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的漢軍在經(jīng)過營門口時無不側(cè)目軍營大門外手持旌節(jié)一臉焦慮兼疲憊的南楚使者。他們或驚訝疑惑或匪夷所思的目光令使者越發(fā)沒了底氣。
“巽兒姑娘,別害怕。漢軍雖兇悍,但軍紀(jì)嚴(yán)明,至今還未發(fā)生過傷害使節(jié)之事?!?p> “嗯,我知道!”巽兒是漢人,她對漢軍有天然的親切。
南楚使者想從巽兒從容鎮(zhèn)定的笑容里尋到“故作”的痕跡。他在南楚以知人善任著稱,沒有幾個人能蒙蔽他的雙眼。
沒有!這個女娃娃是真的不怕!她反倒在用笑容鼓舞自己!
白皙的面龐一陣潮紅。隨著潮紅退去,使者散了一地的心神漸漸聚攏,勇氣和決心也隨之生發(fā)在心頭。既然他主動擔(dān)起談判的任務(wù),死,是最先考慮的。國家已經(jīng)注定要亡了,死,便更不可怕了。他怕的,憂心的,是北漢仍給出同樣的答復(fù)。
北漢接受了那么多的投降,為何楚的皇都是個例外?為何他們情愿等待一個月,也要皇上一戰(zhàn)?就算皇城守軍全軍覆沒,北漢軍士能毫無傷亡?何況,皇上若真要一戰(zhàn),北漢想要拿下皇城絕不會輕而易舉。這一點(diǎn),北漢無孔不入的情報網(wǎng)不會探知不到。這樣不明智的決定像在泄私憤。這是他們皇帝的意思還是統(tǒng)軍將領(lǐng)自己的決斷?哎,別說這探聽不得,連對方的統(tǒng)帥是誰南楚都打探不到。六十多年來,他并未聽說兩國有何深仇大恨?。』噬?!每次想到皇上,他都痛心疾首。百年前,大楚曾是號令四方的強(qiáng)國,然而四世以來的奢侈無度,將上蒼的眷顧揮霍殆盡,可如今的皇上實(shí)不該擔(dān)此亡國的罪責(zé)。他是難得的圣君,令楚國多少有志之士燃起了希望,燃起了希望啊……蒼白的面容上顯出令人動容的愴然,使者滿含熱淚抬眼望向楚國的天。
巽兒余光看見身旁的長者抬袖拭淚,她不著痕跡地將身子轉(zhuǎn)開,不讓老人覺得難堪。
噔噔,噔噔,一隊(duì)騎兵回營。
巽兒將一只手罩在嬰兒臉上,為他遮擋激起的塵土。
這隊(duì)士兵進(jìn)營門后很快消失在無邊無垠的帳篷間。
所以,也很快地,一切又恢復(fù)原樣。
被激起的塵土也都漸漸落定??墒?,進(jìn)去通報的人還沒有傳出信兒來。
“巽兒姑娘,你回馬車上休息休息吧,老夫一人在這里等即可?!?p> 巽兒搖頭:“沒事,我不累?!?p> 他的腿都站酸了,她又抱著個孩子,豈會不累?她堅(jiān)持站著,是為了向北漢表達(dá)誠意。使者心領(lǐng)她對楚國的這份情意。只是那人真的不是玩笑?這弱小的女娃真的能解當(dāng)前的困局?
又一隊(duì)騎兵進(jìn)了營門。
這次,不再毫無動靜。
在他們進(jìn)去半盞茶的時間之后,軍營里響起號角之聲,緊接著士兵開始頻繁而有序地跑動起來。
營門洞開,一隊(duì)士兵跑來將使者和巽兒驅(qū)趕到很遠(yuǎn)的地方。不光如此,怕他們搞破壞似的,還將他們圍起來,警戒著。這樣的情形誰都猜得出是有重要的人物回營或出營。
可是,漸漸地,一切又安靜下來,連微風(fēng)都止住了。
大地傳來震動,隱隱的轟鳴越來越近。
使者挺了挺脊背,握緊旌節(jié),重重在地上杵了一下,陡然莊嚴(yán)肅穆。
巽兒聽?wèi)T了這種聲音,但她懷中的嬰兒沒有,震天動地的響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嬰兒??伤]有哭鬧,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激動地?fù)]動手腳,尖聲叫著笑著,好似這聲音之于他是樂音。
數(shù)千人的隊(duì)伍疾馳而來,呼嘯而過。
使者本想從他們的旗幟判斷來者的身份一二,可是滾滾黃塵中沒有一面旗幟!
這大隊(duì)人馬進(jìn)去不久之后一名軍士出了營門,徑直沖他們跑來。
半日的苦苦等待,終于要有結(jié)果了。
“久等,將軍方回營,吩咐請姑娘進(jìn)營,使者請返回?!?p> “勞您通傳,老夫萬不會留她母子二人單獨(dú)在軍中?!睅蛹皨雰簛頂耻娗耙褖蛩载?zé)汗顏的了!只因那青衣公子喚出了她的名字,又將她的模樣描述得詳盡,實(shí)屬萬般無奈,他才帶她來一試。
見使者堅(jiān)決,不容商榷,那軍士道:“好,我再去通傳?!?p> 這一去卻如泥牛入海,沒了音信。
巽兒給孩子換了三次尿布,喂了兩次奶。
“老大人,您去馬車?yán)镄菹⒁幌掳??!?p> 面色發(fā)白的使者愴然苦笑道:“巽兒姑娘,老夫是來求人的?!?p> 聽此言,巽兒心里酸酸的。
咯噔,咯噔,軍營里傳來馬蹄聲。二人望眼欲穿,希望它是給他們帶消息來的。
如他們所愿,一騎徑直朝他們奔來。
使者認(rèn)出是那位青衣公子,巽兒認(rèn)出是蕭弇。在使者向巽兒提及“一位青衣公子”時,蕭弇的樣貌立刻涌現(xiàn),因他說過他會在攻打南楚都城的軍中,因他特別喜愛穿青色的衣衫,也穿得特別好看。
蕭弇下馬,幾步來到巽兒身前,“這是小彘兒吧,快讓我抱抱?!?p> 巽兒將孩子遞給他。
“他可真像兄長?!?p> 巽兒抿嘴笑笑,她到現(xiàn)在也看不出來他們父子哪里像。孩子這么愛笑,他……她好像沒有見他笑過。
蕭弇用手指彈了彈嬰兒肥嘟嘟的臉頰,高興地對嬰兒講:“小彘兒,我是叔叔,快叫叔叔,叔叔?!?p> “他還小,不會說話?!?p> “對啊,我忘了,他才三個月大。”
巽兒心上咯噔一下,驚異蕭弇知道孩子的小名,知道他有多大。但又一想,蕭拓不就是為漢收集消息的嗎?可是她們的消息也要收集嗎?
嬰兒雖不會說話,但是咯嘀嘀的笑聲是最好的語言。
“這是他喜歡我的意思嗎?”蕭弇眼里放光,亟待巽兒的肯定。
“……他,他愛笑?!本瓦B第一次見到不茍言笑的南楚皇帝他也這樣笑到令那人詫異。
“小嫂子真是一點(diǎn)沒變?!边€是那么誠實(shí)!“你先抱著小彘兒,我同蘇大人說幾句話?!?p> 巽兒接過孩子向一邊走去。
蕭弇和南楚使者并未談多長時間。蕭弇一直面帶笑容,因使者背對著巽兒,她看不到使者的表情。不過,當(dāng)他們談完,南楚使者手持旌節(jié)回來的時候面色好了不少。
“巽兒姑娘,既然你有親眷在此,那老夫就獨(dú)自返回了?!?p> “談判的事……”
使者對著天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泰然對巽兒道:“一切自有天定?!?p> “老大人,巽兒有請托?!?p> “巽兒姑娘是放心不下宮里那位嗎?”
“嗯?!?p> “姑娘大可放心,皇上會給他最好的安排?!?p> 巽兒并不能完全放心,她怕到最后亂起來,南楚的皇帝也有心無力。
“巽兒姑娘,老夫的長子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老夫以闔家性命擔(dān)保南楚無人再能傷了他?!?p> “多謝。”
使者向蕭弇和巽兒施禮告別,也不上馬車,拄著旌節(jié),慨然而去。
蕭弇見巽兒一直望著使者的方向,知她仍不放心,于是開解道:“小嫂子,就算南楚的人護(hù)不了毋梧依,我們的人也可以?!?p> 巽兒知道蕭弇不會騙她。
“倘若可以的話,還,還有小豬。我知道很多人不理解,但在我眼里它是跟彘兒一樣的性命。我來的時候留了書信給皇帝和太后要它們代為照顧小豬,屆時也麻煩你找個靠得住的人家將小豬托付?!闭f到此處巽兒不免哽咽,如此時局照顧一個人已是不易,像小豬這樣常不被視為性命的命只能看它的造化。她從來就知道人性可以壞到什么地步,她人生第一次后悔——后悔因割舍不下,將小豬帶出谷。若當(dāng)日將它留在谷中,她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但至少它沒有性命之憂,山谷里的人也不會欺辱它……她一直怕的就是像此時這般心心念念卻無能為力。
“小嫂子信我即可?!?p> 巽兒感激地望著蕭弇,鞠躬道謝?;诺檬拸m連聲說著“使不得”“使不得”將她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