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陽軟絨絨地披在河道邊的柳樹上，柳枝輕飄飄地被風扶起，又輕飄飄地落回粼粼的水面上，倒影出一道柳岸長堤。艄公的吆喝聲，梆梆的搖櫓聲，熙熙攘攘的長街上的吳儂軟語便穿過這一簾濃綠的柳煙，絲絲縷縷縈繞在耳畔。

　　這便是江南了吧。我瞇了瞇眼，嘆了口氣，怪不得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呢。

　　北方那寒風朔雪和江南是比不了的，抿了口酒壺中新打的酒，醇香在舌尖綻開，我不禁生出種死在這兒也值了的感慨，心里不合時宜地想我背著把劍著實有點煞風景。

　　穿過人頭攢動的長街，走進一道僻靜的胡同，走到衰圮的籬墻盡頭，竟是家熱鬧非凡的酒樓。店主人別有心思地鬧中取靜，不大的一家酒樓裝點的古色古香，生意竟然還不錯。

　　賣酒的小二收了幾兩碎銀子后，告訴我想打聽消息，到這兒準錯不了。這里天南海北，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有，什么消息都能打聽到。

　　還未跨進酒樓，清泠泠的歌聲先傳了出來：“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我駐足凝聽片刻，還是感慨江南真真是人間仙境。

　　酒樓一樓有個蓮青色襦裙的姑娘正在撫琴吟歌，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聽曲的人竟比吃酒的人還多。我匆匆掃了一眼，只覺那女子明眸皓齒，低頭撥弄琴弦，芊芊玉指翻動如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人間絕色。

　　撥開摩肩接踵的人群，尋了張空置的小酒桌坐下來，吆喝了幾聲才有一個店小二匆匆地趕來，賠笑道：“客官，您吩咐？不如來只燒雞，那可是本店的一絕......“

　　“不用了，“我打斷他的話，“來半斤燒酒就好。“

　　“您需要再點一碟花生米嗎？“小二揣摩著我的口味。

　　“可以?！拔野岩粔K碎銀子放在桌上，小二忙不迭地收了銀子繼續(xù)奔走如飛了。

　　不一會兒酒上來了，我倒了一杯，只是輕輕搖晃酒杯，看窗外的陽光倒影在澄澈的酒漿中，好似斟了滿滿一杯陽光。

　　周遭慢慢的安靜下去，我解下背著的劍，出鞘，輕撫雪白的劍刃，看著劍身倒映的我的眼睛。

　　劍名濟生，取救濟蒼生之意，是阿爸取的名字。我惆悵地想，我卻要用這劍去殺人了。

　　我想起自幼習武練劍的庭院，想起一年四季幾乎不曾停的大雪，想起阿爸溫厚的手握住我的手教我一招一式。想起北方。

　　我今年剛滿二十二歲，此前從未來過江南，與阿爸在寒冷的北疆相依為命。阿爸向來熱心寬厚，喜歡大笑，喜歡烈酒和好馬，盡管劍術高明但從不自傲。

　　就這樣一個好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在我生辰的那天死在了我們自家庭院。

　　寒風刺骨，風沙好像從不曾這么大過，遮天蔽日，戚戚惶惶。我懷著冥冥中不詳?shù)念A感匆匆趕回家中，見到的卻是阿爸倒地不起的場面。

　　阿爸像是受了很重的內傷，全身沒有傷痕卻幾乎奄奄一息。我?guī)缀跏钦痼@到麻木地看著阿爸，喃喃自語著什么。我湊近一聽，是“笛子，笛子......“

　　笛子？什么意思？傷他的是一支笛子嗎？還未待我問清楚，阿爸卻已經(jīng)闔上了眼。

　　我對著雪山起誓，我定要抓住殺了我阿爸的兇手，將他碎尸萬段。

　　耳邊響起輕叩木桌的聲音，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賣唱的姑娘正婷婷站在我身邊，俯身悄聲細語地在我耳邊說：“公子，你請我喝杯酒怎么樣？“

　　我有些疑惑回頭細細地打量了這位姑娘，只覺全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美，因而嘆了口氣道：“姑娘，想請你喝酒的人怕是排到二樓都排不完，何必找我一個沒錢的外鄉(xiāng)人呢？“

　　那姑娘嘻嘻地笑道：“看你合眼緣?！?p>　　我想了一下，覺著我并不吃虧，便又斟了一杯酒遞給姑娘，道：“如此，卻之不恭了。“

　　那姑娘拉開椅子坐下來，低頭細細抿了一口酒，道：“看公子似有憂思，可是遇上什么煩心事了？“

　　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正色道：“煩心事不曾有，只是想向姑娘打聽件事。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叫我青鳶便好。公子且說來聽聽？若是此地的事，整個鎮(zhèn)怕是沒人比我更熟了?！?p>　　如此，便是不肯告知真實名諱了——我想了想，便道：“我叫唐曉，春曉的曉——我看此地熱鬧非凡，民風和樂，可有什么......傷人事件不曾？“

　　青鳶捏了幾顆花生米在手中把玩，聽我問話抬起頭。

　　青鳶笑道：“這江南看起來風平浪靜，底下暗流石礁多著呢——前幾天酒樓還死了個人呢，血流的這個房間都是的?！?p>　　我皺了皺眉：“那這里怎么還有這么多人？“

　　青鳶道：“只要自己不惹事，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便什么事也沒有。江南的特產(chǎn)便是殺手和刺客，殺人什么的，不稀罕啦。“

　　她像是斟酌了一下言辭，才道：“不瞞你說，我就是個殺手——這可別告訴別人，我是看你投緣才告訴你的?！?p>　　我聽了心中一震，幾乎無暇去思考什么投不投緣的問題，嘴唇顫了幾顫，還是開口道：“那......這里可有人用樂器殺人？比如笛子？“

　　青鳶道：“樂器有什么稀罕的？琴弦還能勒死人呢......至于笛子，更常見了，我就會?！?p>　　我?guī)缀趺偷卣酒饋恚骸澳闶菤⑹?.....你用笛子殺人？“

　　“不，我用劍，“青鳶有點迷惑地看著我這么大反應，“我只是閑暇時學了一下，略通皮毛?！?p>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阿爸灰白的臉，故作鎮(zhèn)定地對青鳶道：“這我竟不知道了，果然是在下孤陋寡聞，姑娘可否賞臉吹一曲“

　　青鳶想了下，道：“這里人多眼雜，唐公子不妨隨我來?！?p>　　我隨著青鳶走出酒樓，彎彎繞繞繞過一些小巷子，被帶到了一件廢棄的民宅。青鳶摘下腰間掛著的青笛，兩眼彎彎地笑道：“唐公子可聽好了?！?p>　　有些刺耳的笛聲響起，不知吹的什么調子，有點急促的笛音瞬時使我全身經(jīng)脈中的氣息都有些不穩(wěn)，又有點恍惚。我盡力用內力鎮(zhèn)壓下后，瞇眼看著青鳶分神想：笛子竟確能傷人，不過她說的學藝不精倒是真的，這笛音最多傷人，絕不能殺人......不過別人能不能可就說不準了。

　　我又自嘲道：連人家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都要懷疑，我這疑心病未免太重了。

　　一曲吹完，我對青鳶拱手行了個禮，道：“青鳶姑娘讓在下漲了見識了，時候不早了，在下就此告別，姑娘也早些回去吧?！?p>　　青鳶已收起笛子，聞言微微一笑，眼波流轉，還是道：“唐公子后會有期?！?p>　　我叫青鳶，在江南稱得上是一流的殺手，從小學的劍法便是為了殺人。

　　我看見我的師兄們常常是天剛剛暗下來出門，披著星星月亮和一身血腥味回來。不過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我曾問娘：“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殺人？“

　　娘摸摸我的頭，說：“我們身在鏡湖山莊中，受人俸祿，替人消災。別再問這種問題了?！?p>　　鏡湖山莊，名字再風雅不過，卻是江南最大的一個殺手山莊，里面眷養(yǎng)的都是一等一的殺手。

　　不管外面是春是夏是秋是冬，山莊中只有一種季節(jié)——秋末冬初，肅殺之氣猶存，寒戾之氣初生。

　　我之后就再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每天對著同樣一群人，對著不曾變過的風景，練劍，練劍，練劍。

　　我感覺我差不多不是人了，什么都不喜不悲，不急不躁，看鳥看魚看花看草，都跟看一塊石頭沒什么區(qū)別。這大概也是習以為常了吧。

　　我想我討厭“習以為?！斑@個詞語。

　　我七歲那年，第一次成功刺殺了莊主要我殺的那個人，我被允許擁有一把自己的劍，我叫它青鳶。

　　因為青鳶鳥是最自由的鳥，有寬大的翅膀，擁有無邊無際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自由。

　　記得是十歲那年，在我鍥而不舍的試探下，終于找到了山莊防衛(wèi)的一個漏洞，逃了出去，逛遍了整個江南，大小胡同都鉆了一遍，小吃零嘴買了一大袋。我感覺久閉的心一點點活泛起來，我想我一點也不想當什么殺手，我?guī)缀蹙拖刖瓦@么在外面住下來，當一個普普通通的江南女子。

　　可是半夜我還是偷偷摸摸溜回了山莊——我雖不想當殺手，但也不愿被別的殺手莫名其妙地殺掉。

　　過了快十年，當我在莊里也成了數(shù)一數(shù)二的殺手，我終于獲準離開山莊，以一個賣唱女子的身份和另一個姓江的小丫頭在莊外潛伏，以便及時執(zhí)行莊主給的任務——盡管一聲令下仍然得回來。

　　不過對我來說，就是讓我去當叫花子也行。

　　在莊中被派出去殺各式各樣，天南海北的人物的那段時間，我?guī)缀踝弑榱舜蠼媳?，連號稱鬼見愁的北疆和世人避之不及的毒蛇谷都去過幾遭，見多了腌臜事，眼下愈發(fā)覺得酒樓賣唱當真是又穩(wěn)妥又熱鬧，酒樓又人多口雜，聞所未聞的逸事與名門的糗事信手拈來。這樣的生活真是一輩子也不嫌多。

　　今天天氣不錯，酒樓生意會很好，會來不少人。

　　“青鳶——“素月遠遠地在喊。那個江姓的小丫頭在外是我的丫鬟，喚作素月。

　　“來啦?！?p>　　酒樓幾乎已經(jīng)坐滿了，我提著長裙緩緩行了個禮，在琴前坐下，雙手撫上琴弦。這琴已經(jīng)陪了我好幾年了，我閉著眼睛也知道它哪里有個缺口，哪根弦因為匠人的疏忽而偏細些，哪些位置彈出的音色最美。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p>　　一曲終了，喝彩聲叫好聲久久不息。一個商人打扮的男人打賞格外慷慨些，我便笑著向他行了一禮，那人估計沒料到會吸引我的注意，臉漲的通紅。

　　我不缺這幾個錢，我只是格外喜歡這種煙火氣息，能讓我忘了我是個冷血的殺手。

　　應酬間我的余光忽然注意到了一個窗邊的劍客，陽光打在他的側臉的輪廓上，襯出幾分俊朗和堅毅。我不曾見過這個人，但不知為何感到有些面熟，我皺了皺眉，想起了一個故人。

　　神使鬼差的，我讓他請我喝了杯酒。我確實不曾見過他，可能真的如我所說的“緣分“吧。

　　我想，酒樓待太久了，是該出去逛逛了。

　　是夜，快到十五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圓，真如白玉盤般，又似一個籠罩了光輝的冰輪，如琉璃般純澈。窗外有幾只青鳶鳥振翅飛過，碰響了滿樹密密匝匝的樹葉，嘩嘩作響。

　　我托著腮，盯著半空中的月亮，沒有像想象中的思念故鄉(xiāng)和阿爸，只是迷迷糊糊想起一些舊時和阿爸玩鬧的場景，又模模糊糊想起早晨青鳶姑娘說過的話——“至于笛子，就更常見了......“

　　既然如此，又怎么去找呢？我摸了摸腰間配著的玉。這原來是阿爸的，阿爸走后我便摘下來自己掛著了。

　　至少在房里兇手是不會自己蹦出來的。我提上濟生，翻出窗外，使流云步一點地，飛快地躥過大大小小的房子。

　　幾乎快繞了一個多時辰，整個鎮(zhèn)子差不多找遍了。我有些懊惱，暗想殺手又不是天天出來殺人，真是白費力氣。

　　夜晚靜得只有蛙鳴，我提步正要離開，卻聽見一聲無不可察的響動——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刀劍刺入血肉之中的聲音，稍疏忽就會被漏過，若不是我自幼習武聽力過人，怕也聽不見。

　　我運起輕功向響動處沖去，正看見一個黑衣蒙面的殺手把沾了血的長劍從另一人身上拔出來——那人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活不成了。

　　那黑衣蒙面的刺客在月下看清不速之客后，竟然摘下了兜帽，笑著打了個招呼：“唐公子，好巧?！?p>　　竟是青鳶姑娘。

　　我有點難以想象早上還在酒樓賣唱說笑，晚上就提劍殺人?！拔艺f過我是個殺手?！扒帏S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解，嘆了口氣，又把兜帽遮上道：“江湖恩怨，還望公子不要插手?！?p>　　江南確實和北方不一樣，我又一次意識到。

　　她好似還要說些什么，但忽如起來一聲凄厲的笛聲，撕破了黑夜表面的平靜。我心頭一凜，壓制住笛音造成的影響幾個起落飛快趕向笛聲處，青鳶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來。

　　等我們趕到目的地，吹笛人早已不知蹤影，地上有一具尸體——沒有外傷，死況和我阿爸一模一樣。

　　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重影，眼前的尸體好像幻變成了阿爸的模樣，頭疼得仿佛要裂開。

　　鏘啷——濟生從手中滑落掉到石板路上的聲響驚醒了我，我倏忽明白著了剛剛那笛音的道，暗暗心悸那笛音果然厲害。

　　回頭卻發(fā)現(xiàn)青鳶沒有在旁邊，她伸出纖纖素手，將尸體翻成正面朝上，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沉默不語。

　　“你知道吹笛人是誰，死者是誰嗎？“我問道。

　　“吹笛的人稱夜梟婆婆，其笛聲聲似夜梟夜啼而得名；至于死的那個......“

　　她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真名不知道，人稱高扒皮，是個土財主，今兒死了，明天兩岸就要放鞭炮慶祝呢......今天真是個殺人的好日子......“

　　最后一句低得幾乎聽不見，像是喃喃自語似的。我走去看了一眼尸體，滿臉橫肉，標準的土皇帝長相，全身穿著一件得體的長衫，布料也是上好的。

　　我看著這具尸體，隱隱約約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更重要的一個問題占據(jù)了我整個身心：

　　“夜梟婆婆是誰？“

　　“唐公子好像一聽見笛子就很激動?！扒帏S奇道，“我猜猜看......莫不是唐公子有親人死在了笛子上？唐公子不遠萬里來江南，怕是來尋仇的吧？“

　　我默默地點點頭，心想這姑娘倒會察言觀色。

　　青鳶神采飛揚起來：“唐公子，找人你帶上我啊，這江南有名氣的我誰不認識——夜梟婆婆都六七十了，音殺怕是整個江南最厲害的了。不過不打緊，她不會用刀劍，只要她吹不了樂，沒什么可怕的?！?p>　　我點點頭：“她一般住哪里？青鳶姑娘麻煩帶個路。“

　　青鳶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夜梟嘛，就是一種見不得光的畜生，白天是尋不著的，就只敢在晚上偷偷摸摸做點殺人放火的事.....眼下時候不早了，唐公子不妨休整一天，明日再出發(fā)?！?p>　　別了唐曉回酒樓后，我正對鏡卸下帶了一天的妝容，想起唐曉，不覺有些好笑，整天背著一把長劍，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來尋仇的。至于笛子......

　　還未等我想清楚，窗戶上上傳來叩擊聲。我拉開窗子，只見一只黑得像烤焦的鵪鶉一樣的鳥腳上綁著一條布條。我解下布條，抓了一把谷粒灑在窗口。黑鳥逗留了一陣轉身飛走了。我展開布條，只有一行字——三更一刻，南充路，仁義酒鋪。

　　我明白任務又到了，本應是個肅殺的事，但我一想起那只烤焦的鵪鶉模樣，又忍不住發(fā)笑，感嘆莊主的口味真是越來越不敢讓人茍同了。

　　夜色張開嘴，侵吞了火一般的落日，又嚼盡了燃燒的晚霞，接著吐出碎屑似的星星和半個沒消化完的月亮。

　　門外更夫已經(jīng)敲過了，三更快到了。我估摸一下時間，披上了夜行的紗衣，囑咐素月留在酒樓，獨自一人去了南充路。

　　路上迎面擦身而過一個人，盡管也蒙住了面，我還是認得出來——夜梟婆婆。她顯然也認出了我，沖我點了點頭。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笛子，卻發(fā)現(xiàn)我早就將它解下放在梳妝臺前了。

　　月亮扯來幾朵烏云遮在身前，月光一下子黯淡了一下，真是個殺人的好時機。

　　藏在磚墻后面，不一會兒，仁義酒鋪鋪主就醉氣醺醺地挺著肚子過來了。我皺了皺眉——殺這種貨色不需要費一點力氣。

　　長劍一進一出，被刺的人已經(jīng)沒了呼吸。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唐曉站在旁邊，愣神地看著我的劍。我不是很想在這個場合下見到他，但還是調整了一下表情笑著打了個招呼。

　　沒扯幾句話，一陣刺耳的笛聲突然劃破夜色，我知道這是夜梟動手了。我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唐曉，不出所料地看見他飛奔而去。為不整出什么幺蛾子，我不得不跟著去了。

　　回來的路上，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了我一個問題：“青鳶姑娘，你為什么叫青鳶？“

　　我噗嗤一笑，道：“沒什么特別的，就是起代號的時候，一只青鳶鳥撲凌凌地飛過去了，我就叫青鳶了。“

　　這只是插科打諢，我悲哀地想，為什么我叫青鳶呢？

　　大概是因為青鳶是最自由的鳥，想飛就飛想歇就歇，渴了喝露水，餓了捉山鼠，而它又是性子最烈的鳥，若是被抓住，寧愿絕食餓死絕不低頭。

　　我一點也不想殺人，我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但我不敢像青鳶鳥那樣抗爭。

　　“小姐，天氣涼下來了，需要我拿件大衣來嗎？“素月推開門輕聲問道，我才恍然驚覺素月已不是當初那個小丫頭了，竟出落的和我一般高了。

　　“不了，你先回去歇歇吧?！拔覕[擺手示意她先出去，“明天我們可能要出趟遠門?！八卦率裁匆矝]問，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夜風穿梭過窗，我頓時打了個寒噤，意識到素月說得對，天氣確實有些涼了。

　　黃昏，夕陽紅的像血涂的一樣。我持劍站在約定的柳樹蔭下，不多時，便看見青鳶帶著一個丫鬟聘聘裊裊地走來。

　　青鳶穿得很素，沒穿平日里的蓮青色襦裙，只穿了件素白色的長裙。她福身行了個小禮，身后的丫頭也跟著行了個禮。她道：“這位叫素月，陪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素月，這位便是我說過的唐曉唐公子?！?p>　　我略一點頭，問道：“那夜梟婆婆住在哪里？“

　　青鳶答道：“不是很遠，在洞庭附近，大概兩日便能到了。“說著就要帶路去。

　　我奇道：“青鳶姑娘難道不去酒樓唱曲了嗎？“

　　青鳶愣了一下，又滿不在乎地擺手：“那里太沒意思，昨天便辭了。“

　　我點點頭跟上了青鳶。眼下正是江南最明朗嫵媚的時節(jié)，柳絮絲絲縷縷漫天飄落，像是雪，又比雪輕的多。

　　“換——豆腐嘍“

　　“磨剪子嘞——“

　　“刮子篦子——刮子篦子“

　　街頭小巷吆喝聲此起彼伏，像是唱樂似的。在陽光下，江南便還是那個“江北春風魚上冰“的江南，還是那個醉人的江南。陽光照在身上也是暖的，風吹過也不會寒的刺骨。

　　我側過頭看青鳶，發(fā)現(xiàn)她正沒心沒肺地踢石子玩，像是出去游玩一趟似的，倒是素月規(guī)規(guī)矩矩地低頭跟在后面，不由得想到青鳶其實也不過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罷了，又想到解決了手頭上的事，在江南就這么住下來也未嘗不可。

　　我又暗自思酌，若是夜梟婆婆殺了我的阿爸，那么殺他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原因是什么呢？一到江南，便親眼目睹了笛音殺人的境況，未免也太過巧合。

　　傍晚，小客棧。

　　我一路上思慮太過，甚是疲乏，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夢中我回到了阿爸被殺的那晚，嗚嗚咽咽的笛聲響起，我眼睜睜地看著阿爸頹然倒下，我惶惶然想去接住阿爸，卻發(fā)現(xiàn)我的手直接穿過了阿爸的身體。

　　頭愈來愈疼了，眼前阿爸的面容漸漸模糊了，耳畔的催命的魔音越來越凄切。

　　我掙扎著醒來，卻像是夢魘魘住了一般，只能聽見亦真亦幻的笛音雜糅在耳畔，體內氣息不受控制地翻涌，意識有些模糊了。

　　我想，我怕是要交代在這里了......可惜我還沒給阿爸報仇......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劍吟，笛音驟然停止，我運氣了幾次，待有些力氣，緩緩坐起身調理一番，快步走出了門，看見在夜幕下青鳶提劍追著一個人飛快地跑向東邊的荒野。我提氣運起輕功越過青鳶，追向前面的人，心慢慢地往下沉，繼而是漸漸騰升而起的憤怒——前面的人打扮與青鳶描述的夜梟婆婆的打扮別無二致。

　　這即是說，殺了我阿爸的仇人，就在面前了。

　　我與她的距離飛快地拉進，眼看便要抓住她，夜梟婆婆忽然鬼魅般向右側的樹林飄了過去，轉瞬便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樹林中空無一人，我走入時的跫音清晰可聞，除此之外，連呼吸聲也沒有。

　　身后青鳶跟了上來，臉色冷下來，問道：“是夜梟？“

　　我點點頭，道：“可我不知為何要來殺我。“

　　青鳶有些煩躁地踢開一塊石頭，道：“我一點也不意外，若她真是你仇人，你這么大喇喇在江南打聽消息，還背著把劍，她認不出來才奇怪......“

　　青鳶的話噎住了，因為我們都看見她踢進的石子被不知什么方向噴出的“水“淋到，“嗤嗤“地腐蝕成了一灘液體。

　　青鳶往周圍打量一番，忽然有些緊張地正色說道：“跟緊我?！?p>　　她忽然以極為詭異的步子往前走了幾步，我意識到這個樹林恐怕不簡單，也依樣提步跟上。我們一前一后走到一株參天的古木旁，青鳶輕輕拍了拍古木最低的枝椏，腳底下好像傳來悶悶的重物落地的聲音。我依聲找到一片灌木，扒開后赫然是一個隱蔽的地穴，洞口大約夠一人跳下。地穴大開著，想來是機關被青鳶破了。

　　我隱隱有了預感，低聲問青鳶：“這地道通向哪里？“

　　青鳶面無表情地回答：“夜梟的老巢?！罢f罷率先跳入地穴中。

　　我聞言不疑有他，緊跟著跳入。

　　底下空間豁然開朗，竟是間一應俱全的小房間，只點著昏暗的燭火。我適應了昏暗的環(huán)境后，發(fā)現(xiàn)燈光下站著一個身著黑色粗布大衣的老婆婆，頭發(fā)花白，亂蓬蓬的遮住了幾乎半張臉。若不是在這樣詭異的情況下，她看起來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叫花子——這即是夜梟了。

　　與此同時，夜梟婆婆也瞇著眼打量著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忽然桀桀笑道：“青丫頭半夜不睡覺，帶著小情人來我這老婆子屋里做什么？“

　　我皺了皺眉，還未答話，青鳶猝不及防地出手，劍出鞘刺入了夜梟腹中，夜梟仿佛也有些愕然，只擠出個“你......“便死不瞑目地斷了氣，青鳶拔出了劍帶出了一朵血花，濺落在她素色的長裙，觸目驚心。

　　我又驚又怒地質問：“你殺她做什么？！“

　　青鳶聞言，回了個悲傷的笑容，嘆氣道：“唐公子光明磊落，這等血腥之事......還是莫要臟了公子的劍好。“

　　我低頭看了看腰間還未出鞘的濟生，不知該說些什么。

　　青鳶道：“唐公子仇可算報了？若是沒什么事，我們便回去吧，別待在這晦氣的地方?！?p>　　我只覺得仿佛遺漏了什么重要的線索，但無從反駁，便茫茫然地隨青鳶回到了地面。

　　我們在月色下并肩走著，夜間嘶啞的鳥鳴籠罩上了一層壓抑的氣氛。我漫無目的的思索著，忽然靈光乍現(xiàn)，之前疑惑的事仿佛串成了一條線。

　　我停下腳步，青鳶發(fā)現(xiàn)我落了后，回頭嫣然笑道：“怎么了？“

　　我嘆了口氣：“恐怕我們殺錯人了?！?p>　　唐曉忽然停下腳步，我心里忽然有些悸動，裝作不在意地回頭問道：“怎么了？“

　　唐曉嘆了口氣：“恐怕我們殺錯人了。“

　　我沉默著等他作出解釋。

　　唐曉斯斯文文地說道：“青鳶姑娘有所不知，我現(xiàn)在隨身戴著的玉佩是我阿爸死后我解下留著的?！?p>　　我不太明白玉佩和夜梟有什么關系，問道：“所以？“

　　“那天我們看到夜梟殺人的尸體后，我就覺得那尸體不太對勁，“唐曉接著道，“我剛剛才想明白了那違和感出自哪里——高扒皮作為土財主，身上衣服的料子都是極好的，可是身上竟然沒有任何金銀首飾。夜梟的屋子里倒有不少值錢的東西?！?p>　　“我們是第一個見到尸體的，“唐曉靜靜地看著我，“這即是說，是夜梟婆婆帶走了他的所有財物?！?p>　　“一個上了年紀、貪婪的老婆子，“我感到有些涼意，慢慢接過話頭，“所以她不可能留下你阿爸的玉佩?！?p>　　我也看著他：“不是夜梟......那么她為什么要殺你呢？“

　　“也因此，那笛音不是夜梟的，“唐曉的聲色冷起來，“青鳶姑娘你說學藝不精真是太謙虛了?！?p>　　他在我開口之前又兀自說下去：“我之前曾經(jīng)迷惑，你作為酒樓賣唱女子，怎會有隨身丫鬟，我看見素月便猜想，可能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我覺得第二種猜測更合理——她是你的助手，她也是殺手?！?p>　　“你出行去找夜梟既然把她帶上，那必是有用得上她的地方——聽說洞庭江氏精通易容之術，一人可變幻出千番面孔，你那丫鬟不會恰好姓江吧？“

　　唐曉歇了口氣，接著道：“夜梟行刺著實有些打草驚蛇，叫我們竟‘誤打誤撞’找到了她的老巢。若是想殺我，至少應該蒙個面——所以吹笛的是你......“

　　我打斷他：“那么我為什么要殺你呢？再說，我若是有心殺你，你早死在我的劍下了?！?p>　　“你之所以沒有殺我，是因為不想，也沒必要殺我——我們并沒有仇，你只是想誤導我夜梟才是殺我阿爸的兇手。“

　　“欲蓋彌彰......所以是你殺了我的阿爸?！疤茣韵铝私Y論，像是不太確定想確認般望向我的眼睛。

　　我緩緩點了點頭。

　　他的臉上驟然劃過痛色，冷聲道：“為何殺我阿爸？“

　　我默然片刻，道：“誤會?！?p>　　唐曉的臉色也冷了下去，把已出鞘的劍“鏘“地收入鞘中，漠聲道：“明天黃昏，我與你比試一場?！?p>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向客棧。

　　比試一場，那便是生死局了。

　　我張了張口，有點想叫住他，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說對不起嗎？說我其實不想殺他阿爸的嗎？

　　那日我奉命刺殺一個成名已久的劍客，他借宿在唐父家中，我順勢也借宿在唐父家中，卻不料我暗殺時被唐父發(fā)現(xiàn)，拔劍格住了我的劍。

　　那劍客慌忙跑出，我擔心任務失敗，在唐父斬斷了我的劍刃后抽出長笛狠命吹笛，當他緩緩倒下后急匆匆出門追人。

　　唐父招待客人無一不用心，是個真正的好人——我卻殺了他。

　　第二日黃昏，逗留的人都走光了，空氣凝固下來，寧靜得連一絲風也沒有?；鸺t的夕陽沉默地趴在地平線上，吝嗇地不再放出熱量。天氣有些微寒，襯出幾分肅殺的氣氛。

　　我提著劍，看唐曉如約前來，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完整的劍的模樣——劍身瘦長，微微凝著寒光，是把不可多得的寶劍。

　　唐曉看了看我，突然發(fā)難，翻出一個劍花刺向我的肩胛。我看見劍尖微顫，知道是個假動作，按兵不動，劍到了跟前果然轉勢，撒出密不透風的劍風，我認出是江湖成名已久的清風劍法，綿綿不盡，不敢硬接，輕快地后退幾步，使移花步以一個刁鉆的角度刺向他環(huán)跳穴。唐曉側身閃開，劍式順勢而變，換了種更為凌厲但掣肘頗多的入云劍法，我拆了幾招后，忽又換了種沒見過的劍法，直刺我眉間，我使劍取格，卻不料他的目標正是我的劍——劍刃以破竹之勢點在我劍身中斷，刺耳的摩擦聲后應聲而斷。

　　劍折，基本上便是敗了——我往后急退幾步，急速扯下腰間的笛子，通紅著眼吹起來。笛音破空的一瞬間，我看見唐曉的身形頓了頓——我想我應該是不會死了。

　　我想起唐父堅毅且溫柔的笑臉，想起酒樓醉醺醺的酒客的壯言，想起江南咿咿呀呀的小曲兒，想起天空飛過的青鳶鳥，我想今天結束后就離開山莊吧，就算死再也不再回來了，只是可惜今天還要殺一個人，無辜的人......

　　一晃神，笛音斷了一瞬，唐曉迷蒙的眼神瞬間清明，驟然加速，長劍斬斷了我的長笛去勢不減，刺入腹中。

　　凌遲般的刺痛把我拉離了回憶，低頭只看見劍柄和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喉間涌上血腥味，生機在飛速消散。我想這樣也好，干脆就這么死在江南算了，一命換一命。

　　視線漸漸地模糊了，看不清天空了。我渾渾噩噩地想，我終于能像青鳶鳥那樣自由飛翔了......

　　青鳶死了，我想，阿爸，我為你報仇了。

　　我呆坐了一會兒，心想，我該回北疆了，這江南也沒什么意思。

　　我拔出沾血的劍，轉身離開了——我一次也沒有回頭。

　　青鳶鳥銜著最后一綹殘陽的余暉悄無聲息地沒入漸暗的夜幕，不知何處吹來的笛音斷斷續(xù)續(xù)，嘔啞嘲哳，像是送別時的凄愴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