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不肯放開我,與我在地上僵持良久,我心中郁結不下,實在不想與他爭執(zhí),只無力道:“你放開我?!?p> 阿弟卻饒有興致地道:“方才不是還斗志昂揚?將我撲倒那樣看著我,想殺了我嗎?”
我吸了一口氣,道:“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你,也殺不了你,只是我心里不明白,你為何變得這樣陰險心狠,縱使霍沅那般害你,你該光明正大的與他對峙,而不是讓他蒙冤而死,他也曾經是個光鮮的少年……如今這樣,卻算什么……”
阿弟俯下身來,與我近在咫尺,他道:“你是在心疼霍沅?還是在心疼容初瑾?”
我不想回答。
他又道:“那阿姐知道我經歷了什么才變得這樣?”
我自然不知道,但眼下我并不想同他討論這件事。
他卻沒有結束的意思,又戲謔道:“那阿姐為什么不心疼心疼我呢?”
我聽著像是在撒嬌,卻令人背上一陣發(fā)寒。
他繼續(xù)往下,與我近得只有一指間的距離,我突然驚慌起來,大叫著掙扎,他將我牢牢牽制住,我無法掙脫,卻不想任由他胡來,于是大聲喊叫著:“蘇君言你放開我!”
約摸是見我真動了氣,他才終于停下,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我自己爬起來攏了攏散亂不堪的頭發(fā),只聽得他幽幽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他卻不知道什么時候靠近了我,嘴里吐出來的氣息擦過我的耳鬢,惹得我一陣酥麻。
“霍沅的生死不是我能決定的,也不是你能鳴不平的。這事兒你最好別讓第三個人知道,否則,我可保不齊君上會怎么決定你的生死?!?p> 我噌的一下跳開,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臉,知道他說的事兒是霍沅并非殺害小皇子的真兇,我愣了片刻,轉身一面走出去,一面道:“我不會說,不是覺得君上會對我怎樣,而是說了也改變不了什么,朝堂上的波云詭譎,你們這些人心中的盤算,從來都不是我這種愚笨的人能夠揣測的,更妄提顛覆什么?!?p> 我一如既往地裝作乖巧的模樣,阿弟再沒有拈我的錯,與我糾纏。
年關轉瞬即至,天上飄著白絮,空中寒風打著響兒,人走出門連披風都打著卷兒。
我原不愿意出門,在屋子里萎靡了很一陣,料想著楚夫人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召我入宮,我好與她商量一番,即便是讓我去見見公子也是好的??傻葋淼热?,卻等到了楚夫人被送入偏殿養(yǎng)病的消息,我登時傻了,接連好幾天都悶在屋子里不肯出去,每日抄寫千字文,來緩解壓抑的情緒。
失了孩子的楚夫人受不了打擊失了智,一向寵愛她的君上在被她刺傷之后也只能將她送往偏殿養(yǎng)病,我原本以為這已然算得上是雪上加霜了,可沒成想,楚夫人的枕芳殿竟在年關前走了水,我連她一次面都還沒來得及去見,她竟喪生在了一場大火里,坊間傳聞她是受不了喪子之痛自盡了,可我看阿弟近來的神情,卻不以為然。
楚夫人生前雖是夫人,卻位同皇后,因此楚夫人的后事辦得極為隆重,得了楚夫人這樣的國喪,百官皆著素衣,連帶著家眷也都要去瓊華殿里守喪三日,以我的身份原不用去,可那不知什么想法的君上卻說楚夫人生前時常召見我,可想覺得我是個討她喜的,如今人去了,叫我也去送送,我自然不好推辭。
他若知曉我和楚夫人都是些什么交情,定然要叫我去陪她,如今只是叫我去守一守,這我可不敢不應下。
阿弟在門前攔下我,似乎有些憂慮,道:“若是不想去,我去替你請辭,便說你病了?!?p> 我笑笑示意無妨,又道:“楚夫人生前待我不差,邀我去宮里時也時常賞我些物件兒,平日里得了她的恩賜,如今去送送她也是好的,也算回報了,再則,她那樣溫婉的一個人,失了孩子,如今連命也送了,怪可憐的。你不必擔心我,我身子尚好?!?p> 其實阿弟也是挺細致的一個人。
我安慰了他,他才緩緩點頭,然后吩咐人照顧些我,我得了他的周到,心里很是受用。
宮里守喪自不必說,反正是一通叮叮當當?shù)恼勰?,夜里眾人都犯了困,跪坐在靈前,看著像是哀痛沉思,實則一個二個東倒西歪,一不留神睡著了,快要歪過去時又突然驚醒,立刻將身子立直了,很是折磨人。
我跪在眾人最后面,看她們歪來歪去,自己也忍不住要睡著,到了后半夜里,兩個眼皮像是要打架一般,看著桌上燭火跳動著,一下一下炸炸的作響,視線越來越窄,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
這可是靈堂!
不興這么殺人的!
我甫一回頭,瞧見是一個侍從,他搭著拂塵,深深彎著腰,白花兒的頭發(fā)從帽檐邊漏出來,我一臉驚恐地看向他時,他正微微咧著嘴沖我笑,我心里更瘆得慌了。
好在他終于出了聲,雖然輕輕地,卻讓我打著寒顫的心稍稍冷靜了一些,他道:“君上召見,請舒姑娘隨老奴來?!?p> 他做了一個請的姿態(tài),我撐著腿站起來,跪了一日又大半宿,腿已經不是腿,儼然是兩根木頭了,此時再站起來不免一番酸楚,我輕聲緩步地挪到一邊歇了片刻,隨那老侍從到了偏殿。
除了數(shù)月前殿上那回,這是我第二次見蕭齊曄,他身著一身鴉青色杭綢素面夾袍,半倚在一張?zhí)珟熞沃校L發(fā)未束,潑墨一般傾斜而下,一雙瑞鳳眼此刻正半瞇著,一只手微微撐著額頭,我隨著老侍從進來,端看他儼然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
老侍從行了禮,退著步子出了門,我聽得門框輕輕一關,蕭齊曄才從容不迫地睜開眼抬頭看我,我見他眼眶紅紅,似乎是傷心過度,心尖隱隱覺得有些觸動。
畢竟是自己心愛的人和尚在襁褓的稚子雙雙離世,這種打擊實非常人所能忍受的。
但我思量許久,也不能揣摩出此時蕭齊曄喚我來做什么,我站在他面前行禮,他只輕輕擺了擺手,示意我不用多禮,我便弓著身子立在原地,等候他的指示。
良久,他的聲音才淡淡地飄進我耳中,他道:“我記著阿蓁之前在我這兒提過你,阿蓁待你仿佛特別一些?!闭f完他直直地看著我,像是在透過我凝望著另外一個人。
我鬼使神差地有些心疼他,頷首道:“夫人心善,待人一向溫和,奴婢幸得夫人關愛,時常與她一處說說話兒,解解悶兒?!?p> 蕭齊曄癡癡地開口,道:“她許久沒有同人解悶兒了,像你這樣讓她覺得有趣的人,一定能同她聊得來?!闭f完他又嘆了一口氣,繼續(xù)道:“既如此,煩勞舒姑娘在宮中多住幾日,或許阿蓁回來時見著你在宮中會去的安心許多。”
他這是要將我扣在宮中了,但我無法拒絕,只希望阿弟那邊能夠來接接我,委婉些回絕了蕭齊曄這莫名的要求。
“蘇卿那邊不必憂心,孤已同他商議過了,等阿蓁頭七過了,就將你送還回府?!彼缥椅ㄒ坏哪钕?,像是在安慰我道。
我木訥的不知如何作答,只拱手應了是。
蕭齊曄沒再說話,依舊撐著頭半倚著,又招了招手,那隱在暗處的老侍從踩著小步子出來,將我送回了瓊華殿,我繼續(xù)陷入了后半夜的艱苦生活中。
三日守靈像是過了三年那樣長,楚夫人終于發(fā)了喪,入了皇陵,我與諸位夫人們相繼話別,一一送她們至宮門口,等她們都走了,我特意朝城門外望了望,又等了半晌,未見阿弟的身影,想來他是不會來了。
我只好懨懨地回了宮,住進了湘痕居,是位于蕖華宮側宮的一處閣樓,里面裝潢簡易樸素,側宮留了兩名婢子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日間還好,我多在正殿給楚夫人上香燒經,蕭齊曄便在偏廳中小憩,偶爾有婢子端著茶水點心送進去,雖然靜靜的,卻有人在面前晃來晃去,不至于像夜間那樣,靜得令人發(fā)懼,偶爾窗外有風掠過,將枯枝吹得在窗欞上呲呲作響,我捂在被子里被嚇得一身冷汗,到了日間還要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模樣,以免叫人笑話。
但我這樣打腫臉充胖子的重要原因,則是不想讓蕭齊曄看出我其實對楚夫人并不是特別親近,他這樣傾心于楚夫人,如果知道我住在這里替楚夫人安魂卻心生恐懼,那應該會對我頓生揣測的。
頭七這晚,整個蕖華宮都亮著燈,蕭齊曄沒來,我同其他宮婢焚了香,燒了紙,做完一切事宜后洗漱休息,我終于長舒一口氣。
明日就能回府了。
在宮里這幾日我想了很多次,想要去探一探關著公子的那個密室,可蕭齊曄一大早就處理完了政務,然后一整日都窩在蕖華宮的偏廳,我本想找個借口遁了,可他時不時還喚我去同他說說楚夫人,其實本沒有什么好說的,他和楚夫人相處的時間要比我多得多,可蕭齊曄不知道怎么了,每日必拉著我同他回憶一陣楚夫人的音容,我原本就與楚夫人不算親近,只能說是同謀關系,好歹依著記憶中楚夫人照顧小皇子的樣子編了一些話來搪塞蕭齊曄。
我這幾日過得極為辛苦,出宮時腦子仿佛都煥然一新,重了好幾斤。
我因著種種緣故,未能去一探究竟,心里考慮又三思,決定回蘇府再作打算。
阿弟沒來接我,來的是府上的幾個侍從,我昏昏沉沉地爬上馬車,想著阿弟也許正忙著,并不得空。
回到府里,我倒頭便睡下了,屋里生起炭火,漸漸暖和起來,我裹在被窩里思緒被困意折磨得滿天亂飛,不覺間眼前漸漸黑了。
醒來時天已經入了夜,我腹中空空,此時已經饑不能忍,起床將自己裝進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袍子里,打開了房門,屋外侯著婢子,見我推門出來便立刻上前來問我可是要用飯。
我點頭答是,她便引著我到了正廳,不時便有人陸陸續(xù)續(xù)端著碗盤上來,將五顏六色的菜品擺放的亭亭當當,我聞著飯菜香,肚中饞蟲大張旗鼓地作亂,于是大快朵頤地享用了起來。
酒足飯飽后才想起來從回來到現(xiàn)在都沒見著阿弟,于是我一面漱了口擦嘴,一面問道:“蘇大人呢?還沒回來嗎?”
婢子恭恭敬敬地回了話,道:“大人一整日都在書房里?!?p> 他在書房卻沒去接我,我想著阿弟也許是在鬧情緒,但我并不清楚這情緒從何而來,轉念一想,我不過是府上一個普通婢子,雖不似其他侍婢端茶送水,但始終是在外人眼里非主子的身份,我出宮回來阿弟一個朝廷命官,委實不用親自去迎我回府。
是我大意了,竟一時未將自己的身份想清楚,差點平白鬧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