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發(fā)動引月尋星戒有兩個條件，一是須得江氏后人以血為媒，二是其所求之事須有機(jī)緣。以楚回此番發(fā)動為例，他求的是得一處所在養(yǎng)傷，但如他命中注定此次要因傷重而死，便無法來到云埋一半山。
“原來如此?！背鼗腥淮笪颍B忙跪下磕頭，口中喊道，“晚輩不知天高地厚，適才無禮冒犯，還請兩位先祖莫怪?！敝x揚(yáng)也跟著磕了下去。
九旋有樣學(xué)樣，雙腿一彎，也想要磕，不料膝頭還沒沾著地，李澤世和江寒星便已同時出手，一把將她扶了起來。
“姑娘不可?！苯沁B連擺手道。
李澤世雖然沒有動作，神色間卻也流露出幾分緊張。
楚回一眼瞥見，不由大為驚詫，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向二人道：“這丫頭名叫九旋，是我們在路上撿來的。她記憶全無，身世不明，不知二位先祖可曉得她的來歷？”
李澤世和江寒星齊齊搖頭道：“莫問，莫問，天機(jī)不可泄露。”
“天機(jī)？”楚回和謝揚(yáng)對視一眼，好奇心幾乎要脹破胸口，異口同聲地道，“難不成她還有什么大來頭？”
二人看著九旋但笑不語，楚回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心知二人不肯說，也只得罷了。
又過了一會兒，謝揚(yáng)忽然道：“二位先祖，方才聽你們說，啟動尋星戒需要機(jī)緣，楚回他此次亦是命不該絕，卻不知我們出去之后……”
他頓了一頓，又看了楚回一眼，方低聲道：“他在萬象境中設(shè)下埋伏，殺了許多玄門中人，我擔(dān)心出去之后……”
“不必?fù)?dān)心。”江寒星笑道，“善惡皆有報，論心不論行，難道你沒有聽過‘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句話？楚回此番雖有濫殺之行，卻無濫殺之心，時局人心非他所能掌握，一應(yīng)殺孽自然也不會應(yīng)在他的頭上。楚回，你本端直之人，千仞無枝，僻遠(yuǎn)不傷，心中自有正氣，此后但能堅守本心，不偏不倚，必將后事無憂?！?p> 李澤世也道：“自作孽，方不可活，天作孽，卻尚有可活?！闭f著，他有意無意地瞟了九旋一眼。
江寒星一拉他的衣袖道：“慎言。”
想了想，他又對楚回道：“此地雖好，你卻不宜多留，林中樹上有野果，餓了可以摘來充饑，其余活物不可捕殺，等養(yǎng)好了傷，你們便自去罷，只需如前法發(fā)動尋星戒，即可回去原處，我二人與你緣盡于此，此后也不必見了?！闭f完也不待楚回答話，二人身影一閃，竟自消失了。
楚回和謝揚(yáng)站在原地面面相覷，只覺方才種種恍如一夢。三人等了一會兒，四下再無動靜，看來李澤世和江寒星是當(dāng)真走了，謝揚(yáng)從愣怔中清醒過來，趕緊拉開楚回的衣衫查看傷勢。他從頭到腳細(xì)細(xì)地查看過一番，發(fā)現(xiàn)除了幾道特別深的，絕大多數(shù)傷口都已愈合如初，便是那幾道深的，也已經(jīng)結(jié)痂了。
“還真是個好地方?！敝x揚(yáng)忍不住感慨，“我估摸著不出兩日，你的傷便能全好了。但這么好的一個地方，為何江前輩卻說你不宜多留呢？”
“想是因為我的功法?！背匕欀碱^道，“此處靈氣充沛，對外傷愈合自是有益，但我修的是妖道，乃是以戾氣為基，與之難免不相容。我現(xiàn)在便覺得渾身無力，內(nèi)息運(yùn)轉(zhuǎn)尤為滯塞，好像修為都被掏空了?！?p> 謝揚(yáng)一愣，隨即了然，低聲道：“是因為萬象境中，根本就找不到靈氣？”
楚回淡淡一笑，帶著幾分自嘲地道：“是啊，林叔辦事周到，他知我身負(fù)血海深仇，便是在倉皇逃命之際也沒忘了帶上我爹娘的秘籍，一心要我煉成絕世功法，為他們報仇?！?p> “可是空有功法又有什么用？”楚回笑得直搖頭，“林叔于玄修之道一知半解，卻不知功法只是修煉之法，天地之力才是修煉之基。萬象境中神仙妖魔尸鬼精怪樣樣不缺，卻就是沒有半分靈氣，卻又讓我從何練起？沒奈何，我只好拿著秘籍自行摸索，以戾氣替代靈氣修煉，僥天之幸，我居然沒弄死自己，反倒練出了一套自成一體的功法?！?p>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謝揚(yáng)不敢置信地道，“還能以戾氣代替靈氣修煉？”
“有何不可！”九旋突然插口道，“靈氣是氣，戾氣也是氣，都是天生地出，又有什么差別？我聽有些人口口聲聲說靈氣是正，戾氣為邪，便覺得好笑，若靈氣都是好的，戾氣都是壞的，那天地又為何要生它？正邪相輔，黑白相成，道之一字原是陰陽轉(zhuǎn)換，生生不息之意，若得一缺一，成了一潭死水，那還有何生機(jī)可言？雖說神有神道，魔有魔道，但豈不聞‘魔臻至境即為神’？二者殊途而同歸，正邪本在一心，只需你拿住了它，別讓它拿住了你，神道魔道，還不都是你的道？”
“你說什么？”楚回和謝揚(yáng)如聞驚雷，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魔臻至境即為神？
殊途同歸，正邪由心？
神道魔道，都是你的道？
這一字字，一句句，猶如深山鳴鼓，古寺傳鐘，一記接著一記地敲在楚回和謝揚(yáng)的心上，直震得二人心緒如麻，又似有所悟。
如此狂妄，卻又如此見心指性，這樣的一番話，竟然會出自九旋的口中？
謝揚(yáng)驚得說話都發(fā)抖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這，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
“誰教給我的？”九旋一臉詫異地道，“沒人教給我啊，是我自己想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還用人教？”
“她自己想的？”謝揚(yáng)轉(zhuǎn)向楚回，不敢置信地道，“你聽到她說的沒有？她竟然能自己想透這層道理？難不成她還真是個人物，是我們一直有眼不識泰山？”
楚回被他逗笑了，調(diào)侃道：“說不準(zhǔn)哦，你沒見方才二位先祖都不敢受她跪拜?！?p> 他本是無心一說，但話剛出口，他與謝揚(yáng)的臉色就都變了，之前一些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猛然間一起浮上心頭——沒錯，不是客套，不是無功不受禮，李澤世和江寒星當(dāng)時的表情分明竟是——不，敢，當(dāng)。兩位得道已久的世外散仙，為什么竟不敢受九旋跪拜？楚回和謝揚(yáng)面面相覷，只覺得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還有兩個地方，我當(dāng)時沒有留意，如今想來也大有蹊蹺?！敝x揚(yáng)突然道，“第一個是你問兩位上仙可知九旋來歷，你還記得他們是怎么說的嗎？”
“他們說的是，莫問，莫問，天機(jī)不可泄露?！贝搜苑讲懦隹?，楚回突然明白了謝揚(yáng)的意思，忍不住喊了起來，“對了，仙家不打逛語，他們沒有說‘不知’，而是說‘莫問’，這說明他們定是知道的?！?p> “不錯?！敝x揚(yáng)道，“爾后我向二位上仙請教你后路如何時，你記得他們又是怎么說的？”
楚回皺著眉頭全力回想：“江家先祖說的是，時局人心非我所能掌握，殺孽也不會應(yīng)在我的頭上。李家先祖說的是，自作孽，不可活，天作孽，猶可活?！?p> “正是如此?！敝x揚(yáng)道，“當(dāng)時我便覺得別扭，常人說到此句俗語都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上仙為何卻要反來說？”
“正著說反著說又有什么差別？”楚回道，“說不得他就是喜歡與眾不同呢？”
“其中差別可大了。”謝揚(yáng)帶著鄙視瞪了他一眼，道，“這句俗語前半句是鋪墊，后半句才是重點(diǎn)，正著說，意思是這個人自己作了孽，活該自作自受，而反著說，意思便成了禍從天降，與人無尤。”
“可是，”楚回覺得難以理解，“萬象境混戰(zhàn)是因各大宗門想要搶奪《生滅草》而起，因鬼修和尸修擅自出手而激化，若再深究，我預(yù)先做局引各大宗門入彀，又為自保而設(shè)下三重埋伏，這些也可以算作誘因，但無論哪種孽，也都是人作的，又關(guān)天什么事？”
謝揚(yáng)似乎也覺得自己的猜測過于離譜，有些猶豫地道：“矛盾雖由這種種而起，但崩斷那根弦的卻是九旋，當(dāng)時我試著與各大宗門和談，若不是她跳出來叫囂要撕碎所有人，也不會激怒各大宗門，爆發(fā)最后那場混戰(zhàn)?！?p> “那便更無稽了?！背厝滩蛔∈Φ溃骸扒也徽f九旋只是不合時宜地說錯一句話，萬不該因此便將一切責(zé)任都推到她頭上，即便她真是罪魁禍?zhǔn)?，如何又能說是天作孽呢？難不成九旋是天？這我可萬萬不信。別說二位先祖只是不肯受她的頭，便是二位先祖反過來給她磕頭，我也不能信，一定另有原因。你也不想想，她若是天，我還用費(fèi)心費(fèi)力地去報仇嗎？根本犯不著嘛，因為天都快塌了，人人都得死，自然什么仇都報了?！?p> “我和你說正經(jīng)的，你凈胡扯。”謝揚(yáng)瞪他。
“算啦算啦，你的正經(jīng)和胡扯也差不多了。”楚回?fù)]揮手道，“天意難測，咱們想也想不明白，還是且顧眼前罷，我肚子餓了?！?p> 謝揚(yáng)無奈道：“好好好，少爺請先歇著，小的這就替您摘果子去?！?p> 謝揚(yáng)心中記掛楚回，去得快也回得快，不一時便摘了滿滿一兜果子回來。不愧是仙界的果子，又大又甜不說，還靈氣充沛，謝揚(yáng)只吃了幾個便覺得腹中充實，神清氣爽，連精神都好了許多，楚回卻是淺嘗即止，吃了個六七分飽，便不敢再吃，只怕肚里越滿，丹田越空，唯有九旋百無禁忌，來者不拒，直如豬八戒見了人參果，一頓大嚼，不一會兒面前便堆起了一大堆果核。楚回看得奇怪，平日也沒見九旋多愛吃東西呀，怎的對這里的果子便如此欣賞？
“九旋，吃飽了嗎？”謝揚(yáng)喚她。
“嗯，吃飽了。”九旋笑得眉眼彎彎，還十分自覺地將殘物收拾了。
“吃飽了，咱們就來算算賬。”謝揚(yáng)突然臉色一沉，道，“之前你跑什么？亂成這樣你還跑？”
九旋的笑臉垮了下來，委委屈屈地道：“你罵我，說我害楚大哥受了傷，我知道，你們都不想要我了。”說著她小嘴一扁，便想要哭。
“不許哭?！敝x揚(yáng)聲色俱厲地道，“以前是我們太縱著你，也是時候該給你上上規(guī)矩了，你說，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九旋淚盈于睫，卻勇敢地?fù)u了搖頭，謝揚(yáng)頓時覺得手有點(diǎn)兒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住怒火：“是我們有錯在先，明知你聽不大懂，卻總是嫌麻煩，不肯與你細(xì)說。好，今日我便將事情掰開了揉碎了告訴你，一定給你講明道理，過后你若再不聽話，明知故犯，繼續(xù)胡來，我和你楚大哥便當(dāng)真不能再帶著你了，你可愿意聽我講？”
“愿意。”九旋連連點(diǎn)頭道，“只能聽嗎？可不可以提問題？”
“可以?！敝x揚(yáng)道，“不懂便問，一定讓你聽懂，要不然啊，我看你遲早要成個禍害。”
九旋乖乖坐好，靜候他開講。
“先說你錯在哪里。”謝揚(yáng)道，“你的錯處有二，一是行事沖動，害得你楚大哥受傷，二是輕賤人命。這其中呢，前者算是無心之失，尚有可說，后者卻是心性不正，絕不可原諒。”
九旋舉手示意想說話，謝揚(yáng)道：“你說?！?p> “楚大哥不是我打傷的?！?p> “我說你害他受傷，沒說你將他打傷。”謝揚(yáng)嘆口氣道，“看來不一件一件掰開了揉碎了說給你聽是不成的，你聽好了，整件事的首尾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害了你楚大哥的爹爹，你楚大哥想找他報仇，但又認(rèn)不準(zhǔn)這個人是誰，于是便想法子引了一群人出來，想從其中找出這個人。不料因為種種意外，這群人與你楚大哥又沖突起來，但他們不全是你楚大哥的的仇人，你楚大哥也沒想殺了他們。我這樣說，你聽得明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