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侯景：叛起河南

　　公元547年，五月，華州。

　　宇文泰收到一封求救信。

　　這封信來自侯景，內(nèi)容很簡單：現(xiàn)在我正在被韓軌和厙狄干等人帶領(lǐng)的東魏大軍圍毆，請西魏的兄弟們盡快出兵援助。

　　作為回報，侯景承諾把東荊、北荊、魯陽、長社四塊重要地盤直接割讓給西魏。

　　跟四年前高慎投誠類似的形勢又一次擺在宇文泰的面前。區(qū)別在于當事人比高慎更重要，涉及到的領(lǐng)土也比北豫州更值錢。

　　東荊州在荊州的東面，治所在泌陽（今河南省駐馬店市泌陽縣）；北荊州在荊州的北面，治所在南陸渾縣（今河南省嵩縣東北）；魯陽郡（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魯山縣）處于邊境地帶，分屬西魏的荊州和東魏的廣州；長社（今河南高官葛市）則是潁州的治所，也是現(xiàn)在侯景的根據(jù)地。

　　這都是西魏垂涎多年而不可得的戰(zhàn)略要地，現(xiàn)在居然不費力氣主動跑到了嘴邊，而且這些地方跟西魏現(xiàn)有領(lǐng)土直接接壤，控制起來也容易，完全不是北豫州那樣的雞肋飛地可比。

　　信中之所以說是直接割讓，是因為目前侯景已經(jīng)脫離東魏，接受了西魏的官職，名義上算是西魏的人，但他手里的地盤目前還是由自己實際控制。

　　這中間涉及到的變化比較多，需要詳細介紹一下。

　　高歡預料得很準，侯景在他去世僅僅五天之后就造反了。

　　當然，侯景并不知道高歡去世的確切消息。根據(jù)高歡的安排，他的死訊對外嚴格保密，除了兒子高澄和首席秘書陳元康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這是因為高歡的病情惡化得實在太快，很多事情生前根本來不及處理，所以只能用這種秘不發(fā)喪的方法來做緩沖，讓高澄能夠有時間繼續(xù)按計劃落實，平穩(wěn)接班。

　　侯景畢竟遠在河南，等他得到消息的時候，相關(guān)軍政事項應該已經(jīng)調(diào)整到位，他再想造反也沒有機會了。

　　計劃很美好，可惜高澄一個自以為聰明的舉動毀掉了高歡的苦心經(jīng)營。

　　高澄嘴上沒說，但心里覺得老爸過于墨跡了，咱們不都覺得侯景是個威脅么？把他調(diào)過來一刀砍了不就完了，整這么復雜干啥？反正我手里一堆他的把柄，到時候隨便扣上幾個，別人也無話可說。

　　但高澄也清楚，高歡太重義氣，如果侯景不反，他肯定不會忍心先對兄弟下手。

　　可是只要高歡還活著，侯景又肯定不敢造反。

　　這豈不成了個無解的問題了么？

　　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個定時炸彈沒辦法？

　　算了，老爸心太軟，這個臟活我自己干吧。

　　于是高澄決定先發(fā)制人。他偷偷以高歡的名義給侯景寫了一封信，說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當面商量，讓侯景馬上趕赴晉陽。

　　高歡當時病得非常嚴重，根本不知道兒子的這個小動作。

　　高澄畢竟年輕，把很多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想靠一封信就解決問題，實在是過于低估侯景的智商。

　　侯景雖然沒什么文化，但在軍事上絕對是個天才。他二十一歲投奔爾朱榮，很快就給爾朱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滏口之戰(zhàn)的時候，年僅二十五歲的侯景被破格提拔擔任主力先鋒。那場戰(zhàn)斗他表現(xiàn)神勇，配合爾朱榮在相州城外擊潰百萬叛軍，生擒匪首葛榮，從此揚名立萬，戰(zhàn)后被封為定州刺史。而高歡當時還只是一個普通參謀而已。

　　元修逃到長安那一年，侯景領(lǐng)兵擊敗賀拔勝拿下荊州，從那時起就開始管理經(jīng)略河南地區(qū)，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近十四年。

　　沙苑之戰(zhàn)的時候，雖然侯景前期也有些飄，阻止了高歡放火，導致被宇文泰絕地反擊成功，但在高歡棄軍逃跑之后他臨危不亂，組織人馬有序撤退，避免了更大的損失。在后來收復河南諸州的過程中，侯景表現(xiàn)也最為亮眼，抬手之間就拿下了豫州、潁州和廣州，把獨孤信圍在金墉城里不敢出來。

　　河橋之戰(zhàn)的時候，侯景更是火力全開，在高歡不在場的情況下擺下大陣跟西魏主力正面硬剛，最終把宇文泰趕回長安。

　　邙山之戰(zhàn)由于是高歡親自指揮，侯景露臉的機會不多，但戰(zhàn)后他計賺虎牢關(guān)，掃平了北豫州和洛州周邊，功勞也非常大。

　　玉璧之戰(zhàn)侯景沒有直接參與。他當時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小算盤，一直領(lǐng)兵在邊界附近轉(zhuǎn)悠。等高歡失利退兵之后，侯景也迅速退回了河南。

　　二十多年的戎馬生涯，侯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風浪，見證了葛榮、爾朱榮、爾朱兆等人的自大狂妄，見證了竇泰、高敖曹、莫多婁貸文等人的傲慢輕敵，而等待他們的無一例外，都是死亡。所以侯景深知要活下來就必須處處謹慎，事事小心。

　　當時高歡全部精力都放在對付西邊的宇文泰和北邊的柔然上面，難以兼顧南邊，他也深知自己這邊唯有侯景能夠擔當重任，于是就把河南地區(qū)的管理工作交給侯景全權(quán)處理。

　　受命之時，侯景專門找高歡偷偷做了個約定：“兄弟我手握重兵，遠鎮(zhèn)河南，咱倆之間的通信安全至關(guān)重要。為了避免信件被人篡改，請根據(jù)內(nèi)容在信的某些位置點幾個小墨點，以便確認真實性。”

　　那個時候就能夠想到在信件上加校驗碼，不得不說侯景心思之縝密，非常人所及。

　　所以這次侯景收到信之后，立刻就斷定這封信絕非出自高歡之手。

　　不僅如此，侯景還能從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信的其它手續(xù)都很齊全，如果不是高歡寫的，那有能力搞出這些的只有高澄。信里又讓我去晉陽，那肯定沒有好事?，F(xiàn)在大家都在傳言高歡已經(jīng)病入膏肓，現(xiàn)在高澄又搞這種小動作，說明傳言極有可能是真的，高歡那邊肯定出事了。

　　你爹還沒死透呢你就敢來搞我，我怕你爹，可不怕你。

　　侯景左思右想，覺得只要高澄掌權(quán)，就肯定沒有自己的活路，于是下定決心擁兵自固，為造反做準備。

　　但造反并不是簡單的事兒。高歡敢于把河南交給侯景，自然也有自己的風控安排。簡單地說，侯景雖然名義上是河南大將軍大行臺，但只有軍政權(quán)，沒有人事權(quán)。河南每個州都有刺史和防城都督，這些人都是高歡安排的，效忠對象是東魏朝廷，并非侯景個人。如果侯景還在東魏陣營，這些人歸他管沒問題，而一旦侯景宣布造反，這些人也會變成牽制他的重要力量。

　　造反肯定要有人支持才行，于是侯景抓緊時間私下里做了很多工作，但最終只成功拉攏過來一個人。

　　這個人名叫司馬世云，現(xiàn)在擔任潁州刺史。

　　司馬世云是司馬子如的侄子，他仰仗著叔叔的權(quán)勢，貪污腐敗，結(jié)果被朝內(nèi)的監(jiān)察御史給告了，眼看就要被抓回去問罪，他自知罪責難逃，所以跟侯景一拍即合，直接把潁州讓出來作為侯景的根據(jù)地。

　　等年初日食之后，侯景眼見天象有變，加上各路小道消息印證，判斷高歡應該是不行了。他也不想再等了，既然勸說沒效果，那就用別的辦法。

　　于是侯景施展了各種坑蒙拐騙的手段，先后誘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廣州刺史暴顯，又搞定了三個州。

　　侯景打算再接再厲，他秘密安排了兩百人，喬裝打扮之后在傍晚帶著兵器進入西兗州治所定陶（今山東省定陶縣西北），想要趁夜占領(lǐng)州城。

　　西兗州刺史是邢子才。邢子才不僅學問好，為人也非常機警。他覺得侯景最近的表現(xiàn)有些異常，于是暗中讓州城守軍提高警惕。某一天突然得到報告說有很多陌生人鬼鬼祟祟地推著車進城，覺得有問題，當即出動部隊把可疑人等都抓了起來，果然在車上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兵器，也坐實了侯景的叛變行為。

　　邢子才不敢怠慢，馬上把消息通知朝廷和東邊幾個州的刺史，讓各州加強戒備，別再讓侯景有機可乘。

　　精心的計劃居然被一個文化人識破，侯景心里大為惱火。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意圖既然已經(jīng)暴露，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往前走了。

　　侯景很清楚，一旦邁出造反這一步，對手就不再是高澄一個人，而是整個東魏陣營，昔日的戰(zhàn)友瞬間就都變成了仇敵。自己就算再厲害，想一個人單挑整個東魏還是太夸張了。

　　而且高澄得到消息之后，很快就會派大部隊過來平叛，現(xiàn)在自己能夠完全控制的只有潁、豫、襄、廣四個州，人馬也不太夠，靠這點本錢根本沒可能跟東魏大軍叫板。

　　為今之計，只能去借助第三方的力量。

　　這幾年南梁跟東魏之間邊境和睦，交流頻繁，外交關(guān)系非常好，想要煽動兩國對立看起來不太容易。

　　侯景決定先去找宇文泰。他派人給宇文泰送信，說要獻出河南六州投奔西魏，讓宇文泰派人馬過來支援自己，否則地盤就要被高澄搶回去了。

　　所謂六州，除了潁、豫、襄、廣之外，應該還加上了東荊和北荊，這兩個州都在跟西魏的交接地帶，州民以蠻族為主，國家觀念不強，侯景覺得可以搞定。

　　敵人內(nèi)部分裂對西魏來講是天大的好消息。宇文泰很高興，當即以皇帝元寶炬的名義，狠夸了侯景一頓，加封侯景為太傅兼河南大行臺。

　　但他留了個心眼，只是口頭上嘉獎，并沒有真的派兵。

　　宇文泰在邙山之戰(zhàn)被打出了心理陰影，現(xiàn)在又不知道高歡是不是真的掛了，所以根本不想再跟東魏發(fā)生正面沖突。侯景要官多大都可以給，但讓我出兵沒戲。

　　侯景郁悶死了，心說宇文泰這個家伙真是老奸巨猾，我侯景在東魏早就是河南土皇帝了，還要你這個帽子來撐門面？我現(xiàn)在缺的不是官位，是部隊。

　　眼看著宇文泰那邊遲遲不肯發(fā)救兵，聽說高澄又在積極調(diào)兵遣將準備來找自己算賬，侯景急了。他決定死馬當活馬醫(yī)，去南梁那邊碰碰運氣。

　　于是侯景派他的行臺郎中丁和前往建康，請求歸附南梁。為了忽悠蕭衍，他在信中畫了一個巨大的餅。首先，他號稱要一次性獻出河南十三個州，涵蓋了函谷以東，瑕丘以西，黃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全部地區(qū)；其次，他承諾更東邊的徐州、青州、齊州、膠州等地稍微花點力氣也能搞定；之后，以河南山東為根據(jù)地，可以繼續(xù)進軍河北山西，進而拿下整個東魏；剩下的不多說了，讓蕭衍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

　　這是典型的從曲別針到別墅，一個雞蛋造就世界首富的忽悠手法。

　　沒想到蕭衍居然信了。

　　當時蕭衍還沒有心血來潮去同泰寺出家，某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中原地區(qū)的郡守紛紛獻地歸降，舉朝上下一片歡慶。早晨起來之后，蕭衍把這件事告訴了首席秘書（中書舍人）朱異，還加了幾句評論：“我這人很少做夢，如果做了夢就一定會應驗，你解釋一下這個夢是咋回事?！敝飚愐豢词莻€好機會，趕緊打溜須道：“這還用說么，很明顯是皇上您馬上就要統(tǒng)一天下的征兆。”

　　果然，沒過幾天侯景的使者就到了健康，因此蕭衍覺得這都是天意。

　　但這個事兒畢竟太大，不好一個人做決斷，所以蕭衍把大臣們都召集起來一起商量要不要接納侯景。

　　結(jié)果大臣們都表示反對。侯景如果是被迫害流亡的還好說，他現(xiàn)在可是主動背叛東魏，而咱們跟東魏是兄弟盟國，如果因為貪圖地盤接納侯景，那不是典型的背信棄義么？

　　但蕭衍不死心，他覺得這幫大臣太迂腐了。南梁之前跟東魏結(jié)盟，是因為東魏那邊的高歡太厲害咱們打不過。但根據(jù)侯景的情報，高歡現(xiàn)在已經(jīng)掛了，接班的是個少不經(jīng)事的毛頭小伙子高澄，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豈能還拘泥于以前的判斷？況且上天在夢里已經(jīng)給我暗示了，難道這幫家伙就不懂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的道理么？”

　　這其實也不能怪蕭衍太貪，因為侯景開出的價碼實在太高。東魏的河南地區(qū)相當富庶，十三州加起來戶口超過百萬，按每戶五人計算，總?cè)丝跀?shù)超過五百萬，比當時南梁全國的人口數(shù)少不了多少。

　　這么美好的東西擺在眼前，任誰都不能不動心。

　　可是面對一片反對聲，蕭衍也不好貿(mào)然表態(tài)。

　　這時邊上的朱異揣摩出了蕭衍的想法，趕緊站出來道：“陛下英明神武，南北歸心，其實很多人都想投奔你，只是因為沒有機會而已?，F(xiàn)在侯景主動帶著東魏將近一半的土地來歸附，很明顯是人心所向，天意使然，如果咱們不接納他，恐怕會冷了天下人的心，陛下您就別猶豫了?！?p>　　有溜縫兒的就好辦，蕭衍當即拍板決定接納侯景，同時加封侯景為河南王、大將軍，在河南擁有絕對的自治權(quán)。

　　做完這個決定之后沒多久，蕭衍就收拾收拾跑同泰寺出家去了。當然，蕭衍這個出家是假的，目的就是要坑大臣們一筆錢來禮佛，所以他在當和尚的過程中還牢牢掌控著朝政。

　　不同于宇文泰的半信半疑，蕭衍是真對侯景的承諾動了心，他也比宇文泰要厚道得多，不僅給侯景封了官，還在念經(jīng)的日子里忙中偷閑，專門安排司州刺史羊鴉仁領(lǐng)兵三萬帶著糧草北上去支援侯景。

　　侯景的叛亂成功攪動了穩(wěn)定的三國局勢，圍繞著河南這片炙手可熱的土地，東魏、西魏和南梁之間開展了明爭暗斗，而高澄面對的接班挑戰(zhàn)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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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討論】：關(guān)于侯景承諾割讓給西魏的幾塊地，《北史》、《周書》、《梁書》中并未寫明，《資治通鑒》中記載為東荊州、北兗州、魯陽、長社。但這里存在一個問題。首先，當時并不存在北兗州這個地方，其次，兗州一帶比北豫州還要靠東，跟西魏并不接壤，鑒于上次出兵北豫州的沉痛教訓，宇文泰也不可能再接手這樣一塊飛地。所以北兗州很可能是筆誤。另一個證據(jù)是侯景后來給蕭衍的解釋信：“今以四州之地為餌敵之資，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東，齊海以西，悉臣控壓。”。這說明割讓給西魏的地都在豫州的西邊?？v觀周邊，只有北荊州符合條件。北荊州為東魏武定二年（544年）所置，位于洛陽南邊，原治所在新城縣（今河南伊川縣西南），后新城縣被西魏占據(jù)，治所搬到南陸渾縣（河南省洛陽市嵩縣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