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匹尋常的老馬,拉著很是尋常的馬車,進到了江家內(nèi)城。
待老馬行到了大宅門前,胖胖的江起善,有點費力的彎腰在車架前,放上板凳。
“小扇子,你又胖了?!蹦瞧ダ像R竟發(fā)出人言,對著江起善調(diào)笑。
江起善訕訕一笑:“馬爺,我都老大的人了,就不要叫我小名了啊。”
“叫你小名咋了,你太爺爺都是我看著長大的?!瘪R爺打了個響鼻,扭過馬頭:“唉,到家了,醒醒!”
馬車內(nèi)發(fā)出一聲輕嗯。
江起瀾站在迎接的江家人中,死死的盯著拉開門簾的那只手。
這是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寬松的袍子,長發(fā)隨意的散在腦后。
他的五官極為標致,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俊朗。唇下的一髯美須,看似是精心打理過的。
睡眼惺忪,像是大夢初醒。
初見的星尊投影,是如夢似幻,當見到了星尊的本體,又是極大的反差。
但他的樣子,和江起瀾想象中很像。
江石蟄,江家之主,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當朝丞相。
儒雅的中年人模樣,身為長兄,看起來卻比江石龍年輕多了。
“都在門口站著做什么,進屋說話。”
江石蟄自顧自的走進宅門,而江起善負責帶那位馬爺去它的住所。
經(jīng)過江起瀾身側(cè)時,他沒有感覺到什么所謂的強者氣息,或是如淵似獄的氣機。
會有這種情況,一種是最尋常的凡人,而另一種就是……江起瀾完全沒資格,感受到江石蟄的氣機!
因為家主回來,在皇宮跟著師傅修行的江岳煙也回來了。
當大堂空懸許久的主座,迎來了它的主人,江家人也紛紛落座。
“石龍,他的骨灰呢?!碧峒白约盒值艿墓腔?,他的情緒也沒有絲毫變化。
江石龍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捧出一尺長短的檀木盒。
“這是……二哥的骨灰。”江石龍強忍著起伏的心緒。
江石蟄接過木盒,沉吟了幾息。
“的確是他的……殯葬的事宜你都安排好了吧?!?p> “好了?!苯埑谅暤椭^。
雖然他早已經(jīng)意識到,大哥已經(jīng)變得極為淡漠……
但為什么……
為什么在面對自己親兄弟的骨灰,還能這樣漠然置之!
“他曾是朝廷鎮(zhèn)北大將軍,我已向天子請旨,賜謚號,武肅公?!?p> “自此地至祖墳,皆掛上素縞吧,以大將軍之禮?!?p> 江石蟄平淡的吩咐,就像是在處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公務。
今日,通向南郊的一條大道,摘去了所有有色彩的布飾,掛上了白縞。
“這是哪位大人物隕了?”
“不知道啊,最近也沒聽說過?!?p> “這么大陣仗……我記得上次還是戶部尚書隕了!嘿嘿?!?p> “喂,你這家伙說戶部尚書隕了別笑啊,讓我都忍不住想笑了?!?p> “想活命就閉嘴吧,那等大人物也是我們能談論的嗎!”
“再大的人物又怎么樣,死了燒了,骨灰能比我多一捧?”
陵陽的百姓,對于所謂的達官貴人,尊敬很有限。
因為昭烈帝開國定下的基調(diào),越是上位者,越是不敢隨意殘害平民,一點把柄都不想給對手逮到。
就像程風游那件事,若是做成了,消息瞞住了還好。要是沒瞞住,陵陽的百姓知道了,造成的輿論能讓他在黃龍書院待不下去,甚至影響到他父親的仕途。
陵陽的百姓,只需要對天子保持尊敬就夠了,哪怕當街罵三相的人也有不少,也沒見誰因言獲罪。
當一隊身披戰(zhàn)甲,肩膀系著白縞的衛(wèi)士駕馬而出,人群才安靜了一些。
“這……這難道是哪位大將軍隕了?”有人低聲說著。
陵陽有八條大道,能占據(jù)一條大道殯葬的,只有大將軍或是尚書級別的。
若是尚書隕了,會是書生披麻,只有大將軍……才會有戰(zhàn)甲衛(wèi)士開道。
那幾個笑前任戶部尚書的笑不出來了。
尚書死了,上去一個就行了,大昭最不缺的就是管理人才。
但鎮(zhèn)守四方的大將軍,無論是哪位出事,都會造成大昭動蕩啊!
當他們看見幾個熟悉的江家分家之人,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該不會是江相隕了吧?。 ?p> “閉嘴吧你,要是江相隕了,那可是要國葬的!”
“那江家還有誰死了會這么大動靜?”
“難不成是江家二爺?”
“放你娘的狗屁,二爺不是就在那嘛!”
江石龍駕馬走在最前頭,隱約聽到了人們的談論。
心中哀嘆。
是啊,的確是江家二爺隕了。
他展開手中書卷,高聲朗朗。
“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yǎng)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
生而影不與吾行相依,死而魂不與吾相接?!?p> 誦讀著祭文,江石龍悲由心來。
二哥,你病了我不知道,你死……我也不知道日子。
甚至在你臨死前見一面都做不到,等回的只是你的骨灰。
還有一句……在你的墳頭放一支鳶尾花……
他的懷中,靜靜的躺著一朵紫色的小花。
隨行的江家人以及侍從護衛(wèi)中,有一個身影。
她的懷中,也有一支鳶尾花。
江起瀾在隊伍的中心,靠著棺槨。
他對這樣的形式實在無感。
“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這就是死。所有做派,都是給活人看的罷了。”他喃喃自語。
“或許這是你的想法吧?!笨恐讟〉那邦^,是盤坐著的江石蟄。
聽到了江起瀾的自語,他淡淡說道:“你這孩子,對生死看的透徹,肯定不會是你父親教你的?!?p> “石霜是個極在乎面子的人,他曾說過,他活著的時候要名揚天下,死了……也要陵陽為他滿城素縞?!?p> “若是他沒有走,做了這江家的家主,或許可以滿城素縞吧,可惜,還差了一點?!?p> 江起瀾撇了一眼,邊上毫無反應的江家人。
知道應該是這位家主用了手段,聲音只在兩人之間傳播。
沒有鼓起勇氣的步驟,應該說……鼓起勇氣這個步驟,在海上他已經(jīng)準備了三年。
“告訴我,我父親為什么會重傷跑到海外!”
“可以?!苯U淡然說道。
江起瀾一愣,實在沒想到他居然如此簡單的答應下來。
“很吃驚嗎?其實我三十年來從未跟石龍說,是因為真的與他無關?!?p> “但這件事,是與你有關的。”
“你父親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他也不太清楚能否成功,但你既然已經(jīng)活到現(xiàn)在,代表我們成功了?!?p> “我會完完整整的告訴你,我不會像其他人一樣,考慮你的年紀,你的見識,而已為了你好做借口不告訴你?!?p> 江起瀾從身后側(cè)看到,這位江家之主嘴角莫名的笑容。
“等你父親下葬之后,我會跟你說的。”
“當然,你會有一點考驗?!彼а劭慈?,江起瀾順著他的目光。
只見送葬的隊伍前頭。
一位青年身負長槍,亦是披麻戴孝。
只身一人,攔在了隊伍前頭。
“徐家徐天望,代父徐宣城,來向江石霜之子問道!”
江石蟄對江起瀾說道:“你父親殺了他的父親,去吧,你也去殺了他?!?p> 江起瀾面露難色:“我老子殺了他老子,我再殺了他,不太好吧?!?p> 江石蟄慵懶的靠在棺槨上:“我在這里,你怕什么。”
隊伍前頭的江石龍面色不善,雖然在眾人眼中,只有一個徐天望站在那。
但在暗處,已經(jīng)有數(shù)道氣機鎖定了他。
三大家之間的規(guī)矩,是允許有理由的相殺,但僅限于同輩。
當年江石霜是有理由殺死徐宣城的,理所當然,徐宣城的兒子,也有理由來殺江起瀾!
徐天望年近四十,但因為是武修,容貌被長時間的鎖定在青壯年之時。
他當年親眼看著,江石霜的槍,貫穿了自己父親的心臟……
從此他苦練槍法,想著遲早有一天,也刺穿江石霜的心口!
但江家人是特異的,他還遠沒達到當年江石霜的程度。
當他知道江石霜死了,心中有過片刻的迷惘。
憎恨了幾十年的仇人,今日卻是要下葬了。
自己還沒向他發(fā)起挑戰(zhàn),卻已經(jīng)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不過還好……江石霜還有兒子!
殺了他,也是一樣的!
無盡的怨恨,讓他在同族人縱情享樂的時候,也是刻苦修行。
三十九歲,武修六品!
兩年之前,他挑戰(zhàn)諸星院離凰,雖敗未死。
僅以此戰(zhàn)績,讓他位居龍虎榜上第五位!
他沒有等來隊伍中心,江起瀾的應答。
只聽到一聲低吟。
“破空?!?p> 江起瀾在江家族地施展的瞬移術法不是秘密,連侍從都允許看到的戰(zhàn)斗,同為三大家的徐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早預料到了這樣的情況,就像是柳骨一般的應對,聽到聲音的同時,提槍轉(zhuǎn)身!
他的確面對著江起瀾了,長槍也刺下了。
無匹兇戾的槍意,驚的隊伍中的馬匹長嘶亂蹄。
江起瀾一手輕撫上徐天望的槍聲,又是一聲低吟。
“蛇傳?!?p> 他的身子頓時變得軟弱無骨一般,扭曲的纏上槍身,那樣的速度……徐天望只是武者本能意識到了危險。
連看都沒看清,更不用說做出防御。
一槍刺出,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
當心口傳來疼痛,視野中早就沒了江起瀾的身影。
他低頭,看著空洞的心口,還有腳邊隨意丟下的破碎心臟。
父親……您當年眼神中的意思,我現(xiàn)在像是明白了啊。
這根本……根本不應該是和我同輩的……怪物??!
噗通一身,沒了心臟的身軀倒地,只是掀起了幾片落葉。
回到馬上的江起瀾,輕輕擦拭著手上的血液。
說起來,這是他離海之后,殺的第一個人。
沒有什么不習慣的,該吐的,在殺棺槨里的那位的時候,已經(jīng)吐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