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鳥
陽春四月的某個清晨,陳晨在松花江畔發(fā)現(xiàn)了一片荒野。
黃色的枯草、破碎骯臟的蚌殼、岸上被曬成干尸的小魚。江水把細(xì)沙沖刷出沙漠的紋理,缺角斷裂的石塊肆意亂丟,埋在還未返青的野草叢里,竟然呈現(xiàn)出秋的靜默來。
江邊三三兩兩地停著越野車,散落著各色帳篷。水里有一群男人在游泳,很熱鬧。往南不到百米的小水泡邊,坐著一個形單影只的中年垂釣者。
離了喧囂,陳晨背著書包,走到了中年人身邊坐了下來。
中年人的腳邊放著一個網(wǎng)兜。網(wǎng)兜的前部泡在水里,有幾只小魚在里面掙扎著,網(wǎng)兜也跟著一顫一顫的。中年人戴著墨鏡,像雕塑一樣看著水面。陳晨坐下來的時候,他只稍微側(cè)了側(cè)臉,然后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水面。
江水漲潮時漫過一個挖掘機(jī)留下的凹坑,長年累月,竟然成了綠草萋萋的小水泡。
水很清,一眼就能看見水底蒙塵的石子和落葉。遠(yuǎn)處的江水有些渾濁,風(fēng)趕著灰黃色的小浪溜來溜去。再遠(yuǎn)一些,江水就有些耀眼了。
兩人一直沒說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水面。
浮子動了一下,中年人很迅速揚(yáng)起魚竿,一條小魚從水里飛了出來,蕩了又蕩,搖搖晃晃地停在了他眼前。
他小心得把魚鉤從魚嘴里取出,然后把它放進(jìn)網(wǎng)兜兒里。接著從身上取出一個精致的小包,倒出一撮紅色粉末,取來一點(diǎn)兒江水,小心揉成圓球,掛在魚鉤上。然后一仰一甩,遠(yuǎn)處彈出一朵小浪花,浮子漂上來,不動了。
過了半晌,太陽終于累了,覺得再怎么發(fā)怒也沒辦法把這兩人趕走,于是妥協(xié)了,拉上被窩睡去了。
岸邊的帳篷,水中嬉戲的男人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江水慢慢變成了墨青色,冰冷的江風(fēng)貼著江面吹面而來,但中年人仍舊沒有要走的意思,還是靜靜地坐著,陳晨好像是忘了時間,目的地,也沒有察覺。
當(dāng)夜幕快要降臨的時候,又一條魚從水里飛了出來。中年人終于站起身來,一絲不茍地收拾漁具,收拾罷了才轉(zhuǎn)過頭對陳晨說:“咱們隨便搞點(diǎn)吃的,怎么樣?”
沒等陳晨回答,那人便徑直沿著江邊往南走了。陳晨趕忙拎起書包跟上。
大約走了十分鐘,那人停了下來,開始脫鞋襪卷褲管,下水了。沒過一會兒就摸出一個梭形小石頭扔到了岸上。
“就撿這個?!彼謴澫卵谒锩?。
陳晨拿在手里,那塊小石頭一旦脫離了水,就往外噴水,像小孩子撒尿一樣,撒在了他的眼鏡片上。
這是蟶子吧。
陳晨也脫了鞋襪,卷了褲管,蹲下腰在水里認(rèn)真摸索。因?yàn)槭菧\水區(qū),腳下是細(xì)細(xì)的黃沙,蟶子就喜歡躺在這里。
等岸上有了一小堆蟶子的時候,中年大叔從水里走了出來,招呼陳晨上岸。
陳晨連腳上的泥沙都沒擦,就拎著鞋跟了上去,但很快發(fā)現(xiàn)中年人不在原來的地方,而是往左前方的小樹林走去。
夜幕來了,藍(lán)黑墨水的顏色。陳晨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在漁具和蟶子旁邊,看著天空由墨藍(lán)色變成漆黑。
過了一會兒,中年人從小樹林出來了,懷里抱著一堆枯枝敗葉,腰間掛著各樣的戶外用品,叮當(dāng)作響。
他把樹葉和枯枝攏在一塊兒,扔給陳晨了一個打火機(jī),說:“你把火升起來吧?!?p> 自己則蹲在江邊收拾蟶子和江魚,收拾好了往烤鍋里一扔,有跟變戲法似的拿出各樣的小瓶小罐,鍋里立刻發(fā)出嗶啵嗶啵的聲音。
“你是學(xué)生?”
“嗯嗯?!?p> “哪個大學(xué)?”
陳晨指了指遠(yuǎn)處的H大學(xué),從這里只能看到主建筑頂上的鐘樓。
“那……你今晚不打算回去了?這地界兒可沒回去的車?!?p> 陳晨來的時候根本就沒看地圖,只是憑著感覺走走停停。不過這會兒后悔也沒用了,于是他笑著指了指旁邊的小樹林,還有腳下的河灘,“無所謂了,隨便將就一晚上就行?!?p> 中年人笑了笑說,“就是憑感覺,說走就走?”
陳晨不好意思地?fù)狭藫虾竽X勺,“就是瞎轉(zhuǎn)悠而已。”
中年人又笑了,“我的小車在小樹林后面,一會兒吃完,跟我去車?yán)飳⒕鸵煌砩习?。?p> 陳晨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不用了?!?p> “怕我……是壞人?”中年人遞給他一條烤好的小魚。
陳晨忙不迭接過去,“那大叔,你是干嘛的?”
“你猜猜,我看看你眼力咋樣?!?p> “這我可猜不出來,但我覺得你像個旅行家?!?p> “哈哈哈……你真瞧得起我!”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直到夜里九點(diǎn)鐘。
中年大叔姓劉,年輕的時候是個私企老板,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妻子與他離婚后,帶著孩子去了美國。幾年前體檢他被檢查出胃癌晚期。于是他賣了工廠,買了一輛二手小車,悠閑地等死。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一直想出去流浪。什么都不帶,就帶一根手杖,一個小背包。你別覺得扯淡,我還真就那樣走了一年多。這車是我上周剛買的……”
風(fēng)越來越大了,旁邊的樹被吹得一晃一晃,并且夾雜著像口哨一樣的聲音。
“走吧,起風(fēng)了。去車上吧?!敝心耆俗チ藥装押由嘲鸦鹕w滅,然后蹲在江邊把烤鍋在水里涮了幾下。
兩人便一前一后的來到了車旁。那人打開后門,陳晨跟著爬了進(jìn)去。
車?yán)锩婧馨察o,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陳晨只看著窗外,江橋上的燈亮了,遠(yuǎn)處的大廈的燈也亮了,照在江水里,一閃一閃的。
中年人轉(zhuǎn)過臉來,對陳晨說:“來點(diǎn)兒動靜?”
“好?!?p> “喜歡聽什么?”
“不知道?!?p> “那你可以試試這個?!?p> 一次次想同你一起歸回
在夢里和你在陽光里飛
再回味那些事讓我心碎
在夜里飄入無盡的傷悲
天空如此美,卻不知向何處飛
再見你我的翅膀已破碎
陽光下是你絕望的淚水
總在每一天
面臨崩潰的邊緣
我看不見空白的昨天
我聽不見你溫柔的呼喚
我看不見曾幻想的明天
我看不見那遙遠(yuǎn)的春天
陳晨突然問:”這首歌叫什么名?誰唱的?”
許巍,青鳥。
中年人翻來覆去放著這首歌。陳晨看著窗外,看著江對岸的燈光一下子變大了,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