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蕭衍:引狼入室
公元548年,正月,南梁。
北伐失敗之后,梁武帝蕭衍這段時間一直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馬蜂窩已經(jīng)捅了,后面的事情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已經(jīng)由不得他了。雖然東魏大軍在占領潼州之后暫時停了下來,沒有繼續(xù)向南推進,但誰知道高澄那邊是不是在策劃更大規(guī)模的報復行動?
更讓他郁悶的是,東魏那邊還沒什么動作,自己這邊先出了問題。
前段時間眼見著西魏從侯景手里搶了不少地盤,蕭衍也有些眼紅,打算把侯景剩下的幾塊地盤先占了再說。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在懸瓠(東魏的南豫州治所,今河南省駐馬店市汝南縣)附近設立了豫州(南梁),讓司州(南梁)刺史羊鴉仁同時兼任豫州刺史;在項城(東魏的北揚州治所,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陽區(qū))附近設立了殷州(南梁),讓西陽太守羊思達擔任刺史。
北朝和南朝有很多州的名字相同,但位置不一樣。
當時侯景已經(jīng)跟西魏鬧翻了,他不敢再得罪蕭衍,所以也就沒計較這個事兒。
接著侯景出兵去攻打譙城,后來又跟慕容紹宗對峙了很長時間,但羊鴉仁和羊思達這兩個友軍一直在邊上看熱鬧,什么忙都沒幫。
等侯景兵敗之后,這兩個哥們覺得不好,慕容紹宗這家伙太猛了,連大名鼎鼎的侯景都被揍得滿地找牙,咱倆肯定更不是對手。趁著對方還沒打過來,咱們還是先跑為妙。
于是他倆借口駐地離南梁太遠,運糧困難,直接把城一扔,領著手下跑回了南梁。
結果就是東魏那邊沒費一兵一卒,順利收復了南豫州和北揚州。
蕭衍氣壞了?,F(xiàn)在還沒開打呢,你們就嚇得抱頭鼠竄,這要是東魏真的大舉南下打過來,還能指望你們保家衛(wèi)國么?
他當即寫了封信把羊鴉仁痛罵了一頓,要不是礙著泰山羊氏的族望,當時就要治羊鴉仁的罪了。
羊鴉仁也知道自己這事兒辦得不咋地,他不敢直接回建康,怕蕭衍盛怒之下把自己給砍了,只好暫時把部隊駐扎在淮河上游,然后給蕭衍寫了封奏章,說自己會找機會再把丟了的地盤給搶回來。
這明顯是在糊弄蕭衍,但蕭衍目前沒精力跟他較真。
因為他正在急著打探侯景的下落。
侯景自從正月初七在渦水岸邊被慕容紹宗打敗之后,已經(jīng)連續(xù)十多天沒有動靜了,甚至有傳言說他已經(jīng)死在了亂軍之中。
而此時此刻,蕭衍依舊念念不忘侯景主動投靠他的時候說的那些甜言蜜語,以及侯景給他畫的那個統(tǒng)一天下的大餅。
能得到來自外族名將的認可,極大地滿足了蕭衍的虛榮心。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即使明知道現(xiàn)在自己非常被動,明知道當前的亂局都是侯景一手造成的,他依然認為侯景是個被人欺負的可憐人,一定要盡自己的能力幫他一下才好。
蕭衍是這樣的態(tài)度,下面自然有不少善于察言觀色的人隨聲附和,結果就是南梁的朝廷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侯景是個人才,希望他能活下來為南梁效力;另一派則覺得侯景是亂臣賊子,死了最好。
就在蕭衍到處打探侯景消息的時候,正月二十二那天,他突然收到了來自侯景的一封信。
送信的是侯景手下的儀同三司于子悅。信的內(nèi)容也很簡單,侯景說自己兵敗渦水,實在沒辦法,只能暫時放棄根據(jù)地退到淮水南岸,他覺得自己有負蕭衍的期望,因此主動請求削減官職。
都這時候了,還提什么削官貶職,換個正常人不把他抓起來砍了就算不錯了。
因為侯景捅的這個婁子實在太大了?;仡櫵垓v的整個過程,只有西魏趁火打劫撈了點兒地盤,南梁則完全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僅前期占領的地盤全部被搶了回去,還搭上了自己這邊的潼州。更嚴重的是,現(xiàn)在算是徹底得罪了東魏,對方的十幾萬大軍在邊境附近厲兵秣馬,隨時可能南下問罪。
但即使這種情況下,蕭衍依舊放不下天邦上國的面子和風度。他大手一揮,駁回了侯景的貶官請求,讓他還是安心當大將軍河南王。
蕭衍同時打聽了一下這十幾天來侯景的情況,畢竟對方已經(jīng)到了江淮地界,算是自己的客人,他怕侯景太客氣,有什么要求不好意思提。
結果一問才知道,侯景根本就不是個客氣的人,主人還沒開口,他就已經(jīng)反客為主占領了壽陽。
原來侯景兵敗之后,先是在淮水附近躲躲藏藏了好些天,直到確定慕容紹宗真的沒有追過來,才松了一口氣。
侯景當時也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去哪里。雖然南梁答應過會收留自己,但那是在他手里有河南十三州作為籌碼的情況下說的,而現(xiàn)在他這個河南王已經(jīng)被徹底趕出了老家,地盤一點兒都沒守住,手底下只剩八百來個殘兵敗將,如果他是蕭衍,是絕對不會再正眼瞧一下自己這個已經(jīng)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棄子的,搞不好還會把他作為禮物打包送回東魏,兩國就此議和,跟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他現(xiàn)在河南不敢回,西魏不能投,建康也不敢去,只好在淮水南岸瞎晃悠,缺糧了就沿路搶一點兒,幾乎變成了流寇。
等他往東溜達到南豫州(南梁)附近時,突然有個人過來找他,說要獻城投降。
侯景有點兒摸不著頭腦,趕緊把這個人叫過來,一問之下才搞清楚相關情況。
此人名叫劉神茂,是南豫州(南梁)馬頭戍(今安徽省懷遠縣東南)的戍主,他跟監(jiān)州韋黯關系很不好,韋黯仗著官大,有事沒事老擠兌他,所以他才一怒之下決定投奔侯景。
現(xiàn)在的南豫州(南梁)之前就叫豫州,因為前段時間蕭衍在懸瓠新設了一個豫州,才把這里改成了南豫州。這里的上任刺史是蕭淵明,但去年蕭淵明被任命為北伐大元帥,所以蕭衍就讓那個沒當上元帥的鄱陽王蕭范過來接任刺史。沒想到蕭范可能是有情緒,磨蹭了好幾個月,到現(xiàn)在還沒過來上任,州內(nèi)的事務一直是監(jiān)州韋黯在負責。
而這個韋黯也不是一般人,他出身京兆韋氏,跟西魏的韋孝寬算是同族。他的老爸,就是曾經(jīng)指揮過鐘離之戰(zhàn)的南朝名將韋睿。韋黯本人也參加過鐘離之戰(zhàn),可惜他不僅沒有繼承韋睿打仗的本事,連維持上下和睦這個基本功都沒學到,以至于四十年之后,將近六十歲的年紀,依然只是個監(jiān)州。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居然還有人來投奔,侯景也很高興,但同時也有點兒發(fā)愁,因為劉神茂說是獻城,實際能拿出來的只有馬頭戍一個小據(jù)點,地方太小,根本不夠用的。
他腦子一轉,問劉神茂道:
“壽陽離這里不遠,如果我現(xiàn)在去那里,你說韋黯能讓我進城不?”
劉神茂道:
“這個簡單,韋黯只是個小小的監(jiān)州而已,您可是大將軍河南王,官職差距懸殊,您如果過去,他肯定屁顛屁顛地主動出城迎接,到時候您直接把他抓起來就完了。等進城之后,再向朝廷解釋情況,皇上那邊知道您沒死,高興都來不及,肯定不會怪罪的?!?p> 侯景大喜,趕緊讓劉神茂在前面領路,帶領全軍八百來人趕往壽陽。
到了壽陽城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二十日的晚上,結果發(fā)現(xiàn)壽陽城門緊閉,城上守軍嚴陣以待,根本就沒有開門迎接的意思。
原來韋黯的警戒性很高,他聽說外面出現(xiàn)了一隊不明來歷的人馬,立刻命令全城戒備,自己也穿著盔甲來到城頭親自指揮防守。
侯景以為韋黯不知道是自己來了,于是派人去城下喊話:
“河南王侯景戰(zhàn)敗來此投奔,請負責人趕緊開門迎接!”
沒想到韋黯不買賬,直接給懟了回去:
“我奉命守城,現(xiàn)在沒有收到命令,恕不能開城?!?p> 喊話的人交涉了半天,韋黯就是認死理不開門。
侯景看到這個情景,心里涼了半截。他回頭盯著劉神茂:
“你判斷得好像不太對啊,韋黯這家伙不開門可咋整?”
劉神茂知道侯景一向陰狠,也被嚇得夠嗆,趕緊接著出主意:
“大王您千萬別輕易放棄啊,韋黯這個人其實膽子很小,腦子也笨,只要您派個得力的人過去嚇唬他一下,肯定能搞定?!?p> 事到如今,侯景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他想起麾下有一個叫徐思玉的部將是壽陽人,對這里的情況比較熟悉,便派他作為自己的使者進城去跟韋黯談判。
這個徐思玉出身南方,文化水平和口才都很不錯,他進城之后也沒廢話,直截了當?shù)刭|問韋黯道:
“河南王一向深得皇上倚重,這事兒全天下都知道,現(xiàn)在他戰(zhàn)敗來投,你憑什么不讓他進城?”
韋黯的理由也很充分:
“我的職責就是守城,侯景自己打了敗仗,關我啥事?”
徐思玉道: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皇上把這一塊兒的兵權交給你,本就是讓你根據(jù)情況便宜從事,現(xiàn)在河南王被東魏追殺到此,情況十萬火急,一旦東魏人馬追上來,河南王在城外無險可依,很可能戰(zhàn)死在你的面前,那時候你覺得只靠你自己能擋住東魏大軍的進攻么?或者再退一步說,就算你僥幸守住了壽陽,你又要怎么跟皇上交待這件事?你還有臉回朝廷么?”
幾句話把韋黯給嗆沒詞兒了。他轉念一想也是,侯景是皇上親封的大將軍河南王,這個任命現(xiàn)在依然有效,我開城放領導進來好像也沒什么不妥的。
韋黯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決定放侯景進城。為了給自己留個面子,他借口天黑怕有賊人趁亂混進來,請侯景先在外面呆一晚上,明天天亮他再開城門。
徐思玉出城回報,侯景大喜,大夸獎了他一頓。
二十一日一早,韋黯按照約定打開城門放侯景進城。
侯景進城之后,當即把四個城門的控制權搶了過來,然后把韋黯拎過來痛罵一頓,命人推出去砍了。
韋黯郁悶壞了,心說侯景你講不講道理啊,我都放你進來了,你不領情也就算了,咋還恩將仇報?
結果擺了個樣子之后,侯景撫掌大笑,又把韋黯給放了,還安排人擺上酒席給他壓驚。
韋黯被這套惡作劇整崩潰了,他實在理解不了胡人的腦回路,后來找了個機會逃出壽陽跑回建康。
侯景就這樣先強占了壽陽,然后才給蕭衍寫信匯報情況。
反正我已經(jīng)住到你家了,你蕭衍號稱佛門天子,總不能忍心再把我趕出去吧?
未經(jīng)朝廷的允許就擅自占城奪地,趕走朝廷命官,換做南梁自己的人肯定要被從重治罪,但現(xiàn)在侯景是外來的客人,待遇完全不一樣。
蕭衍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莫名其妙地非要體現(xiàn)一下大國胸襟,由于侯景剛剛吃了敗仗,蕭衍擔心他脆弱的心靈再受打擊,所以不僅沒追究他的責任,反倒讓他就地兼任南豫州的州牧,原來任命的南豫州刺史鄱陽王蕭范則被改任為合州刺史。
州牧這個官職由來已久,在漢末三國時期最為知名,嚴格來說其權力要大于刺史,但到了南北朝,這個官職已經(jīng)很少使用了。這次蕭衍任命侯景為州牧,就是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對侯景的重視程度。
蕭衍如此沒有原則,南梁的很多有識之士都深感擔憂。光祿大夫蕭介專門給蕭衍上了一封奏章,認為侯景忘恩負義,反復無常,跟呂布、劉牢之一樣,是根本養(yǎng)不熟的惡人?,F(xiàn)在連同族的宇文泰都看不上他,如果咱們收留他的話,以后肯定會有大麻煩。
蕭介今年已經(jīng)七十三歲,而且重病纏身,按說這些事情完全跟他無關,但他為了盡臣子的責任,還是站出來直言進諫。
無奈蕭衍根本聽不進去,他現(xiàn)在圣母心爆棚,侯景越弱勢,他越不忍心放棄,他的心里一直幻想著用自己的仁慈和大度感化這個異族名將,讓天下和后世看一看他有多偉大。
可惜的是,大家最終看到的并不是他的偉大,而是他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