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頭院子里,羅音和顧淵新開了一局棋。
寢殿里頭,池語已徹底放棄了,她無所謂地攤了攤手,一手撐著額頭,看著對面大氣不敢出的莫啟,麻木道:“怎么又來一個?”
“師父,璇璣姐姐是天下第一音修?!蹦獑⑿⌒囊硪碚遄谜f辭,“我請她來替您靜心?!?p> 池語看向莫啟,“你也知道人家是天下第一音修?”這個大腿你又是怎么抱到的?
莫啟摸了摸鼻子,回想道:“還是師父您閉關(guān),我下山修煉,被魔宗之人抓去,也是璇璣姐姐救的我?!?p> 他嘆了口氣,“師父您閉關(guān)修煉,徒兒也不能閑著,想下山歷練,便是那個時候遇見的以澤兄和璇璣姐姐。畢竟徒兒年齡尚小,修為不夠,挨欺負也是常有的事……”
莫啟越說越難過,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淚。
池語慌忙道:“抬頭!別哭!把眼淚憋回去!”
于是莫啟抬頭,好好一張臉,眼睛沒紅眼淚也沒落,正無辜瞧著座上的她。
池語:……
她嘆了口氣,十分好脾氣地道:“我閉關(guān)了小幾年,你是要活生生給我集齊一個軍隊出來嗎?”
翠谷醫(yī)圣薛以澤,問天宗主顧鶴一,妙手娘子羅璇璣,下一個你是要與我召喚個什么人物出來呢?
莫啟誠懇道:“師父,璇璣姐姐帶來了她們云霄宮的糕點,我本想讓您嘗嘗,便請她來月夕宮了。何況,璇璣姐姐是天下第一音修,她的曲子素來有靜心滌魂的功效,我看您最近操勞過度,便想著,請璇璣姐姐來……”
他小心翼翼瞧了瞧池語的臉色,發(fā)覺她根本未注意到自己,頓覺大膽許多,一鼓作氣道:“請她來配合以澤兄替您調(diào)息?!?p> 池語恍了個神,就聽到了最后一句話,沉痛道:“乖徒啊,雖然為師很感動你這般惦記為師,但若陣仗太大,會被旁人誤認為我便是個吃軟飯的廢物……”
那介時,大家都會說,你看那個長青的刑罰長老,連生活起居都是自己徒兒一手操勞,與廢物無異云云。
莫啟眨巴眨巴眼睛,更加誠懇道:“私以為師父配得上最好的……原來師父不愿吃軟飯嗎?那我這……”
池語迅速打斷莫啟接下來要說的話,云淡風輕地道:“我腸胃不好,向來喜歡吃軟飯?!?p> 軟飯好,軟飯妙,少時不知軟飯香,雖然自己也有讓別人吃軟飯的資本。
但那是徒弟弟的軟飯!怎么能不蹭一口呢!
莫啟:……好的師父,明白了師父。
師徒友好交流完畢,池語推門,恰逢二人對弈結(jié)束。羅音站起來,裊裊婷婷的,上前行了個禮道:“池長老。”
“不必如此生分?!背卣Z擺手,“你與我三師弟交好,只是尋常不多見我,叫我淞念便是?!?p> 羅音笑容清淺,“淞念,大可喚我璇璣?!?p> 池語頷首:“然?!?p> 她瞧著桌上那盤棋局,笑道:“不知二位對弈良久,感覺如何?”
顧淵微微頷首,眼神平靜道:“羅姑娘一手棋藝極佳,鶴一甘拜下風。”
羅音先是瞧了瞧顧淵,這才道:“鶴公子謙虛了?!?p> 顧淵破天荒接了話,笑兩聲,幽幽道:“羅姑娘心思縝密,思維靈巧,斷不是鶴一能比及的?!?p> “若說心思縝密思維靈巧,我還當不起這么大的稱號?!绷_音也笑,“鶴公子要更勝一籌?!?p> 二人這簡簡單單的你來我往,瞧起來不太像是和平相處的模樣。池語看了一會兒,總覺得可能接下來兩人要打起來,索性扯開話題道:“云霄宮今年來的弟子不多,不知璇璣是要和他們一道住長青園,還是愿意在我這兒歇腳呢?”
這話一出,池語就瞧見莫啟的眼睛亮了,高頻率地小聲攛掇羅音道:“璇璣姐姐住在月夕宮罷,我可喜歡吃你帶來的糕點啦,在長青很難得吃到糕點的?!?p> 說著還瞧了一眼池語。
池語:?小子我聽得見,你聲音再小些行不行?
莫啟:滴滴叭叭,大聲密謀。
羅音臉色算稍微緩和了些,“若淞念不嫌棄,我住月夕宮也是可以的?!?p> “當然不嫌棄?!背卣Z道,“如今正當水風宴,山下長青園人又多又雜,況且今年云霄宮帶隊的也并非是你,偶爾偷個懶,也沒什么大不了?!?p> 羅音笑道:“這哪算偷懶,原本來長青也便是我央著師姐來的,倒是麻煩你,還要多余招待一個我?!?p> 莫啟往池語身邊靠了靠,池語拍拍他的腦袋,道:“哪兒的話。你與我家欣陽相識,也便是我的朋友,月夕宮你大可隨便住,沒什么問題。”
羅音道:“這便好了。我此番來長青,特地多帶了些糕點。云霄宮的糕點算是一絕,如今帶來給你嘗嘗?!?p> 說著,她回身去取椅子旁邊放的一個小包袱。包袱不大,莫啟替著池語接過來,聽她道:“離著水風宴還有幾日,說起來,今年挑的那四樣寶物,是誰給的名單?”
莫啟很勤懇拖了兩張椅子過來,池語坐下,捻了一粒棋子把玩,“還能誰給?長青挑晚越,晚越挑臨光,臨光挑問天,問天挑長青。”
說著她看了一眼顧淵,顧淵當真是個會演戲的,扣著半臉面具,也認不得他臉上神情,總之很坦然,甚至無辜回看了一眼池語。
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看我作甚?我又不是顧淵,我現(xiàn)在是鶴一。
十分坦然,坦然得讓池語嘆為觀止。
她只得接著道:“那四樣寶物,說白了,都是給三大宗送的。除了我上一屆水風宴一舉拿個第一,往上再數(shù)四五屆,哪次奪魁不是三大宗的人。偏生寶物不是從三大宗挑,要從我們手里搜刮,倒也真的拉的下去臉面?!?p> 聽著池語這番話,羅音倒是微微有些愕然,她壓低聲音,道:“慎言?!?p> “不必。”
池語與顧淵異口同聲,池語狐疑地看了顧淵一眼,顧淵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句:“不必擔憂?!?p> 口氣很猖狂啊!小子!
池語心說,我從前可算是小看你了,面對三大宗也敢如此口吻??珊髞硪幌?,也釋然了,也是,年紀輕輕便一手創(chuàng)立問天宗,且在短短五十年之間讓問天宗躋身十大派中,顧淵,是個頂有本事的人。
他的本事,是足以去撼動某一些瞧起來牢不可破的東西的。
而說完這句話,顧淵便沒有多余任何話要說了,他坐在木椅上,一手摩挲著黑玉的棋子,仔細勾勒著棋子的輪廓,只給池語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只是后來,眾人在回想起這個場景時,莫啟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問題:“師父,你為何會那么輕易同意讓璇璣姐姐住在月夕宮呢?”
池語老實道:“璇璣……太漂亮了,我不忍心拒絕她?!?p> 畢竟,誰不喜歡看漂亮姐姐呢。
顧淵:大家都在看熱鬧,只有我是真的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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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兩日過去,顧淵果真能勉強下地走路了。
期間羅音也與薛崇相見,二人雖說彼此不熟悉,卻好似是舊相識。池語看得奇怪,但也未多想,畢竟薛崇說,明天就要讓顧淵進冰泉了。
頭一天晚上,池語照例早睡。
這幾日有薛崇的幫助,池語的確睡得好了些,沒那么沉了,但總歸沒有完全好,半夜還是會有些迷離的感覺。如同今日,她睡著睡著,忽覺自己身體空了,就這么飄起來,困在房間里,哪兒也去不了。
她聽見殿外有琵琶聲。
曲聲不大,但很悠揚,曲音幾乎徹骨,像是有人拿了一盆水,往她靈魂上兜頭澆過去。
池語聽不明白那曲調(diào)究竟是什么,只覺滌蕩心肺,但又無法逃脫,似繩索束縛住了她的魂魄,要將她重新拉回自己的身體里。
她生生抗爭了一個時辰。
期間琵琶聲從未斷過,曲調(diào)一直不停在變幻,可內(nèi)里的力量卻愈來愈強大,最終池語掙脫不掉,被強行拉回體內(nèi)。
恍惚間,她看見了一個畫面。
畫面里她身穿一襲她從未見過的雪青色服飾,腰間配著長劍,卻未出鞘,被鮮血封住了開口。她歪著頭,脖子有一小節(jié)被切斷,鮮血從斷口淙淙流出,染紅了身下一整片的陣法。
不遠處,站著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手里拖著被打暈過去了的顧淵,過來看她一眼,然后將手中的人丟進了陣法中心去。
她想逃,卻逃不開,但自始至終,畫面里的她自己都沒有出劍。
從頭,到尾,直到被放干了血,像一個破布口袋倒在陣法里。
沒有出劍。
至死未出。
洶涌的悲傷情緒如潮水般瞬息間淹沒了池語,她在絕望中浮沉,意識潰散的剎那,她聽到了琴弦繃斷的聲音。
“錚?!?p> 然后什么也不見了。
什么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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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光乍破。
院中所有人都在,莫啟,顧淵,薛崇,還有抱著斷了弦的琵琶,半躺在薛崇懷里,臉色蒼白的羅音。
她唇角染血,尾音微顫,若教旁人來瞧,定然不會相信以往嫻靜溫柔的妙手娘子也會有情緒如此波動的時候:“琴昇那個混賬……我定不住淞念的魂魄,她……她被琴昇算計了!”
“……”顧淵眉頭緊皺,眼神冰冷駭人。
薛崇也蹙著眉,小心托著羅音,“兩個老怪物……招惹的人太多,這次連深海龍涎都被算計進去,你又定不住淞念的魂魄,這樣下去,恐怕她連半年時間都撐不住了!”
莫啟也快急哭了,“顧先生,幾十年前也是您出手救的師父,這次您也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顧淵沉默,半晌,咬牙,卻始終不敢搖那個頭。
他怕給莫啟帶來更大的心理壓力,但他又無法騙自己,能再救池語一次。
薛崇也知道顧淵在想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道:“能救淞念的,就盡管做,做不了,我們替你撐著,也要做。”
當年是池語給了他第二條命,如今往后一輩子,該換他來護著池語了。
顧淵默然許久,最終看著薛崇與羅音道:“每晚鎮(zhèn)魂曲不能斷,穩(wěn)固魂魄的藥也不能停。如今她身子衰敗得太厲害,我亦不知琴昇老賊對她做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最快將五種藥材集齊,再做以后打算?!?p> 聽聞此話,羅音擦掉了嘴角的血,強撐著發(fā)狠道:“我呸!其余四樣好說,深海龍涎呢?你拿不出來,是要去搶嗎?”
深海龍涎?
莫啟眼神一亮,剛要接話,卻見顧淵笑了,很平靜地道:“放心,我安排了人?!?p> “深海龍涎,我必能拿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