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葉無雙說完，老瘸子的神情變得有些恍惚，哪怕這任誰聽起來都是這么可笑孩童稚語，他卻沒有半點(diǎn)輕視之意，畢竟世間不少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皆是為了一句年少時的狂言，付出了一生。
想那燕北雁門軍的老將軍燕月寒，少年時不也曾說過此生要還燕北以太平嗎？如今那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明明已然移交了兵權(quán)，卻依舊還要固執(zhí)的待在軍中，每每交戰(zhàn)，總能看到一個枯槁的身影頂著風(fēng)雪上城樓，或許他知道，或許他裝作不知道，這具老邁枯朽的身體已然連刀也提不動了，他只是還想看看，自己半生的執(zhí)念，能否在咽氣之前實現(xiàn)。
如今燕國的“長治皇帝”在少年時也曾言，定要于有生之年讓大燕再現(xiàn)太祖皇帝創(chuàng)下的永安盛世，平北蠻，定西涼，收復(fù)四海，萬邦來朝?？蛇@百余年來，這位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帝王，只能無奈得看著山河破碎，邊境失守，曾經(jīng)的理想化作夢幻泡影，但他依舊不死心，為了平定北境，九個兒子死了八個，多年來整軍經(jīng)武，損耗國力，直到那垂垂老矣的身軀將心血熬干，難道這不正是因為年少時的一句輕狂之言嗎？
老瘸子沉默了許久，不禁在心頭發(fā)問，為何跟隨自己在這破廟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小葉子，如今竟然長成了這般干凈純粹的少年？明明自己是那么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所謂近墨者黑，他又怎會活成了一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說起來曾經(jīng)年少不羈的老瘸子也做過很多壞事，搶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直到十年前他救下小葉子時，看著這鮮活的小生命，心態(tài)突然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終是不愿再做那些殺人放火的勾當(dāng)，于是選擇了歸劍入鞘，帶著他來了燕北。
人總是如此，當(dāng)你選擇為惡時，可以找到萬般理由來說服自己，可一但心中生了善念，哪怕就那么一縷微不足道的光芒，也會漸漸放大，直至它再也容不下你心中的惡。
于是愧疚，悔恨化作了心魔，讓他無法再面對自己，更不知該如何面對那一天天長大的少年，而后整整十年，這個從前滴酒不沾的男人便一直靠著酒來麻痹自己。
如今再看到這純質(zhì)無瑕的少年，老瘸子心中很是很驕傲，無論他從前多么罪大惡極，無論他的聲名又是如何狼藉，但他教出了如此一位耀眼的少年，于是思索思索再三，鄭重地說了一句：“我可以教你修行，但你得答應(yīng)我三件事！”
此時，葉無雙原本失望的心中突然又燃起一絲希望，抬起頭，有些激動的問道：“當(dāng)真？！”
“所以，你答不答應(yīng)！？”
少年想了想，問道：“三件什么事？”
“無論什么事你都必須做到！若你愿意答應(yīng)就點(diǎn)點(diǎn)頭，我便立刻教你修行?！?p> 葉無雙很少見到老瘸子這么一本正經(jīng)，心知他口中所謂的三件事一定不那么容易，但出于信任，也沒有多想，直接點(diǎn)了點(diǎn)頭?！拔掖饝?yīng)！”
老瘸子這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心事重重地起身走到他時常睡覺的那個亂草堆前，抬手一揮，竟是卷起一陣風(fēng)將那些稻草吹散，伸手一抓，五指陷進(jìn)青石板，直接將整塊石板摳了起來。
仔細(xì)一看，下面竟是一個暗格，里面放著一本書，和一把劍，他直接拿起了那本書，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心知若不是因為它，自己怎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如今，曾經(jīng)這被他看得比命還重的東西，早就沒了存在的意義，索性也不打算留下，他來到葉無雙身前，緩緩遞去?！靶∪~子，這本書拿去背下，記在心里，對你而言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p> “衍血箓？這是什么？”少年接過書，好奇地翻了翻。
“這是禍害，它能激發(fā)人心中的惡，但你小子心性淳樸，加上修行《清心咒》多年，也定不會被世俗所影響，有資格去擁有它，何況，這本修行功法本就是你娘留下的東西！”
一聽他說這是自己娘親留下的功法，少年的神情有些恍惚，畢竟那個陌生卻又倍感熟悉的字眼，從來都只有在別人口中聽到過，或許他一直不問自己父母之事是因為有這個老瘸子在，這些年來，他也能感受到父親二字的分量，但對于母親二字多少還是覺得空洞虛無。
少年看了看手中的書，放到面前嗅了嗅，隨后又將其抱在懷里，眼神漸漸渙散，不知在想著什么。
此時老瘸子的眼神越發(fā)冷厲，一把捏住葉無雙的肩頭，聲色俱厲地說道：“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本書背下，然后將來依照書中所寫的方法去修行，但有關(guān)此功法，絕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無論是誰都不可以說！”
少年一個冷顫，回過神來略顯驚恐，下意識點(diǎn)了點(diǎn)頭?！拔矣浵铝耍l也不說?！?p> 雖然葉無雙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但老瘸子還是不放心，又反復(fù)地強(qiáng)調(diào)了幾遍，這才叫他自行到城隍廟后堂去背書。
夜里，大雨一直未停，那連綿不絕的雨聲就像一只長滿了毛的爪子，不停的在人心里抓來抓去，劃出一道道血痕，讓人恨不得拿一把刀子刺進(jìn)心口，將那爪子掏出來一刀刀砍成碎片。
葫蘆里沒了酒，老瘸子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后堂微弱的燭光跳動，地面上那倒影是小葉子翻書夜讀的身影，冷風(fēng)過堂，令他打了一個寒顫，他突然落寞，起身來到先前取書的地方，拿起了那把塵封多年的劍，抱在懷中，似乎感受到了些許安心。
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晨時，雨停了，老瘸子依舊保持抱劍而坐的姿態(tài)，背靠墻身，精神萎靡，沒多久葉無雙頂著黑眼圈從后堂走了出來。
“記下了？”
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順手把書遞了過去。“記住了，一字不差?！?p> 老瘸子接過來后，緩緩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到火堆前，用書掏著那快要熄滅的炭火，很快就將其點(diǎn)著?！斑@東西我藏了十年，卻是一直學(xué)不會里面記載的修行方法，如今，也沒什么用了……”
“老瘸子……”
“無妨！記得昨天答應(yīng)我的事嗎？”
“記得，有關(guān)衍血箓之事，任何人也不能說?！?p> “很好！現(xiàn)在說第二件事，你既想修行，去陽州加入道門?！?p> 少年愣了愣，似乎察覺到老瘸子今日有些不對勁，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劍，眼神也不再渙散，甚至沒有叫自己去給他買酒，這些反常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那般。
“老瘸子……你呢？不帶我去嗎？”
“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三件事，從今日起，你我二人互不相識，若他日江湖相逢，權(quán)當(dāng)你我素昧平生，你這輩子也不許跟任何人提起與我有關(guān)的事！”
一聽此言，葉無雙心神頓時慌亂，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上前兩步死死抓住老瘸子的手臂，問道：“為什么？是因為小葉子沒給你買酒你不高興了嗎？還是在為昨天沒吃到而肉生氣？我這就去買，好不好……”
老瘸子沒有理會葉無雙，只是看著那緩緩化作灰燼的書，長舒了一口氣，好似心頭多年的郁結(jié)在這一刻終于吐了出來，也許這東西沒了，是解脫吧？也許讓小葉子離開，他也能徹底放過自己……
“你且年少，此后春花秋月，夏風(fēng)冬雪，皆等著你，老子已經(jīng)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匹夫，這江湖，早無我這種人的一席之地……快走吧，這燕北，要亂起來了。”老瘸子甩開他的手，拿起劍來起身立于城隍爺石像之下。
突然，廟前那破舊的大門傳來“咯吱”一聲，一位身著破舊道袍的老道士闖了進(jìn)來，仔細(xì)看他身邊的衣物，除了比老瘸子的要干凈些，其他的好不到哪兒去，這個人正是給小葉子起名“無雙”的老道士，也是少年口中時常提到的老騙子。
只見他神情情慌亂，大口喘著粗氣，迫不及待地喊道：“老瘸子！趕緊帶著小葉子跑！太行山下一群蠻子殺過來了！少說幾千人，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少年聽到這個消息，滿眼驚恐地看向老瘸子，但他似乎根本不為所動，只是抱著劍，眼神越發(fā)深邃，也許昨日一夜未眠便是因為預(yù)感到了什么，所以他才拿出了這柄多年未碰的劍。
“老道士，你帶小葉子走，去中原！”
老道士皺了皺眉頭，心頭正納悶這老瘸子今日怎么跟變了個人似的，便突然聽到廟在傳來馬蹄聲，和兵戈交鋒之聲，以及女人的尖叫聲。
突然，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跌進(jìn)廟門，身后緊跟著一位北蠻士兵，揮刀朝其砍去，葉無雙認(rèn)得老人，是鎮(zhèn)上賣面粉的老婆婆，這些年每次沒錢要挨餓的時候，都是在她那兒掛著賬把回面粉拿回來，老人家雖然生活拮據(jù)，卻從沒有一次催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