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
自離開平陽郡起,我時常木訥寡言地坐著,時而失控地大笑,嘴里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至于說的什么,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每日過得渾渾噩噩,心驚膽戰(zhàn)。
山河更快地淪陷,眼瞧著十二月末就攻打到了燁城。
我在夜間摸著密道回到王府,看著往日熟悉的地方,又似看見了淮書的影子,我悲痛地哭到暈厥,醒來就發(fā)現(xiàn)身處皇宮。
我看見甘棠,她憤恨地罵了我許久,我低垂著頭不敢和她相視。
她說太后皇上有意殺我,可她想留我一命,她的孩子沒了活路,她想賭一把,想把孩子交給我,興許這樣,阿堯能有存活的機會。
她最后看我那眼是悲涼和赴死的慨然,她說她和我也曾是相處許久的朋友,她信我還愿念著舊情護住阿堯。
甘棠被殺進和寧宮的人團團圍住,在被刀槍劍戟指向同一處的局面下,她毅然決然地選擇刎頸追隨蕭硯青而去。
鮮血噴涌而出,在落地的一瞬,有人來報壽康宮的太后飲下鴆酒身死,與她同去的是一個十四歲左右的男孩,蘇子卿。
我被在外守著的柳忠平發(fā)現(xiàn),被帶去壽康宮見了沈裕之,求得他留住阿堯一條命。
夕陽落幕了,北漠也在這個傍晚走向滅亡。我轉身邁向壽康宮外,走進濃黑的夜色。
我想黑夜是一只野獸,他吞噬掉我太多東西。
乾元二十八年,一月二十九。
我又一次回來九荒,在我踏進元安城的那刻母后就撒手人寰,甚至來不及和我見最后一面。
宋昭儀說她已經多撐了很多日,直到聽著我平安地回了元安才沒了牽掛。
母后最后說自己看見了小稚,四歲大的樣子,在宮里跑迷了路,急得哭。
她舍不得小稚再哭了,她要去帶小稚回家。
這一去就再沒醒來。
鳳棲宮里一片死寂,床上臥著的人瘦的脫了形,滄桑到我快要辨別不出她原有的樣貌。
她就那么無聲無息地沉睡著,睡在一片大雪紛飛的冬日。
乾元二十八年,二月十四。
阿冀一早跑來我房里將我搖醒,懵懵懂懂地問我:“阿哥怎么也和阿爹一樣睡著了,冷冷的,我喊不醒他?!?p> 我預感出了事,外衣都來不及披上就推開房門去到床邊。
我看著暖鋪上的小人兒臉色烏青,拳頭緊緊握著甘棠的手釧,怎么喊都不肯睜眼。
肅明帝說,他不會留下一個和風彥聲一樣危險的人存在。
我們隔著一方案幾相視,卻似隔著天塹。
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已經起不了恨意,心海早就被填平了,多余那些掀不起什么風浪。
我把阿冀丟給娘娘們看管,一個人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很久,靜靜的,像一座雕塑似地望向北漠。
白雪簌簌落滿肩頭,我看見消融的雪花就像無數(shù)逝去的生命,我伸手去抓,雪水只從指縫流走,出了太陽一照,什么都沒留下。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十。
肅明帝連同我的生辰和慶功宴一起,舉辦了一場未有前例的盛大的宴席,萬國來賀,是祝福,也是臣服朝拜。
在所有人高呼公主千歲時,我看見自殿外飛進一只鸚鵡,繞了一圈,最后停立在我的肩頭。
是軒哥兒。
他撲扇起翅膀落在我跟前的桌上,轉動幾次眼珠,俏皮地歪著腦袋看我,像從前無數(shù)次學一人語氣那般喊著:“夭夭?!?p> 昭陽殿靜謐無聲,都等著看我接下來的舉動。
我恍惚是聽見有聲音從虛空中傳來,又看見一個人影站在不遠處向我伸出手來。
我長日以來丟了魂的軀殼有了生氣,邁開步子奔過去,在無數(shù)人怪異的眼神里擁抱虛無。
怎么什么都沒有?
我反復地喃喃自語,看著掌心空無一物。
我在大殿上旁若無人地四下搜尋,找啊,望啊,盼啊,可惜,沒尋到任何想要的。
太陽又升得再高些,滲進宮殿內的陽光照到了我的臉上,我終于有了幾分清醒。
倏然間我發(fā)出一聲蒼涼的笑聲,裹著嘲諷,漸漸的,笑聲更大了些,我抑制不住地想要笑,是癲狂的,是滄桑,夾帶著苦澀,笑聲在宮殿房梁上盤旋纏繞,久久不散,笑得人毛骨悚然。
“鳶鳶在枝上,永遠也不會落下來?!?p> 我張開雙手在大殿上狂奔,走到每一個人面前反復地說著這句話。
“鳶鳶在枝上,永遠也不會落下來?!?p> 我打翻了酒盞,在眾人錯愕的眼神里摔碎了進獻的珍寶。
“鳶鳶在枝上……”
沒有人攔我,好像都沒從訝異中回過神。
我猛的跑向寶座上驚惶的帝王,直勾勾地看他,他渾濁的眼里泛起了淚光。
是心疼了嗎?還是后悔了?
我咧開嘴朝他笑,忽的打翻酒壺,清脆作響,碎開來的瓷片濺了很遠。
我目不斜視地朝他吐出一句話:“鳶鳶在枝上!”
桌上的綢布被我抓住向上揚起,羹湯碗盞盡數(shù)翻滾到地上。
“永遠也不會落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永遠也不會落下來!”我驚聲嘶吼著,發(fā)了瘋地大笑,“落不下!哈哈哈哈哈……”
席間開始竊竊私語,古怪的眼神里我砸碎了一件又一件物什,或是奔跑,或是跳起舞,亦或是無休止念叨那句話。
他們說,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