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昆侖大雪山而來的玉辰真人,身無冠服之盛,只穿著一領褪得沒有顏色的淺衫,發(fā)髻上別了一個從細枝上折下來的小木棍。雙眼暗淡,看不出一點修仙者的定力。
那雙常常落在低處的眼神,時而充滿了堅毅固執(zhí),時而浮現(xiàn)出恐懼,時而慌張閃爍,時而彷徨不決。
群座賓客竟齊聲說沒聽過南宮長樂的名號,不知天下有這號人,這實在出乎玉辰子意料,一時無話可說。蜀山和關中隔著重重大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消息閉塞,自己竟從未想過這一節(jié)。難道師弟就這么不明不白的失蹤,自己來華山是白走一趟?
不禁驚慌失措,眼神渙散,自顧自地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非但沒有一絲線索,好像就連師弟這個人,都被一筆抹去。西昆侖冰天雪地的這十三年,自己就是靠著僅有的幾個名字,才能在痛苦的折磨中堅持到現(xiàn)在。如今將這個名字問出口,哪怕一句回應都得不到,面對年長年少、敦厚威猛、干練陰沉的各種面孔,訴說無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事不關心關心則亂。玉辰子呼吸急促,喘得越來越粗,眼珠來回亂晃,似乎里面無限的驚恐就要傾瀉而出。一手緊緊捂住胸口,揪住了褪盡顏色的衫子,猛然間手背上青筋暴流,像溺水時抓住了繩子一般。
煉妖壺!
煉妖壺還在。就算一切都被抹去了,煉妖壺確確實實還在眼前。不,這恰恰說明一切都沒有被抹去,只是布了些迷霧,須自己親手撥開。
只要揪住煉妖壺這一條線索,總能找出真相。
玉辰渙散的眼神剎那間又凝聚起來,閃爍寒光,直逼張妙顯,這才當眾說出了自己一個蜀山逆徒的道號。
又道:“東道主若不道出實情,那我只當這煉妖壺來路不正,只好將煉妖壺帶走,送回蜀山南宮長樂的手上?!?p> 張妙顯眼里,玉辰子第一次沒有躲閃眼神如此筆直地直視自己,而且那眼神之凝聚堅定,是平生僅見。登時被驚得渾身一震,脊背發(fā)涼。
不,東使的眼神也是這樣凝聚,他還排在第二。而東使處事皆迎刃而解,還尚未露出過這樣的堅定。
群座賓客一聽有人要帶走煉妖壺,俱是變顏變色,有人驚訝,有人陰狠,有人微怒,有人竊喜。有人拍了一下幾案,沒說出話;有人嗯啊怪叫,卻只察言觀色。
張妙顯不覺間已倒退了一步,顧左右而躲開玉辰子眼神。往左右看了看,見玉辰子言語犯了眾人忌諱,心下這才有些篤定。
可剛才那道凝聚堅定的眼神,還是會在心頭浮現(xiàn),剛剛驚得自己脊背發(fā)涼,現(xiàn)在不禁為之暗暗憎惡。
“好好好,既然你非攪鬧神壺會不可,本道人也不必給你留什么情面了。今天本道人廣邀遠近同道,作一盛會,共同參詳煉妖壺奧秘,你偏偏說煉妖壺是什么蜀山南宮長樂持有,而你又是蜀山玉辰子。適聞今日有蜀山劍仙到場赴會,不妨就來問問蜀山劍仙,南宮長樂一事,到底是何原委。敢問蜀山劍仙何在?”
玉辰子聞言心頭咯噔一聲。自己被逐出蜀山,遠放河西,有生之年不當現(xiàn)身于世,今日是冒大不韙,不免被蜀山門人責難。可事出有因,長樂他還是清清楚楚的蜀山門人,望那些人能念同門之情,先問明長樂下落,再處置于我也毫無怨言。
席間并無人搭話。張妙顯又問一遍,群座賓客交頭接耳,四下碎語,卻仍聽不見回應。
張妙顯喚來侍立弟子,吩咐了幾句,轉(zhuǎn)眼間引上來一個接引道人,上前答話,就是他將蜀山劍仙引入場內(nèi),并與為首劍仙安排了座位。答復過后,張妙顯依道人所說往席間看去,果然望見一個青衣仙俠,他身后侍立兩人,背后都系著長劍,應是無誤。
張妙顯打發(fā)接引道人下去,徑自走入席間,經(jīng)過兩層席位,來到這張幾案面前。玉辰子想跟上去,剛一跨出,前后兩腿便像灌了鉛似的,再難舉步。眼神不由自主地躲躲閃閃,不敢朝那幾案后面的劍仙身影,看去一眼。
張妙顯拱手道:“此人既然自稱蜀山玉辰子,無奈只能煩擾蜀山劍仙了?!?p> 玉辰子脊背發(fā)軟,身子不由得顫了一顫,眼神愈加惶恐閃爍,無限的恐懼漸漸又卷土重來。
自己被蜀山逐出門外,人前現(xiàn)身報出道號已是冒大不韙,東道主每次提到自己,還偏偏要冠以蜀山二字,聽得玉辰子已經(jīng)汗毛倒豎,股背戰(zhàn)栗,仿佛那幾個字每被念出一次,他身上就要多加上一重不能被饒恕的深深罪孽。
青衣少俠業(yè)已起身答禮,“不敢當,不敢當。我們蜀山弟子行走江湖,常被稱為俠士,可萬萬不敢稱什么劍仙,何況是在前輩面前。太過折煞晚輩了。此事若被掌門知曉,必定重重責罰于我。”
“小仙俠過謙了。此人胡攪蠻纏,執(zhí)意攪鬧,本不應以此相擾。奈何道人我在蜀中知交不多,許多事無法印證。聽說少俠是蜀山掌門弟子,只能斗膽請歐陽少俠分說一二,這南宮長樂仙俠,到底是何原委。”
張妙顯口中的這位小仙俠,是個與公孫茂年紀相仿的少年,同樣未著冠服,但是穿著火光下仍然鮮麗的一襲青衣。道人接引時,詳問過名號和師門,張妙顯并未向蜀山下帖,這一行人是途經(jīng)此地,聽聞華山有仙長以神器作會,才來看個究竟。為首的青衣少俠叫歐陽雄,自稱是蜀山掌門弟子。
“這……這……”
歐陽雄不禁皺眉抿嘴,面露難色。
自己上蜀山習劍幾年,功力還淺,本來不該以蜀山身份參與這種聚會,還是見識短,太過草率了。沒想到真就遇到這種麻煩事。
自己在蜀山上習劍幾年,對蜀山過往也有一番了解,可今天提到的南宮長樂和玉辰子,自己怎么聞所未聞,從沒聽師兄和長老們提起過?又不敢斷言那個怪人是胡說八道,萬一自己孤陋寡聞有所遺漏,錯怪了他呢?
所以東道主剛才在臺前發(fā)問,他遲疑不答,胸中翻來覆去沒想好對策,直到東道主走到面前,才不得已起身答應。
歐陽雄看了看張妙顯,又看看那怪人,又看了看張妙顯,雖然為難,也只能如實答復了。
“晚輩我拜入蜀山,上山學藝只有五年多,還不曾聽說過南宮長樂這位仙俠,也未曾聽說過煉妖壺與蜀山有什么淵源?!?p> 張妙顯道:“什么,少俠你在蜀山,從沒聽說過這位南宮長樂?”
歐陽雄又皺了皺眉,“我從未聽說過南宮長樂仙俠。”
張妙顯冷冷一笑,回頭看了看玉辰子,又對歐陽雄道:“滿座賓客,都沒聽說過這位南宮長樂,少俠你也沒聽說過,其實也不足為奇?!?p> 頓了頓又道:“只是這位蜀山玉辰子,不知歐陽少俠在蜀山可聽說過?”
歐陽雄無能為力地搖搖頭,道:“也未曾聽說過玉辰子道號?!?p> “怎會如此!”玉辰子叫了一聲,忽覺頭重腳輕,眼前一陣泛白一陣發(fā)黑,再看時眼里只見歐陽雄一人,之外都是花花綠綠模糊一片。便沖他質(zhì)問道:“南宮長樂明明就是知機真人弟子,是掌門處機真人師侄,你怎么說沒有?你不是掌門弟子!你不是掌門弟子!”
“處機掌門早已證道仙去,當今掌門靈藥真人,姓馬氏。我委實是掌門弟子。”
“我只道他是胡言亂語胡攪蠻纏,攪鬧神壺會,沒想到還是假冒蜀山門人,搬弄是非。今日若僥幸被他得逞,日后不知頂著蜀山的名頭,還要做出什么猖獗狂妄之事。既然蜀山歐陽少俠在此,不知你意欲如何處置???”張妙顯說罷,用一副頗可玩味的神情,看著蜀山少俠,雙眼里似有一抹浮光,來回轉(zhuǎn)動。
歐陽雄心頭沒來由地一緊,趕緊避開了眼神,恰好是落在玉辰子身上??纯此腔艁y恐懼的神情,不由得沉吟了一下。才道:“張真人,雖然他所道非實,又或許背后有難言之隱,亦未可知。眾人都明了他所說是虛妄,張真人又何必太過掛懷?既然于張真人于眾賓客其實沒有多大妨害,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日遠近仙俠濟濟一堂,其樂融融,何必掃興,早早打發(fā)他離開此地,也就算了。”
張妙顯心中不悅,暗想你這小兒涉世不深好沒有眼力,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一句一句鋪平墊穩(wěn),此情此景只要你動動嘴說一句話,拿下玉辰子押回蜀山重重懲處,便是順理成章,我還領你一份人情。你卻起什么婦人之仁,借我作陪襯,在眾人面前裝大度,真是沒大沒小不懂分寸。
“他與我口舌爭端事小,只怕這回草草饒過他,下回更不知悔改,膽大妄為。若是頂著蜀山名頭做出傷天害理之事,有辱貴派名聲可如何是好。到那時雖說他總有伏罪的一天,可謠言四起風傳一時,對貴派終究無益?!?p> 歐陽雄十分為難,心里翻來覆去還是找出了個由頭。
“不至于吧。你看他恍恍惚惚,倒好像是害了瘋病,神志不太清醒,一時造次在所難免。您說什么傷天害理的大禍,我看不至于吧?!?p> 張妙顯臉色陰沉,刻意將聲調(diào)語氣壓得謙和一些。
“少俠你涉世未深,想得太過簡單。道人我年過半百,閱人無數(shù),可是見慣了狼子野心以怨報德。你可以用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我卻不能不防微杜漸,治病于未發(fā)。不懲惡無以揚善,似這等惡毒小人絕不該放任不管。來人,將他拿下,綁縛起來。等到神壺會之后,問出他的真名實姓,再作區(q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