，元天穆的部隊最快，距鄴城還有將近三百里，楊椿、穆紹的部隊還沒有出發(fā)，聽聞爾朱榮這邊已經(jīng)結束戰(zhàn)斗了，只好罷兵回朝。

　　戰(zhàn)斗過程進行的雖然干凈利落，但如何處置這些投降的叛軍卻是個大問題。這些人有幾十萬之眾，其中大部分是參與過六鎮(zhèn)之亂的鎮(zhèn)民，他們已是多次反叛朝廷，自知罪名太大，生怕被官軍分期分批給咔咔了，所以雖然已經(jīng)投降，但還是聚在一起拒絕分開。

　　爾朱榮知道這些人是驚弓之鳥，如果強行分割安置的話有可能會出亂子，于是傳令下去，說你們就地解散吧，有親戚投親戚，有朋友找朋友，愛去哪去哪朝廷不管了。鎮(zhèn)民們沒料到還有這等好事，群情大喜，幾十萬人一哄而散。

　　等這些散兵游勇出走百里之外，基本上都變成三三兩兩小團隊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爾朱榮早已派人在各個路口守候。這時鎮(zhèn)民已經(jīng)聚不起團來了，只好順其自然。爾朱榮命令把叛軍將領送回晉陽，其余鎮(zhèn)民們則分道押解安置。

　　被送到晉陽的叛軍將領們開始還有點忐忑，但爾朱榮是愛才之人，匪首葛榮既已被抓，其余諸人除了大奸大惡之輩，都沒有深究，而且還量才任授，留他們在自己軍中做事。

　　唯一特殊的是漁陽王宇文洛生。

　　宇文三少的名氣實在太大，自從加入叛軍以來攻城略地勇冠三軍，追隨者非常多，而且他鋒芒也太盛，明顯一副不服管的樣子。此外，爾朱兆對宇文家當年在武川南河襲殺衛(wèi)可孤之事一直耿耿于懷，在邊上說了宇文洛生不少壞話，于是爾朱榮隨便安排了幾個罪名，誅殺了宇文洛生。

　　爾朱榮本想把宇文洛生的四弟宇文泰也一起干掉，宇文泰強忍悲痛，在爾朱榮面前慷慨陳詞，自訴宇文家為國盡忠受盡委屈的諸多往事。關鍵時刻，賀拔勝和賀拔岳等武川故人也紛紛出面求情。爾朱榮看宇文泰臨危不亂，是個有才干的人，而且又比較年輕，猶豫再三，最終放過了他。

　　宇文家四兄弟現(xiàn)在只剩宇文泰一人。賀拔家跟宇文家是世交，此時毅然伸出援手，三少賀拔岳將小兄弟宇文泰收留在自己帳下。

　　十月，葛榮被押到洛陽，經(jīng)皇帝元子攸公審之后，斬于都市。葛榮的叛亂就此平定。

　　戰(zhàn)后，爾朱榮命人在射兔的地方立碑一座，名為雙兔碑。

　　七千破百萬，爾朱榮從此一戰(zhàn)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