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可能!”
秦朗聞言立刻脫下背包,在里面不停地翻找,翻了一會又把全部東西倒在地上,雙手劇烈地顫抖著,瘋狂地在沙土中翻動,像是只要他肯努力地找,就能變出什么藥到病除的靈丹妙藥。
這二十多年,一直是他們父子倆相依為命,給自己交學費買玩具的,去給自己開家長會的,半夜下雨打不到車抱著發(fā)燒的自己往醫(yī)院跑的,這么多年,一直都是秦明朝。
就連這次出發(fā)進山,秦朗也想著護自己家里這老父親一回,怎么現(xiàn)在就……
可能是昨晚已經耗盡了這輩子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力氣,秦明朝覺得死亡好像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突然就認命了,于是用一種無奈又豁達的語氣沖著秦朗說:
“兒子,不用找了,來跟我說說話吧?!?p> 秦朗此刻神色已經隱隱透著癲狂之色,什么話都聽不進去,眼圈通紅地一把拽下程欣的背包,反扣過來把所有東西都倒出來,蹲下來又是一通翻找。
“唉,罷了,老錢啊,你來!”秦明朝見叫不動兒子,想著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轉頭又沖著錢教授說。
錢教授一聽他叫自己,壓著嗓子聲音顫抖著說:“明朝!我們不找什么寶藏了。程欣打電話,我們出去,我們現(xiàn)在就出去!”
秦明朝聽罷無語嘆道:“你說你,難為孩子干什么?”
錢教授這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他們其實心里都清楚,自從進了冰窟開始,他們的所有通訊設備就都已經沒了信號。
秦明朝見他們一個兩個都開始胡言亂語起來,突然覺得現(xiàn)在好像心態(tài)最好的人就是自己了。
旁邊李九龍已經轉過身,沖著石壁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能通過下頜處繃緊的肌肉看出在緊咬著后槽牙。
而老李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明明剛認識幾天的時間,卻又都是過命的交情。他看了看秦朗和錢教授師徒兩人,想著還是把時間留給他們,就坐到旁邊的石臺上從兜里拿出一根煙。
煙在之前暗河的時候泡濕了,一直沒機會曬干,點了幾次都點不著,他就直接放在嘴里,好像只要叼著,心里就會好受些似的。
“唉,你們這一個個的,這不是咱們出發(fā)之前就想過的事兒嗎?”
秦明朝見他們一個個將哭不哭,憋得眼圈通紅的樣子,反過來安慰他們。
又想了想,怕有些話自己不說,就要留在這洞里千年萬年了,便也不管他們能不能聽進去,坐在石臺上,對著空氣似回憶似懷念地說道:
“老錢啊,二十來年了,從我進學校開始,咱倆就一起搭伙搞學術,這么多年哪篇論文不是咱倆人的名。當年秦朗他媽走了,也是你大半夜陪我喝酒,回去還被嫂子罵。這么多年,良師益友自然不用多說,我心里當你是我半個親哥?!?p> “你可要好好活著走出這山啊,我還指望你幫我看著秦朗這小子呢。這孩子我從小帶大的,不是個省油的燈,但也沒什么壞心眼,你要是出去了,該管的時候就管,犯錯了抽兩巴掌也沒事,要是他遇到啥過不去的了,能幫一把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拉一把?!?p> 說完這話,黑線已經爬到了顴骨周圍,密密麻麻蓋滿了半張臉。
秦明朝像是毫無知覺,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
“程欣,九龍,你們都是好孩子,能走到現(xiàn)在也多虧你們了,以后這一隊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你們多費心出力了。還有老李,這次是我們拉你下水的,你別記恨我們,照顧好自己,要是出去了就把煙戒了吧,你到我這時候就知道,還是活著好啊……”
說完這些話,秦明朝看了看遠處還在瘋狂翻沙子的秦朗,想著要是平時看見兒子在那撅著屁股玩沙子,自己早就上去踹一腳,再罵他幾句,說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現(xiàn)在看上去,卻心里疼的厲害。
這是自己一把手帶大的孩子啊,從剛出生都沒一袋大米大,到后來會走,會跑,會自己上幼兒園,會和同學打架回家告狀,會偷偷給女同學帶零食,會翹課去打球去網吧,會在外面兼職然后給他買一條他這輩子都不會帶的綠色領帶。
他想,怎么才睡了一宿覺,就再也見不著了呢?
又轉念一想,有些釋然,或許世間父母子女的關系不外乎如此,一個永遠把你當小孩,一個以為你永遠不會走。
但孩子總會長大,父母也總會離開。
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絕對和永遠。
“老錢,我看秦朗那孩子有點魔障了,也是,一宿覺的工夫,也不怪他沒個準備,你們一會替我好好勸勸他,他會想通的。”
說話間黑線已經蔓延到他眼睛的位置,左眼眼白處無數(shù)黑紅細絲交錯,看起來很是嚇人。秦明朝感覺眼前一陣模糊,知道大抵是快到時間了。
此時程欣已經哭成了個淚人,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往出掉,她咬著嘴唇卻不敢出聲,生怕打斷了秦老師的話,生怕他說不完就帶著遺憾走了。
秦明朝想了想,最后深深嘆了口氣說:“我走了之后把我扔到河里吧,我不想在這屋里喂那條害死我的蛇,也不想在外面被那些甲蟲啃,就把我往河里一扔就行,說不定我們在終點還能遇上。”
屋里一片安靜,沒人答應也沒人拒絕。
程欣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這邊聲音一出,那邊秦朗渾身一震,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幾分,扔下手里的東西跑過來,蹲在秦明朝跟前,帶著哭腔喊:
“爸——”
“秦朗啊,二十多歲的男子漢了,要好好照顧自己,聽你錢伯伯的話。要好好長大,總有一天我們爺倆會再見的,在那之前,別著急,好好生活,好好長大……”
像是撐著最后一口氣等著秦朗過來,剛握著秦朗的手說完這些話,就見黑線上端蔓延到頭頂,秦明朝也閉上了眼睛。
或許這神佛給他最大的慈悲,就是讓他的離去沒有經歷痛楚。
這些黑線到了頭頂像是無處可去了,皮膚下的活物跳動得更加厲害,只見從脖頸處的紅點開始,像血管下藏著一把鋒利的小刀,皮膚沿著血管的方向被從里至外割裂開來,所到之處,血肉模糊。
就像萬獸門外那個甲殼盡碎的甲蟲。
李九龍看秦朗眼珠都紅了,怕他想不開,一把抱住他往墻角拽。
這邊老李和程欣一起,抬著秦明朝還在破碎的尸體往門外走,錢教授雙手拿著兩個火把幫他們驅蟲,幾人護送著秦明朝的尸體,把他扔進了暗河中。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相知幾十載,方知別離苦。
世間朋友,師徒,父子,愛人,想來無一不是如此。
柏子仁酒
人歲數(shù)大了,寫這種章節(jié)心里也苦兮兮的。有看到這章的小朋友,好好生活,莫負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