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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陵錄

第三章 張公子

榆陵錄 西瓜小王牌 2915 2021-07-13 23:40:31

  大雪過后,天氣愈發(fā)寒冷,榆陵書院年前最后一次的入院小考也悄然而至。

  是日,呵氣成冰。剛過卯正一刻,書院的大門前便響起了車馬聲,從各地趕來的秀才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此地,靜候開院。

  不多時,忽然傳來一陣脆耳的鈴聲,只見一輛三架雙扇紅柚馬車從街口駛來,那車身鏤花雕檐,掛著四條鴻運帶,氣派斐然,左右各有兩扇窗子,被厚重的棉錦簾子蓋得嚴嚴實實。

  候考的秀才們竊竊私語起來,有那知曉的,睥睨著馬車道:“張公子又來了!”

  馬車果然在書院門前停下了,許久,從里面鉆出一位睡眼惺忪的公子。他頭戴凌云巾,兩側(cè)護著一副鴉青鼠毛暖耳,黛藍的窄袖絨衣外套著一件金銀絲線綴繡的棗紅罩甲,腰間束著一根連著象牙鎏金嵌瑪瑙扣板的革帶,腳蹬一雙錦綺織鑲的玄色皂靴。

  張遜大剌剌地從車上跳下來,滿臉不情愿地走到書院門口,瞪著候在第一位的秀才。那秀才被瞪得莫名其妙,直到排在身后的人拉了拉他,示意他讓出一個身位來,他才明白,原來那張公子是來插隊的。

  那秀才是從嶺南跋山涉水大幾個月才到的秣陵,為今日的小考準備了好些時日,一心要入榆陵書院,今晨天未亮便動身前來候考了。他也不知張遜的來歷,以為他只是個前來考試的富家公子,便好言道:“我等早早就到此地,公子來得晚,請往后頭走走,一道排隊候考?!?p>  張遜本就不愿來,一聽此言,怒上心頭,啐了一口道:“你是什么寒酸東西,也配跟我說話?!”

  說著便一把推開秀才,占了他的位置,嫌棄地拿出帕子來擦手,忿忿地扔在地上,狠踩了幾腳,又用力踢開。

  那秀才毫無防備,猛地遭此一推,站立不穩(wěn),跌坐在地。

  目下立馬嘩然!

  眾人忙扶他起來,紛紛指責起張遜,卻又懼著他家的威勢,只是動動嘴皮,并不敢上前。

  張遜哪里會怕他們,雖然文思不足,只能用從勾欄瓦肆中學來的臟詞爛調(diào)反復罵個不停,但他敢于動粗,不知從哪里尋來一根短棒,胡亂揮舞著,嚇得秀才們遠遠躲開,不過他們嘴上卻絕不示弱。

  眼看開院時辰就要到了,場面卻越發(fā)難以控制。

  奇怪的是,榆陵書院內(nèi)的眾人聽到外頭嘈雜如斯,卻并不著急,仿佛早知會有這么一出。更奇怪的是,平日里不會在入院小考時露面的山長徐恭益,在卯正一刻后便來了角門房里吃茶,坐等開院。

  卯正二刻,院門開啟。

  一見著徐恭益領著院內(nèi)眾人出來,門外的鬧騰頓時停了下來。

  徐恭益斂容肅道:“在下徐恭益,不才虛領山長之職,授業(yè)誨人一向秉持‘謙遜持穩(wěn)’四字。今日眾位皆為功名秀才,雖非我榆陵子弟,但確也是在我榆陵之地鬧出如此之事,徐某羞甚!愧甚!身為榆陵山長,自當閉門整頓,重制小考之規(guī)。因此,本月小考暫停?!?p>  眾人聽得此言,著急一回又憤恨一回。

  急的是自己為這次入院考準備許久,突然???,又要等個一月,本就是秣陵人士的秀才們倒還好,那些遠途而來的考生們卻要在此地多耗上一個月,住宿、吃食都是花銷,難免有幾個家境清寒的少不得要苦苦支撐。

  這么想來,他們又恨那張遜為何平白無故鬧這一場,既然來了,就該按著先來后到的順序,和大家一樣靜候開考,可他偏要爭個第一位,一個不順意便要打要殺,到頭來惹得大家都沒法考試。當下便有不少人扯著這事論說請理。

  “諸位切莫著急?!毙旃б嬗值溃骸氨驹滦】茧m然停止,但今日之事卻讓徐某覺得有一理需要明辨一回?!?p>  眾人斂聲靜聽。

  “方才徐某在院內(nèi)聽到張小公子說排在隊伍之首的秀才頗為‘寒酸’,可依徐某看來,這位秀才服四方巾帽、圓領青袍、玄色皂靴,衣飾守矩尊禮,說話行事亦是有理有章,并無任何不妥之處。倒是張小公子你雖有秀才之名,但服飾、言語、行動皆毫無禮法可言。

  “你頭戴的凌云巾是仿朝中官員的忠靖冠所制,并無官職卻服暖耳,衣衫、罩甲和皂靴加飾過盛,金銀絲繡之物也不是一個秀才的身份可以穿戴的。你綺羅加身卻處處逾制,罔顧國朝簡素質(zhì)實的風尚,反而譏笑他人不如你穿著華貴,更在我榆陵書院門前語出粗鄙,動輒打罵,毫無半點國朝才俊的風姿和清骨!

  “諸位!像此等罔顧禮法之人,即使僥幸通過小考,又豈可入院讀書,壞我榆陵風骨?”

  眾人皆點頭稱是。

  那張遜自知理虧,被這一席話說得漲紅了臉,想強辯,但又不敢在徐恭益面前放肆。

  “今日之事,實起于張小公子,卻讓大家遭連坐之罰,徐某深感不安。但若讓此事輕輕放過,那榆陵書院豈不成了背棄禮法之地?徐某不才,愿開榆陵之門,主持清議之論,在十日后請諸位與我榆陵子弟就這‘服制與禮法’一題一同論道,可知今日之事實非小事。徐某也將攜眾教習借此清議,從諸位中選出入院之人?!?p>  此言一出,眾人心下大喜,沒想到今日被那張遜一鬧竟是因禍得福,還未入院便有了與院內(nèi)學子一同論辯的機會,雖然自己學識不足,但能聽聽他人所言,也是件值得一做的事。再加之小考雖停,但若能在清議上展示一番,也有入院讀書的機會。于是皆滿口答應,約定十日后再來。

  四下紛紛散去。

  徐恭益回院后便向榆陵子弟宣布了此事,囑咐眾人好好準備。午后又遣人喚了鐘開儀來堂上小談。

  待二人坐定,徐恭益道:“今日之事,想來你已有所耳聞,清議時論辯服制可有把握?”

  鐘開儀笑道:“山長,清議論辯并非難事,只是學生有一問,不吐不快?!?p>  徐恭益點點頭,鐘開儀繼續(xù)道:“那張遜每三月都來一回,回回穿金戴銀,怎的今日突然鬧得如此之大?既有此鬧劇,山長未免也到得太快。不過主持清議論說此事確實合理,但學生前后聯(lián)想一番,卻覺得實在難以用‘巧合’二字概括今日之事。想來山長是早有準備吧?”

  “我便知道這事瞞不過你!”徐恭益笑道:“張遜不愿讀書,張士俊卻非要兒子每三月來考一次,此事眾人皆知。但旁人不知的是,張士俊頗信堪輿之道,每逢和他人置地變產(chǎn),都要秘請擅長堪輿術之人觀地相面,占卜一番。

  “月初前我便專門放出風聲給張家,說是本月小考之后,榆陵書院三年內(nèi)將不再允許新學子入院。本來三年的光景他們也不是等不起,可是張家一直覬覦的城南的那塊地,經(jīng)一位高人看過后,說家中須有一人在秣陵城北靠山臨水之地長住,才能拿得下。

  “我知道了!”鐘開儀笑道:“城北乃府衙、軍機重地,即便是張家這樣的富貴人家也買不到一處這樣的房子,只有秣陵書院有此條件。這么一來,若是本月進不得書院,張家想得那塊地便要等三年之后了。但這塊地爭搶之人眾多,年前再不拿下,年后必然難保,所以張家此番是急了?!?p>  “正是如此!前幾日,張家那位高人占了一卦,說張小公子若是能在今日早早來到書院門口,做第一位入院考試之人,必能一舉通過??上菑堖d來得晚,才有了這般鬧劇?!?p>  “張士俊得了此法,必不會讓兒子晚來,定是有人出手相阻了吧?若是我沒有猜錯,那相阻之人與堪輿高人是山長派去的吧?”

  徐恭益微微一笑:“林夫子早年間學過不少堪輿之術,這么多年未曾使出來,頗為壓抑。我一和他說此事,請他扮成形聲家,他便滿口答應,還幫著出了不少主意。今日也是他去阻止了一番,才讓整件事天衣無縫?!?p>  “我竟不知林夫子是堪輿高人!怪道張遜今日發(fā)作,原來有這么一番原委。這樣也好,既解了張家之擾,又明了榆陵風骨。清議之日,榆陵子弟必能大放異彩。”

  “你的學識才情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希望榆陵中能夠多出學高品正之人,將來你們同朝為官,也能相幫相助?!?p>  “山長放心,榆陵學子中不乏優(yōu)秀之人,除了小濟、適培和小煊,前月新到的樓萬承才思亦高,想必此番清議也會名高才顯。”

  “此人我也有所耳聞,且看他此次如何,若是真才子、高品格,將來也是我榆陵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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