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小小被一通電話叫醒。是阿光打來的,他聽上去很高興,音量很大語調(diào)很高。說兩個人都大半年沒見了,怎么著今天都應(yīng)該出來聚聚,計劃著去新開的商場逛逛。小小接電話的時候還有些迷迷糊糊,就敷衍性地嗯嗯了幾聲,電話就被掛斷了。
本來還是半夢半醒的小小此刻算是完全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臉上還有一些淚痕,看來昨天不只是在夢里哭了。套上衣服,小小去到衛(wèi)生間洗漱。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阿姨不在家,像是已經(jīng)出去吃早餐了。
“呼,真冷”小小捧了一把冷水拍在臉上,人已經(jīng)完全清醒??粗R子里的自己,眼睛已經(jīng)有些浮腫,臉色也不是特別好,心情原來真的會影響容貌,小小咧嘴沖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你今天可真丑。
等小小洗漱完,大門已經(jīng)被敲響,阿光帶著他招牌的燦爛笑容迎接地小小。
“臭小子,你又長高了”不僅僅用說的,阿光已經(jīng)一巴掌招呼上了小小的肩膀,看來小小被打得挑起眉毛笑得更加燦爛。
“嘶,一回來都動手,不愧是你!”小小揉了揉被打中的肩膀。
“這就是我對你的歡迎儀式,怎么樣,不錯吧”阿光眨了眨左眼。
“真-不-錯!”小小趁其不備,還了一手。
“哎!”阿光被打了個激靈,“還學會反擊了”
“那當然,出門在外久了,這點東西還是要學會的”小小同樣俏皮地眨了眨左眼。
“行,看到孩子長大了,我也很欣慰”阿光走上前,攬上小小的肩膀。
“少胡說,我才沒你那么大的兒子”小小雖然笑著,嘴上可是絲毫不饒人。
“嘴皮也是一如既往地厲害”阿光推著小小出了門,兩人一路上嘰嘰喳喳,聊著分別的這半年里遇見的人和事。阿光似乎比以前更健談了些,雖然小小覺得他之前也不是那種悶葫蘆,但不像現(xiàn)在講話那么放得開,以前兩個人交談的時候,更多的是小小說阿光聽,而現(xiàn)在,阿光已經(jīng)是那個話題發(fā)起者了,不斷地跟小小講述著各種經(jīng)歷,時不時還會問問小小的看法。看來時間和環(huán)境確實會慢慢改變一個人,之前小小還會擔心阿光換了一個新環(huán)境之后不是特別能夠融入進去,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只是多慮了。
兩人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湖城新開的商場。八層樓的購物中心式商場,因為是在舊城區(qū)修建的,四周基本都是相對老舊的房子,對比起來就格外明顯,像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高個小伙混進了老人群體,無論看多少次,目光總是會先停留在它身上。
“真不錯”阿光贊嘆了一句。
“沒想到我們一畢業(yè),就開了這么好的商場”小小說。
“是啊,所以說最幸福的永遠是下一批年輕人”
“這話說得你已經(jīng)多大了一樣”小小切了一聲,“我們?nèi)ツ募业辍?p> “去一樓的早餐店吧,那里有你喜歡吃的三鮮豆皮”阿光說。
“好啊,很久沒吃過了”這么說著,就感覺更想吃了。
阿光說的是湖城一家老字號的連鎖早餐店,一進入商場就看到了它大大的招牌以及門口排起的長龍。果然在湖城,這樣的早餐店還是很火爆。排了大約三十分鐘,兩人才走到點餐臺跟前。
“老板,來三碗熱干面、兩份豆皮、一份面窩、三杯豆?jié){”不等小小開口,阿光已經(jīng)點完了餐。
“好的”老板點點頭,手指在點餐屏幕上飛速地敲擊了幾下。
“一共30元”
“好的,給”阿光付了錢,拿著老板給的餐牌尋找空位。
“怎么點了三份,最近胃口這么好了?”小小跟在后面,覺得有些奇怪。
“是啊,見到你心情好,胃口大開”阿光看到了空位,拍了下小小的肩膀示意坐下來。
“那可真是我的榮幸”小小邊說邊坐下來,面前的阿光卻還沒有動作。
“怎么了?”答案很快就被揭曉,阿光努嘴,小小順著他提示的方向往身后望去。一個人影漸漸在清晰起來,是樊欣。她穿著高領(lǐng)的白色毛衣,外面套著淺灰色長款風衣,下身是加絨的咖啡色修身長褲,一雙馬丁靴。或許是半年沒見,小小覺得她愈發(fā)高挑了。
“怎么,不認識我了?”樊欣歪了歪頭,在小小面前站定。
“怎么會,只是覺得…”
“覺得你更漂亮啦!”阿光把話接上。
“那證明他很有眼光”一如既往地大大方方,樊欣在小小旁邊坐下。
“你們倆今天合著是給我來個驚喜咯”小小聳了聳肩。
“那當然”阿光也坐了下來,“畢竟你離得遠,回來一趟不容易”。
“哪里話,你們”小小想到其他兩個人都是在省城讀書,這么說來,自己確實離得不近。
“有我們迎接,感覺不錯吧”樊欣頂了頂小小的胳膊肘。
“嗯,挺好的”小小點頭。
“說來我們也有半年沒見了吧”阿光看著兩人。
“是啊,小小自從去了滬市,就沒回來過,上次還是大家暑假的最后幾天見得最后一面”樊欣接過服務(wù)員拿來的熱干面,先給兩個男孩子推了過去。
“說來還真是有半年多了”小小道了聲謝,把面前的熱干面又推了回去,“你先吃,吃點暖和一些”
“小小真的是越來越會照顧人了”阿光擠了擠眼睛,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吃你的吧,話真多”樊欣又把豆皮面窩那些往三人中間地帶推了推。
“原來不止我一個人覺得阿光話多了”小小偏頭,跟樊欣對視了一眼。
“不帶這樣的啊,我特意給你們組織的線下見面會,你們不感恩戴德就算了,還合伙來擠兌我”阿光做了一個苦瓜臉,但面前的兩個人直接無視掉了。他搖了搖頭,還是決定消滅面前的早餐為上策。
三個人吃得很快,阿光提議先在商場里逛逛,其他兩個人也沒有意見。興許是早上,來到商場的人多半都是在一樓吃早餐,其他樓層都比較空曠。三個人漫無目的逛著各類門店,一路上感嘆著果然是經(jīng)濟發(fā)展起來了,連湖城這種準三線城市都已經(jīng)有了不少大牌入駐商場。
“以前我們逛街哪有這么好的裝修”阿光指著一家衣服店的櫥窗。
“那時候我們都是去步行街吧”樊欣回憶著,“而且都是逢年過節(jié)才會去幾次,每次都是家人牽著手拉進去,生怕人太多走散了”
“那時候東西也便宜些吧,現(xiàn)在的價格”小小瞟了一眼標簽,“湖城的價格已經(jīng)快趕上滬市了”
“哎,所以城市發(fā)展不見得只有好處啊”阿光感嘆。
“畢竟我們也長大了,城市自然也會”樊欣說。
“商場也逛得差不多了,要不我們?nèi)ズ切W的湖邊走走吧”小小提議,也許看看自然風景會更好些。
“我沒意見”阿光舉手示意,看了看樊欣,她也點了點頭。三個人邊從商場走了出來,還好老天爺給面子,今天的太陽還比較充足,走在外面不至于那么冷。小小所說的湖,是湖城的一大景點,因為是和長江互通的,面積也很大,政府圍繞著湖邊建了不少公園和綠地,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湖城的一大特色。
三人先到了湖城公園,因為這里是湖邊綠道的一個起點。站在門柱下,看著上面的四個大字,小小忍不住地想起了之前和一個女孩在這里的一天。
“怎么,睹物思人了?”樊欣看著小小注視著門柱,腦海里已然猜到了是誰。
“你們后面沒有聯(lián)系了嗎”這話是阿光問的,不僅是樊欣注意到了小小的沉默,他也是觀察到了。
“沒有”小小深吸一口氣,“既然結(jié)束了,就不要藕斷絲連”。
“這也沒錯”阿光拍了拍小小的肩膀,“先走走吧”。
“嗯”小小點點頭,三人一同走進了湖城公園。不同于商場,這里已然聚集了很多人。有老有少,有的是一家?guī)卓诔鰜磙D(zhuǎn)悠的,也有的是初高中生模樣的孩子結(jié)伴來郊游的,整個公園放眼望去,好不熱鬧。
“果然還是這里空氣清新些”樊欣仰頭,像是在用心品味著她所說的新鮮空氣。
“這就是大自然的好處”阿光有樣學樣,也揚起了頭。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剛剛經(jīng)歷了啥污染呢”小小笑了,覺得面前兩個人在這種事情有著一種獨特的默契。
“心情也跟著好些了吧”阿光說,“其實之前你們兩個人突然分手,我們也很吃驚”。
“對啊,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你們會一直走下去的”樊欣看向小小,語氣堅定。
“生活怎么會一成不變呢”小小感嘆,“那時候選擇在一起,也沒有考慮過未來會有多久,所以這樣結(jié)束也還算是在情理之中”。
“蝶衣她,藝考回來之后沉默了很多,基本都沒有怎么見她笑過。因為后面他們藝術(shù)生集中到一個班里去了,所以我也沒有很多機會問她什么。”樊欣說。
“我那個時候在學校碰到過幾次,她好像也不怎么跟我打招呼”阿光點點頭,“我們覺得應(yīng)該是跟你有關(guān)系,后來有一天中午我們在校門口等著她下課一起吃飯,就在餐桌上問了一下你們兩個人的情況,沒想到…”
“她就在聽完你的名字之后哭了,我們兩個人都蒙了,無論我們怎么安慰她,她就只是盯著桌子哭”樊欣停頓了一下,“后來高考之后聽說她要去美國了,這個消息都是通過她后面的同學才知道的”。
“我們很吃驚,后面我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了你一句,發(fā)現(xiàn)你早就知道了,就不好繼續(xù)說下去了”阿光攤了攤手,像是在表示遺憾。
“你們兩個人”小小看向他們,兩人都沒了言語,盯著小小。
“當時有什么想問的直接問我就好,分手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聽小小這么說,兩人算是松了一口氣。
“不過那時候,你們?yōu)槭裁捶质帜?,因為她要去美國么?”樊欣第一時間想到了追問原因。
“是,也不是吧”小小避開了樊欣的視線。
“這算是什么回答”阿光迷惑,“那到底是還是不是呢?”。
“回答你們的問題之前,我們可不可以先坐下來說呢”小小苦笑一聲。
“當然可以”樊欣回答著,掃視了一圈,領(lǐng)著兩人到一處涼亭坐下。
“開始吧,說出你的,不對,說出你們的故事”阿光板起臉,很像是電視里的訪談類節(jié)目的主持人。
“在她藝考集訓的時候,我去看過她。后面她媽媽找我見了一面,說了后面對于蝶衣的安排,當然,更多問了我對于未來的安排”小小苦笑了一聲,“那時候我覺得未來離得很遙遠,其實并沒有什么算得上計劃的安排”
“那是因為伯母的話,你們才會?”樊欣皺起眉頭。
“并不完全吧,可能是因為伯母,才開始認真思考了以后。那時候我沒有自信能面對距離和其他差距,所以就選擇了放棄”小小低著頭,也許沒有伯母的那番話,兩個人還是會因為其他的事情分開。
“或許,是對自己不夠自信吧”阿光說,把左手搭在小小肩膀上。
“是吧,無論是對自己還是感情,都沒有確信的勇氣”小小抬起頭,與阿光對視了一眼。
“勇氣,好像很虛無縹緲呢”樊欣感嘆。
“是啊,感情這回事,很需要勇氣呢”小小點點頭。
“好了,我提議這個話題終止吧,反正也大概了解了故事的始末了?!卑⒐饪聪騼扇耍澳銈兇髮W生活如何呀”
“大學?”樊欣側(cè)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比高中自由多了,老師在上課的時候不會說很多知識點和考點,也有很多有意思的選修課程。”
“嗯,也有各種各樣的社團,宿舍里的小伙伴可能來自天南地北”小小補充。
“我覺得大學的食堂比高中的好吃多了,菜系都很多”阿光的回答讓其他兩人都有些鄙夷,“你們別這么看著我,難道我說得不是實話嗎,一個學校的好壞難道不是根據(jù)食堂飯菜的好吃程度決定的么”
“才…也有點道理”樊欣遲疑了一下,不過還是對阿光的觀點表示了贊同。
“看來你們之前高中的飯菜確實不怎么樣”小小笑了,民以食為天不愧是經(jīng)典名言。
“那是當然,跟我們大學的沒法比”阿光強烈肯定。
“也沒見你胖多少啊,看來消化不怎么樣啊”小小打趣道。
“我這是控制得很好”阿光揚了揚脖子,像是得勝的公雞。
“少臭屁了”樊欣白了一眼,“說起來好快啊,感覺高中畢業(yè)才是昨天的事情”。
“對啊,不過想來我們?nèi)齻€人這樣坐下來聊天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毙⌒』貞浿呖贾蟮臅r間都好像按了快進鍵,轉(zhuǎn)眼就過了大半年時光。
“你們別說,我現(xiàn)在都感覺自己變老了”阿光摸了摸自己的臉,“都快開始有皺紋了”
“少來”樊欣拍了阿光一巴掌,“不許說老”,女孩子對于年齡的敏感果然非同一般,看著面前打鬧的兩個人,小小笑了。這可能才是放假團聚的意義吧,與老朋友們一起聊聊過去,想想現(xiàn)在,就很足夠了。
那天他們還聊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像大學的選課系統(tǒng)很考驗人品,一不小心就容易無“課”可上;學校里的能人異士也很多,無論是藝術(shù)還是運動,班級也好專業(yè)系也好都會有一批人才;也談到了學校里的男女故事,比如某某系花經(jīng)常會收到很多封情書,也有相敬如賓的模范情侶,當然不全是粉紅色的,也會有失戀影響下郁郁寡歡的人兒。
聊完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在傍晚。父親給小小打來電話說去外面吃頓飯,其余兩人也有其他安排,于是三人在公園入口各自分開,約好過幾天再聚。
父親定的是一家傳統(tǒng)的湖北菜館,小小進去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坐在位置上看著菜單。
“爸”小小在父親對面坐下。
“來了啊”父親點點頭,把手中的菜單推了過來,“看看想吃什么”。
“我沒什么特別想吃的,你看著點吧”小小擺擺手。
“那好,服務(wù)員”父親招呼來服務(wù)員,點了兩葷兩素,期間小小勸父親少點一道菜,兩個人可能吃不完,但父親似乎有些堅持,小小也不便再多說。
“陪老爸喝兩口?”待菜上了一兩道后,父親提議。
“我”這是第一次父親提出要一起喝杯酒,雖然父親平時喜好整兩口,但像今天這般說要跟小小一起喝,還是頭一遭。
“不整多,就喝點,助助興”父親笑著,既是征詢也是請求。
“好吧”小小答應(yīng)下來。
“先吃兩口菜”父親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品,轉(zhuǎn)頭讓服務(wù)員拿來一瓶白云邊。
“嗯”小小吃起面前的幾道菜,味道都偏辣,雖說小小并不是不能吃辣,但父親的“耐辣”等級還是要比小小高出了不少。
“來,喝一杯吧,也算是替你慶祝一下成年啦”父親端起酒杯。
“好”小小正被菜辣的有點暈,揚起酒杯就開始灌。
盡管電視劇和廣告里對于白酒的描述都是香柔潤,但是真正喝下去的時候才明白什么是“酒”。不同于飯菜里的辣味,白酒的味道更會沖擊整個喉嚨乃至大腦,體溫好像都陡然升高了幾度。
“可以啊,小伙子”父親注意到了小小的顏色,不由地笑了起來。
“咳咳,還行”小小強撐著說。
“來,好事成雙”父親又斟上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額…”小小遲疑了一秒,看到父親麻利地喝完了杯中酒,深吸一口氣,也干了。
“不錯,是我的兒子”父親大笑,心情似乎更好了。
“那當然”小小心想,不會還要干一杯吧。
好在父親沒有馬上給小小倒上新的一杯,而是看向小小,問了一句。
“小小,是不是覺得昨天父親沒有站在你這邊,很生氣”
“沒有”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
“哈哈,你這小子,有什么事情都藏不住,何況在你父親我面前”父親搖了搖頭。
“那你還問”小小憋著嘴,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生氣,臉上已經(jīng)有了紅潤。
“因為有些事情,你不說,別人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正色道,“即使是父母,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兒女的所想”。
“那如果我生氣了呢”小小拿著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菜。
“生氣了,好事呀”父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生氣了還有什么好笑的”小小不明所以。
“能看到孩子在自己面前自如地表達情緒,做父親的當然高興”父親回答。
“哼”小小從鼻腔發(fā)出輕哼。
“小小啊,其實父親對不起你”父親又飲盡一杯,“從小你就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期間也去過幾家姑姑那里待過不短的時間,認真算起來,我陪著你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
“也...還好吧”小小看了一眼父親。
“也許你現(xiàn)在真正長大了,不覺得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有些什么,但做父母的,誰又能完全接受自己缺席了孩子的童年呢”
“也沒有缺席童年那么嚴重吧”小小說,“而且你也不是對我不管不顧,比我母親好多了”
“是,還有跟你母親的事,雖然說是我們上一輩的故事,卻總歸是對于你有影響?!备赣H嘆了一口氣。
“但都過去了,不是么”小小不太想聽到跟母親有關(guān)的話題。
“你能這么看當然是好事”父親看了小小幾眼,像是在懷疑剛剛回答的真實性。
“我現(xiàn)在也十八歲了,盡管只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
“小小,你知道嗎,在父母眼中,兒女永遠只是小孩子”父親笑了。
“唔”小小起初想反駁,轉(zhuǎn)臉一想,也確實如此。即使自己三四十歲了,父母依然是父母。
“所以啊,如果有什么不高興的想不通的事情,告訴父親,好嗎?”
“嗯”小小答應(yīng)著,看向父親。這樣倆父子坐下來吃飯聊天的畫面并不常見,正如父親剛剛說的,自己的整個童年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更多是電話里的問候以及春節(jié)那幾天的匆匆相聚。小時候身邊的人總喜歡問,經(jīng)常見不到爸爸會不會忘記他的模樣,那時候小小總會鄭重其事地說不會。但其實關(guān)于父親的面容,小小很少有機會好好地看上幾眼。更多時候,是聽到家人對于自己相貌評價的時候,會說自己與父親有幾分相似。所以小小會去照鏡子,注視著鏡子那頭的自己,想象著父親的模樣。
寬額頭,眉毛濃厚,眼睛又大又亮,鼻子比小小更顯高挺,可以說,父親是“加強版”的小小,面容更顯成熟氣質(zhì)。不過隨著歲月的侵蝕,如今坐在小小對面的父親,已經(jīng)有些變了模樣。額頭和眼角的紋路變得更加清晰,兩鬢已經(jīng)有些白絲,因為了喝了酒的緣故,臉頰微紅。當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模樣慢慢重疊的時候,小小才想到,父親已經(jīng)到了不惑之年。
“爸,辛苦了!”小小第一次喊得不是父親,而是爸爸。
“啊…哈哈,哪里的話”父親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稱呼的是自己。孩子一直叫的都是父親,這是一個相對更加正式的叫法,同時,也會有些疏離的客氣。不過今天,總算感受到了兒子的親近。
“來”小小拿起白酒,給父親斟滿一杯,隨后是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
“好…好!”父親大笑,痛快地喝完。
“我大概能理解爸爸昨天的做法,畢竟他們幫忙理房子,還是長輩,總歸來說,還是做晚輩的我低頭比較好”幾杯酒下肚,小小思緒反而清晰了起來。
“而且接近年關(guān),又何必再生事端呢”小小塞進一口菜,夠辣,差點逼出了眼淚。
“小小,你真的很聰明,也很懂事。作為爸爸,倒是有些慚愧。除了你說的那些,還有我們那一代人之間的恩怨”父親給小小夾了一些不辣的青菜,“你爺爺以前最為器重我,所以他們有時候難免有些不是滋味,而且在你這一代的孩子中,也是你得到爺爺奶奶的關(guān)注最多,長此以往,他們會有這些舉動也不奇怪”。
頓了頓,小小看到父親的眼神,心領(lǐng)神會地添了一杯酒。這次父親只是淺淺地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我這么說并不意味著他們的一些做法就是對的,只是先跟你說明其中緣由。你爺爺走后,其實家里已經(jīng)缺少了一個可以凝聚大家的理由,我之所以沒有在昨天當面跟他們有沖突是出于對于整個家庭的考慮。當然,這很委屈你,爸爸對不起你”父親長嘆一口氣,眼神也有些黯淡。
“其實也沒有那么嚴重,只不過是少了些衣服,再買就好了。”小小語氣盡量輕松,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加重影響。
“你能這么想更好,許多時候我們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和一些人糾纏,畢竟贏了輸了,總歸還是會傷到自己?!备赣H笑了笑,又給小小夾了幾道菜。
后來的對話不再聚焦于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兩個人像是達成了共識,開始更多地聊起與家庭無關(guān)的話題。父親會說自己在鵬城的同事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小小會談自己在滬市的學習經(jīng)歷里遇到的趣聞樂事。兩父子之間,距離感一夜之間迅速縮短。
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想起昨晚和父親的把酒言歡,小小一陣高興。人與人之間的親疏,并非只是因為血緣,而是在平凡的接觸之中所積累的點滴感受,形成了彼此之間獨有的默契。
穿衣洗漱之后,小小翻開手機,上面已經(jīng)有了新的消息。
“你明天要去走親戚嗎?”是夢云的消息,不是她的提醒,小小都快忘了明天就是大年初一。
“應(yīng)該只是在大伯家吃頓飯就可以了”因為爺爺?shù)碾x世,今年的年夜飯也不會在小小家中準備了,而是改到了大伯家。昨天喝酒的時候父親提了一嘴,不用特別到各家拜年,就集中在大年初一,中午一家人吃頓飯就行了。
“那你后面幾天怎么安排”消息很快有了回復。
“安排?我還沒想好”小小想了想,覺得好像也沒有什么好安排的。
“我爸想說讓你來我們家吃頓飯”還沒等小小打上字,又一條消息隨之而來。
“還有我爺爺,他說已經(jīng)好久都沒見過你了”
這句話讓小小想起了小時候去夢云家里,一條必經(jīng)的小路旁有著幾畝不小的菜園,偶爾從那邊經(jīng)過的時候,會碰到夢云的爺爺。老人家經(jīng)常戴著一頂農(nóng)夫帽,穿著背心或是偶爾再披上一件短袖的深色襯衣,盡管不是很會講普通話,但總會很熱情地跟小小打招呼。小小記得幾年前他的身體不太好,就沒有再干農(nóng)活了,回到老家去修養(yǎng)身體去了,夢云奶奶過世地很早,好在老人一直以來身體還算硬朗,也會自己生火做飯。只是想到這些的時候,小小不免會回憶起那段自己跟爺爺一起生活的時光。
“好啊,那我明天晚上過來”小小打完這幾個字,心里一陣輕松。
“不見不散”夢云回復。
回復完消息的小小在外面隨便晃蕩了一圈,找了家餐館自己對付了一下。因為有些宿醉,所以胃口也不是很好,只是簡單吃了幾口?;氐郊抑幸呀?jīng)是下午兩三點,李阿姨回老家過年去了??諢o一人的房間正是小小前幾年很熟悉的場景。即使屋里的陳設(shè)布置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變,但似乎只要進入這片場域,小小就還能想起在這個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
爺爺或是坐在老藤椅上聽著電視機里的戲曲,或是一臉正色端坐在書桌前寫著古詩詞,這些畫面會不由自主地涌進腦海。小小在房間里坐下來,打開電視,轉(zhuǎn)到戲曲頻道。
還是會覺得有些晦澀難懂的腔調(diào),演員的動作架勢也并不是很能理解,但小小就是覺得,好像這樣的戲曲一直在播著,爺爺?shù)纳碛熬瓦€未走遠。
過了好一會兒,小小關(guān)掉電視,想起了之前爺爺在身體還算健康的時候?qū)懙哪切┕旁姟0央娨暀C旁的柜子打開,里面堆了很多本印好成冊的詩詞。是之前爺爺寫好之后,特別給父親打電話幫忙打印出來的。
小小拿起最上面的那本,上面只列了四個字“公燮詩選”。公燮,小小輕聲念了兩遍,因為爺爺?shù)妮叿趾偷匚?,在家里沒有人會直呼他的名字。而且燮字并不常見,小小能分清,主要是因為當時爺爺在教識字的時候,自己特別翻了字典里的釋義——燮,協(xié)和之意。爺爺作為家族里的老大,許多時候都會以大家長的身份協(xié)調(diào)各家人際關(guān)系,但爺爺并不是以輩分壓人,更多的時候,是憑借著自己出色的頭腦和中立的態(tài)度來處理各項事務(wù)。當時爺爺葬禮的時候,家族里的很多人都來吊唁,不少人也是古來稀的年歲了,說起爺爺當年的輝煌歷史時,還是會抑制不住的敬佩之意。也許,這才是真正做到公平端正,燮和各方吧。
書里的前幾首詩,爺爺回顧了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歷。這些小小都有一定的了解,當然,是爺爺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告訴他的。以前祖上是大戶人家,爺爺作為長門長子,自然會得到更多的關(guān)注和厚愛。盡管生父生母過世太早,但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與各方家人的照顧,爺爺?shù)耐暌菜闶沁^得幸福。家里當時因為產(chǎn)業(yè),會需要人掌管財務(wù)。爺爺八歲開始就承擔了家里的會計工作,一是因為聰明伶俐,算賬又快又準,更重要的是,爺爺并不會監(jiān)守自盜。那時候很多爺爺?shù)氖迨遢呄胍ㄟ^賄賂爺爺換得一些錢,但無論是誰、怎樣的誘惑,爺爺總會嚴肅拒絕。用爺爺自己的話就是,既然是家族的錢,那誰有沒有資格私自取用。
再往后翻,小小突然在標題上停住。
“碑記”,七言律詩。再看內(nèi)容,是爺爺自作的碑文。一字一句地回顧自己的生平,以局外人的身份來看待自己的一生。小小起來了最后一次住院治療前,爺爺曾經(jīng)一反常態(tài),坐在書桌前翻閱詞典查平仄,因為幾次大病之后,爺爺精神不如從前,伏案越來越少。那段時候卻很有精力,通常會寫個大半天時間?,F(xiàn)在想來,他是通過這種方式,跟這個世界在做最后的道別。
不能再看了,并不是對于這些故事不感興趣。而是看起這些,心中的缺憾慢慢被放大。其實如果爺爺晚走幾個月,他就可以看到最小的孫子考上大學,甚至還可以去學校里走上幾圈,至少對于老師出身的他來說,這是最好的告別禮物。
把詩集收好,連同剛剛被牽動的情緒一起收回。小小望向窗外,傍晚的陽光還是很刺眼,難得的好天氣,卻暫時提不起興致外出走走。屋內(nèi)被陽光分成兩塊,一半光亮一半昏暗。小小剛好坐在陰陽交接的中間線上,臉上的表情也是喜憂參半。睹物思人,想來沒有更好的詞匯可以形容此情此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