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疤瘌頭后生那伙九百漢不過是專門跑到倉頡祠打探消息而已,這次來的可是正兒八經(jīng)混在勤王義軍當(dāng)中的憨匪,足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為首者是個典型的山東大漢,大晚上頭戴一頂白氈笠,在無數(shù)油松火把照耀下,猶如鶴立雞群一般引人注目。
他命手下嘍羅把整個倉頡祠團團圍住,自己則叉著大腰站在院門外面,理直氣壯地沖著院內(nèi)高聲喊話:
“里面的人聽了,俺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東響馬是也!雖為響馬,卻無騎可乘,天下豈有此理耶?是以俺們既不謀財,更不害命,只想要爾等那幾十匹良馬,識相的趕緊拱手送出來吧!”
他自認這番說辭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正翹首以盼對方同樣坦誠相待,忽聽“啪”的一聲響動,不知從哪兒射來一枝雕翎羽箭,登時就把他頭上戴的白氈笠掀翻在地。
這廝嚇得脖子一縮,順勢就近跳到暗影里,驚甫稍定之后方才怒聲喝罵道:“好個直娘賊!不吃敬酒吃罰酒是吧?來人啊,給我把大門撞開!”
手下嘍羅們就地取材,齊心協(xié)力把種植在院門前面的一顆老槐樹連根拔起,隨后幾十條山東大漢一起吆喝著“哎嗨喲哇”的打夯號子,抱緊老槐樹干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撞擊著倉頡祠前院那兩扇桑木門板。
“稟告李樞密,前院怕是守不住了!”
在這種持續(xù)不斷的外力猛烈沖擊下,一條插門栓和兩根頂門杠所能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賊人破門而入顯然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雙方很快就要短兵相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
左言和他手下那些班直衛(wèi)士都認為以一打十決無勝算的可能,既然人家只想要那五六十匹戰(zhàn)馬,送給他們就是了,大宋人不打大宋人,大不了日后再找機會搶回來嘛,何必傷了彼此的和氣。
“院門失守等同于丟城棄地!”李綱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死命令:“決不可讓賊人破門而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守住,否則軍法從事!”
他心里很清楚,賊酋說的比唱的好聽,一旦把門撞開,己方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到時候一個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既然沒有任何妥協(xié)的可能,接下來便是如何固防的問題了。
左言命人把祠堂里的長條供案抬過來,橫亙在前院兩扇桑木門板后面,又命班直衛(wèi)士站成一排,用血肉之軀硬撐住長條供案,這樣一來,等于同時卸掉了插門栓和頂門杠的壓力,對方要想破門而入,除非從班直衛(wèi)士的尸體上踏過去。
哎嗨喲哇,咚咚咚咚......哎嗨喲哇,咚咚咚咚......
外面那些山東大漢嘴上吆喝著打夯號子,手里一刻也不停緩,依舊有條不紊地猛烈撞擊著桑木門板。
時間一長,里面這些用雙手或腰身撐住長條供案的班直衛(wèi)士,一個個被震得頭昏眼花腦子亂,有個距離門板最近的矮胖軍漢渾身顫抖得厲害,突然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左言見狀趕緊命人將他替換下來。
“李樞密,這樣下去,恐怕不是長久之計啊?!秉S經(jīng)臣提著褲子從后院茅廁跑過來,看到眼前這一幕,不無擔(dān)心地沖著背靠影壁墻的李綱說道。
李綱當(dāng)然知道用血肉之軀做擋板肯定支撐不了多久,可是在這個一著不慎全盤皆輸?shù)木o要關(guān)頭,一時半會兒他也想不出來更好的辦法。
黃經(jīng)臣見對方默然無語,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自己也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什么忙都幫不上,于是一邊圍著影壁墻轉(zhuǎn)圈兒,一邊自言自語道:“誒,要是能把這堵墻抬到門口就好了?!?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綱登時眼睛一亮,急忙回轉(zhuǎn)身來,仔細打量著這面八字型懸山頂式影壁墻,但見底下基座是條石,墻體是香糕長磚,頂蓋是灰瓦,用這些建筑材料堵大門,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可這么一個龐然大物,抬是抬不走的,只能先推倒,然后再將條石磚瓦一一堆積到院門后面。
李綱說干就干,立即命左言和閭勍把沒在堵門的禁衛(wèi)班直全部召集在一起,三十多個軍漢學(xué)著外面賊寇的樣子,嘴里吆喝著協(xié)調(diào)號子,轟隆一聲巨響就把一丈多高的影壁墻推倒了。
畢竟是磚瓦石結(jié)構(gòu)的建筑,動靜鬧得很大,外面那些撞門的山東大漢嚇了一跳,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什么狀況,停下來偷偷窺探了一陣子,方才又繼續(xù)吭哧吭哧地砸門。
左言和閭勍他們接下來的任務(wù)就是抬條石搬磚頭,干這些打熬筋骨的活計對于糾糾武夫來說是家常便飯,因此沒用多長時間,整堵墻的殘渣廢料全都堆到了桑木大門后邊,足足有六七尺高,等于把院門徹底封死了,外面那些顢頇的山東大漢最終只能望門興嘆。
“咱家方才不過是信口一說而已,李樞密竟能據(jù)此想出如此妙計,當(dāng)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話雖如此,黃經(jīng)臣還是有點不放心,他親自湊到門口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回轉(zhuǎn)身來喜滋滋地對李綱說道:“賊人明知破門無望,早已知難而退啦!”
李綱聽了卻只是苦笑,賊人是進不來,但自家也出不去啊,不過是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罷了,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
他把閭勍那撥人叫到跟前,正要叮囑這些專門負責(zé)在院內(nèi)四處警戒的禁衛(wèi)班直,嚴加提防賊人故技重演一一用疊羅漢的方式逾墻而入,恰在這時,埋伏在中庭松柏樹上的弓弩手突然大喊大叫道:“閭管軍?閭管軍何在!”
“何事驚慌?”
閭勍先是愕然一怔,隨即率先往中庭那兩排松柏樹下跑去,李綱、黃經(jīng)臣等人不知道突發(fā)了什么狀況,趕緊尾隨在他身后一探究竟。
“此刻正從西面三陵臺方向跑過來好多人!”
“大概有多少人?”
“密密麻麻,難計其數(shù)!”
樹上弓弩手此言一出,眾人皆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來今夜在劫難逃了。
“李樞密,怎么辦?”黃經(jīng)臣六神無主,一個勁兒催問李綱。
李綱緊鎖眉頭,凝神傾聽了片刻,忽然答非所問道:“賊人剛剛已經(jīng)知難而退了,怎么還有打夯的聲音?”
黃經(jīng)臣等人聽他這么一說,全都豎起了耳朵,果不其然,哎嗨喲哇......哎嗨喲哇......聲音低沉舒緩但很有節(jié)奏感。
“糟糕!”
閭勍瞪著大眼珠子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賊人八成是想從后院攻進來!”
左言疑惑不解道:“后院又沒有后門,賊人如何破門而入?”
他的話音剛落,有個埋伏在馬廄屋頂上的弓弩手,匆匆忙忙地從祠堂左側(cè)的甬道里跑過來,邊跑邊大聲嚷嚷:“不好了,不好了,賊人快把后院圍墻推倒了!”
推倒院墻?他們這是要涸澤而漁,還是要殺雞取卵?
李綱頓覺腦袋嗡嗡亂響,好玄沒一頭栽倒地上。
真是奇了怪了,這些又憨又蠢的賊人圍著倉頡祠鬧騰半天,只知道咣咣咣砸門,怎么就突然開竅了?莫不是方才推倒影壁墻給他們提了醒?
三十多個人就能把磚砌的高墻推倒,四五百人推倒一段夯土堆壘起來的院墻,豈不是易如反掌?
這么淺顯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只不過當(dāng)局者迷,需要有人在適當(dāng)時候輕輕點撥一下。
黃經(jīng)臣很快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這會兒真想狠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明明是無心之舉,反倒幫了賊人天大的忙,如此一來,豈不成了天無絕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