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君臣決裂兵戎現(xiàn)
公元534年,五月,洛陽。
宇文泰平定關隴的這段時間里,元修跟高歡還是在桌子底下你一拳我一腳折騰得不亦樂乎。
元修目前依舊占據(jù)著主動。繼趕走高隆之,賜死高乾之后,他又把高歡原先安排在朝內(nèi)的另外幾個重要官員也趕出了洛陽。
但其實這也不能全賴到元修身上,至少封隆之的出走,孫騰要負很大責任。
眼見高乾被賜死,還留在朝內(nèi)的封隆之、孫騰和婁昭等人覺察到政治風向不對,說話辦事都異常小心,生怕被元修抓到把柄。而元修因為還沒完全準備好,也沒有繼續(xù)對高歡的人下死手。
但這時候出了個誰都想不到的岔頭。
元修有一個堂姐名叫元明月,被封為平原公主。元明月早年死了丈夫,一直守寡在家,結果被孫騰盯上了。
孫騰現(xiàn)在的身份是侍中,封咸陽郡公,官職和爵位都挺大的,自我感覺也頗為良好。他垂涎于元明月的美貌,多次派人上門去提親,打算把元明月娶過來。
結果元明月壓根沒看上孫騰,干脆利落地把他給拒了。
這其實也怪不得元明月。孫騰今年都五十三了,出身又只是個邊鎮(zhèn)的布衣,沒有世家大族的身份背景,沒有文采戰(zhàn)功的外圍加分,完全是靠著高歡才得到當前的職位,以元明月皇室公主的身份,怎么會看上他這個猥瑣老頭子?
孫騰感覺被鄙視了,非常喪氣,不過既然公主看不上自己,他也沒辦法強求。
但元明月今年只有二十六歲,總是在家寡居也不是個事,于是也偷偷在朝中尋找可以托付的對象。當然,她一直未嫁和急于出嫁的矛盾背后還有另一個原因,跟她的表弟皇帝元修有關。
在仔細篩選了幾遍之后,元明月發(fā)現(xiàn)儀同三司封隆之現(xiàn)在沒有正妻,是個很合適的人選,于是便主動托人去聯(lián)系,想要嫁給他。
封隆之出身渤海封氏,是正宗的名門望族之后。而且封氏一家歷來都是政府的律學專家,專門負責為國家制定法律,文化底蘊非常深厚。封隆之目前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在麟趾閣組織學者編寫新制度。兼之封隆之本人又性情寬和,很有度量,簡直是再理想不過的老公人設,比孫騰不知強到哪里去了。
結果孫騰得知消息之后,醋壇子立刻就打翻了。他覺得自己是從最開始就追隨高歡的親信,在高歡的鞍前馬后出了那么多力,而封隆之只是半路才投靠過來,除了獻出信都之外根本就沒啥功勞。難道只憑著家族背景,就要比我官大?就要比我更有吸引力?
孫騰不禁妒火中燒,覺得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在醋酸的作用下,他把原有的謹慎都拋到了一邊。
孫騰現(xiàn)在跟斛斯椿一起負責朝中門下省的工作,經(jīng)常會碰面,由于他心中對封隆之一直憤憤不平,在有意無意之間透露了封隆之跟高歡的一次談話。
封隆之在來洛陽之前,對當前的朝廷局勢很有些擔憂,他對高歡說:斛斯椿、賀拔勝、賈顯智這些人先前追隨爾朱榮,跟朝廷百般做對,結果在咱們占據(jù)上風之后,他們又見風使舵背棄了爾朱氏,這種反復之人實在不可信任。此外,叱列延慶和侯淵等爾朱氏余黨現(xiàn)在也都在京師,如果對他們委以重任,恐怕將來必有禍亂。
封隆之是站在高歡集團的立場上分析問題的,有這種擔憂其實也不無道理。只是高歡當時還在幻想著能夠團結各方勢力共同治理國家,所以并沒有采取實際的行動。
沒想到孫騰色令智昏,居然把這些集團內(nèi)部的密談內(nèi)容透露給了政敵。他說完之后也覺得后悔,但話已出口,再想收回來也晚了。
斛斯椿聞言大喜,他平時作惡太多,有人說他的壞話也很正常,但這次是封隆之和高歡之間的對話,意義非同小可?,F(xiàn)在正愁找不到對付高歡的借口呢,沒想到借口自動送上門來了。雖然封隆之沒直接提皇帝元修,但這些官員可都是經(jīng)過元修認可的,現(xiàn)在也都站在元修這邊,說他們的壞話就等于跟元修做對。
斛斯椿立刻把這些話添油加醋轉告給了元修。元修大怒,下令立刻徹查此事,如果封隆之真的說過這些話,那就是大逆不道,整死他別人也沒話說。
封隆之消息比較靈通,得知元修正在派人調查自己,知道不好。現(xiàn)在這種政治氛圍下,只要被抓到一點把柄,自己肯定就掛了。他當機立斷,官也不要了,直接離開洛陽跑回冀州老家。
高歡得知自己的人居然起了內(nèi)訌,氣得要命。他知道這次責任完全在孫騰身上,于是他趕緊給朝廷寫報告,說都是孫騰這個家伙無事生非亂說話,其實根本沒這個事,請求朝廷把孫騰的官職撤掉,也別再追究封隆之了。
高歡的后院起火,元修當然很高興。他表面上還是給了高歡面子,暫時罷免了孫騰的侍中職位,但很快又官復原職,同時派人去請封隆之回來,答應不再追究這件事了。
結果封隆之打死也不回洛陽。到處都是坑,太危險了。
高歡無奈,只好把封隆之接到晉陽,請他暫時負責管理并州。
而孫騰自從逼走封隆之之后,在朝中徹底孤立無援了。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現(xiàn)在有什么大事元修都是跟斛斯椿一起秘密商量,自己完全被晾到一邊,而且洛陽城內(nèi)的殺氣也越來越重,看樣子元修遲早要對高歡動手,搞不好自己就成了祭旗的了。
于是孫騰也呆不下去了,最終偷偷帶著十幾個人也跑回了晉陽。
不知道他再次見到封隆之之后會聊些啥。
封隆之和孫騰一走,高歡的小舅子婁昭也坐不住了。
婁昭現(xiàn)在是領軍將軍,專門負責管理領軍府的禁軍??刂平姳緛硎歉邭g用來確保京城不失控的重要安排,沒想到斛斯椿跟元修繞過領軍府另建了一套獨立的禁軍編制,完全不歸婁昭管,婁昭現(xiàn)在基本處于已經(jīng)被架空的狀態(tài),除了在外圍站崗啥也干不了。
婁昭一看別人都撤了,那算了我也別呆在洛陽等死了,于是他以生病為由,申請辭官回晉陽。
元修巴不得高歡的人全走了才好,所以也沒過多挽留,直接讓斛斯椿去接管了領軍府的工作。
就這樣,元修基本沒費太大力氣,就把高歡留在洛陽的幾顆釘子全部拔掉,徹底控制了洛陽的軍政大權。
跟朝內(nèi)斗爭的半遮半掩相比,元修和高歡對于外部州郡的控制權爭奪則顯得非常激烈。
元修首先以裁剪州郡為名,把建州給取消了。
建州位于今天的山西省晉城市附近,正好處在洛陽和上黨之間,相當于洛陽的北大門,地理位置極其重要,按說沒有理由取消。但問題是,建州刺史韓賢是高歡的人,相當于自己家的北門被高歡控制了。元修不能忍,下旨直接把建州取消,韓賢回晉陽待業(yè)去吧。
接著,元修又指使御史上表彈劾濟州刺史蔡俊,打算免去他的刺史職位,派汝陽王元昭去接替。
濟州地處河北山東的交界處,邊上的齊州刺史侯淵、兗州刺史樊子鵠、青州刺史元貴平都是元修的人,這很明顯就是蠶食之計。
高歡不干了,他明確拒絕讓出濟州,給元修上表說,蔡俊立有大功,如果撤了他難以服眾,而且讓汝陽王去濟州也有些屈才。這樣吧,現(xiàn)在的定州刺史是我弟弟高琛,不如把他換掉,讓汝陽王去定州當刺史好了。
元修沒同意。他也不傻,定州位于河北中央,周邊一圈都是高歡的人,拿下來也沒用,反倒浪費了一個自己人。
元修越來越過分,高歡覺得不反制一下不行了,他決定從徐州下手。
徐州位于北魏河南領土的中心位置,拿下徐州就相當于控制了半個河南。當初高乾就是想出任徐州刺史,結果還沒出發(fā)就被元修賜死。
目前的徐州刺史是華山王元鷙。
元鷙一直是爾朱氏的黨羽,也是引爾朱兆進入皇城的元兇,只是因為他的皇室身份,才免于被追究。元修繼位之后,元鷙又很明確地站在元修這邊。
正好此時高歡手下的大都督邸珍出任徐州大都督兼東道行臺,駐兵在徐州,于是高歡命令他直接從元鷙手里搶來了城門鑰匙,拿下了徐州的控制權。
這差不多已經(jīng)是徹底決裂的態(tài)勢,就差最后掀桌子了。
可是讓元修郁悶的是,宇文泰和賀拔勝這兩個地方軍閥還遲遲不發(fā)兵過來支援。
宇文泰明擺著是趁火打劫,借著這個機會鞏固實力;而賀拔勝則是根本沒主見,一直沒想好要不要跟高歡徹底鬧掰。
元修恨得牙根癢癢。
都是一幫陽奉陰違的反賊,等我收拾完高歡就收拾你們。
既然沒有外部的兵馬來支援,就只能靠自己了。于是元修派斛斯椿等人加大招兵力度,在原來禁軍的基礎上,又七七八八增加了很多編制。
戰(zhàn)斗力如何沒時間考慮,先把人數(shù)湊夠再說。
五月中旬,元修下旨全國戒嚴,宣稱要親自帶兵去討伐南梁。
當然,其它地方戒沒戒嚴他也管不到,他能管的只有洛陽周邊。元修下令把能調動的兵馬都聚集到洛陽,舉行大規(guī)模閱兵儀式。
這些部隊都離得不遠,沒多久就陸續(xù)趕了過來。大軍南臨洛水,北接邙山,黑壓壓一片很有氣派。元修跟斛斯椿身著戎裝,親自到場視察。
元修怕動靜太大高歡有疑心,于是專門給寫了一封密詔送到晉陽,說大丞相告訴你個秘密,我這次號稱要去打南梁是假的,真正的目標其實是宇文泰和賀拔勝。宇文泰自從平定關隴之后,委任親黨,恣意妄為,頗有不臣之心,賀拔勝最近在荊州也很不聽話,我為了防止關西和荊州生變,不得已才用南征的名義聚集兵馬。這封信你也別外傳,看完就燒了吧。
這明顯是在侮辱高歡的智商。元修最近的所作所為,就算是路人都能猜到是要對付誰,何況是高歡。
其實高歡最近也沒閑著,暗地里也一直在整頓兵馬,防的就是元修突然下黑手。
收到信,高歡知道元修已經(jīng)在準備動手了。
但高歡還是不忍心走到兵戎相見那一步。
于是高歡給元修回了一封信,說來信收到,我也覺得宇文泰和賀拔勝心有異圖,但這個不勞皇上你親自費心,我來處理就好。這樣吧,我親自帶著三萬兵馬從河東渡河進軍雍州;派恒州刺史庫狄干、瀛州刺史郭瓊、汾州刺史斛律金、前武衛(wèi)大將軍彭樂領兵四萬,從違津渡河突襲夏州;派領軍將軍婁昭、相州刺史竇泰、前瀛州刺史堯雄、并州刺史高隆之領兵五萬討伐荊州;派冀州刺史尉景、前冀州刺史高敖曹、濟州刺史蔡俊、前侍中封隆之帶領山東兵七萬和精銳騎兵五萬去討伐江東。這四路大軍一出,搞定宇文泰和賀拔勝不成問題。
這一串人名列出來已經(jīng)足夠唬人的了,兵馬數(shù)量更是比元修這邊高出一個數(shù)量級。高歡也是虛虛實實,打算借此嚇唬一下元修,讓他知難而退最好。
元修收到回信也蒙了,他知道高歡已經(jīng)對自己的計劃有所覺察,這明顯就是跟自己示威來的。
如果高歡真的將計就計,四路大軍一起殺過來,能不能滅了宇文泰和賀拔勝不重要,重要的是彈指之間就可以趟平洛陽,那自己豈不是弄巧成拙?
不行,絕不能讓他得逞。
于是元修也顧不得自己給高歡寫的是密詔了,直接把高歡的回信交給朝廷大臣面議,讓大家想辦法阻止高歡出兵。
高歡得知元修不再演戲了,心想那就索性把話說明白了吧,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實在累得慌。于是他又給元修寫了一封信,說我知道有奸臣在挑撥咱倆之間的關系,讓皇上你對我產(chǎn)生了懷疑,其實我是冤枉的。我若敢不為朝廷盡忠,辜負了皇上的信任,必將身受天譴,斷子絕孫。如果皇上相信我,重歸就好免動刀兵,那我也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把幾個奸臣干掉就好。
元修一看高歡已經(jīng)捅破了窗戶紙,也不想再掩飾了。我是皇上,說一不二,老被你這么嚇唬成何體統(tǒng)。另外如果高歡真的領兵過來,自己這點兒人還真沒辦法對付。
元修覺得需要寫一封正式的討伐詔書,一則向天下昭示高歡的罪名,先在輿論上占據(jù)主動,二則逼高歡退兵。他覺得別人的水平都不夠,于是命人把溫子升叫過來,讓他來寫。
溫子升猶豫半天沒動筆。
溫子升當年堅決站在元子攸這邊對抗爾朱氏,爾朱世隆掌權之后他被迫逃亡,直到高歡擊敗爾朱氏他才得以再次復出,所以他的內(nèi)心其實是站在高歡那一邊的。眼見著現(xiàn)在元修跟斛斯椿等爾朱氏舊部打得火熱,高歡幾乎被排擠到絕路之上,溫子升實在不忍心再落井下石。
但溫子升作為名滿天下的北地三才之首,又身處洛陽這個巨大的政治漩渦之中,很多事情豈是他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
元修見溫子升磨磨蹭蹭不愿寫,勃然大怒。他命人搬來一個胡床(類似今天的馬扎),親自坐在邊上拔劍出鞘盯著溫子升,再不動筆別怪我不客氣。
溫子升沒有辦法,只好按照元修的意思撰寫了一篇討伐高歡的詔書。他盡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措辭,沒有把高歡寫得一無是處。
詔書的主要內(nèi)容大概是這樣:
“我元修能當上皇上,全是靠高王你支持,所謂生我者父母,貴我者高王。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我豈能輕易對你產(chǎn)生懷疑?前段時間我擔心宇文泰和賀拔勝作亂,所以才召集大軍內(nèi)外戒嚴,但后來我又了解了一下,這倆人其實都是忠臣,為國家開疆擴土,并沒有什么罪過。這種情況下高王你還打算去討伐他們,有點兒說不過去吧?你說我身邊有奸臣,不知道具體指的是誰,下次麻煩請把名字列一下好不好?
我聽說你們曾經(jīng)打算廢了我再立一個懦弱的皇帝,這話可是出自孫騰之口,不是奸臣瞎告狀?,F(xiàn)在封隆之畏罪潛逃,孫騰也跑回晉陽,不是心虛又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忠于我,何不直接把這倆人砍了以謝天下?
另外這次你號稱四路出兵去討伐宇文泰和賀拔勝,但進軍路線大都是圍著洛陽在轉圈圈,你心里打算干什么難道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么?如果高王你安心在晉陽呆著,那大家還可以維持友好關系。如果你一定要出兵,就算我沒有你人多,輪著拳頭也要拼個死活。我本來就是你立的,再死在你的手上也沒有遺憾。本想著咱們能夠君臣一體,合作愉快,沒料想會發(fā)展到今天這種情況,實在讓人唏噓?!?p> 不管高歡如何努力,局勢始終在一步一步惡化,終于發(fā)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最后攤牌的時刻已經(jīng)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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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注】關于平原公主:宇文泰的正妻元氏(元修之妹)曾被封為平原公主,前夫張歡被殺之后才改封馮翊公主,當時也寡居在家。而元修的從姐元明月也被封為平原公主。本書采納《北齊書·卷十八·列傳第十》中的記載:“時魏京兆王愉女平原公主寡居,騰欲尚之,公主不許”,認為此處的平原公主指的是元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