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同學(xué)錄
門開了，走進(jìn)來一個中年婦女。個子不高，滿臉倦容，頭頂夾雜著許多白發(fā)。
老徐站了起來，喊了句：“媽?！?p> 中年女人連沒看都看他一眼，“收拾完了？”
“嗯?！?p> “就這些？”
“嗯。”老徐低著頭說。
“書呢？”
“不要了。”
“書也帶回去?！?p> “要那有啥用？”
“那是我花錢買的?！?p> 陳晨和秦凱趕忙拽了編織袋子，把老徐的課本從床頭柜里劃拉了下來。
老徐母親看了趙揕一眼，說：“老師，你看，這孩子不知咋想的，就是不念了?！?p> 陳晨三人包括老徐樂得差點(diǎn)兒出聲。
趙揕臉一紅，“那……那個，阿姨，我是徐同學(xué)的室友，我叫趙揕。”
“哦哦，那你們老師在哪兒呀？”老徐母親年尷尬地笑了笑。
“我?guī)闳グ?。”老徐說。
老徐母親木然地出了宿舍，老徐在后面一言不發(fā)地跟著。
陳晨三人站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才在桌子旁坐了下來。
陳晨無聊地拿起了手機(jī)，無意間看見自己的手機(jī)竟然有幾張照片。眼睛瞬間就濕潤了。
看見趙揕他們?nèi)齻€的照片。趙揕一支胳膊從上鋪往下耷拉著，露出半個肥白的胸脯；秦凱用被臥蒙住了整個身體，只留一頭蓬松的卷發(fā)在外面，像一把破舊的墩布；而陳晨自己卻是坐在晨光中抽煙。因為逆光的緣故，他整張臉都是黑的，升騰而起的煙霧是種幽藍(lán)的色調(diào)。
“咱們給老徐寫點(diǎn)兒什么吧，就像同學(xué)錄一樣?！标惓窟煅手f。
秦凱拿出一張精美的米黃紙，三兩下折成了一個信封。然后又拿了幾張信箋，分給趙揕兩人。
陳晨想了一會兒，在紙上寫道：“希望你總可把平淡的生活過成浪漫的日子?！?p> 秦凱沒寫字，而是寥寥幾筆，畫上了一幅簡筆畫，DNF中的鬼劍士，那是老徐最喜歡的角色。
趙揕像個小學(xué)生似的，用肥胖的手指捏著細(xì)細(xì)的枯枝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著柴捆一樣的文字，偶然嘴里還念念有詞：
“回去從小事兒干起，先弄個……房地產(chǎn)啥的，別總想著種地，種地風(fēng)險太大，哈哈。早點(diǎn)……娶媳婦兒，好好過日子?！?p> 三人鄭重地把信箋疊好，裝進(jìn)信封里，然后把信封放進(jìn)了老徐的書包內(nèi)層里。
老徐和母親辦完了退學(xué)手續(xù)，之后遞給趙揕一張紙：“市長，兩周后還有一些手續(xù)，還有個肄學(xué)證書，檔案什么的，你……”
趙揕接過來順手又給了陳晨：“三哥，這種活兒就交給你了?！?p> 陳晨愣了，心里跟著抖了一下。
到了傍晚，老徐一行人從C區(qū)出來，趙揕三人則拎著大小包裹跟在后面。
陳晨走在最后面，手里的行李越來越重。他覺得自己有一天走出這大門的時候，可能會承受不了它的重量，他又仿佛看見自己從這里走出去，一步三回頭，看看這個曾經(jīng)承載著歡樂和痛苦，空虛的窠巢。
公交汽車這會兒來得出奇的慢，等了好一會兒，才晃晃悠悠的來了。老徐連頭也沒回，或許對這里的生活充滿著厭倦，或許是怕自己舍不得眼前的這五個人。
因為車上乘客太多，于是三人只好等下一輛車去火車站送行。
“我也想走了。”趙揕突然對陳晨低聲說了一句。
陳晨苦笑了，“羨慕他了？”
“大概吧，我也說不清楚，我還是挺佩服老徐的，利落，干脆?！?p> “這種事兒不好說，他可能也在心里念叨八百遍了?！标惓繉捨康?。
“可能吧。我可能明年走，”趙揕頓了頓，又說了一遍，“最晚明年走。”
陳晨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他想起自己像個孤魂野鬼似的，走在公路大橋上，站在江水里看著遠(yuǎn)處的燈火。
“別嗶嗶了，車來了?！鼻貏P喊。
陳晨站在車上，木然地看著窗外。他竭力地想從這條，老徐才走過不久的路上看出些什么，聽到些什么不同，可是什么都沒有。
后來他在恍惚間覺得，這司機(jī)就是上帝。
人們自以為到達(dá)了自己想到的理想世界，其實終點(diǎn)都不由自己決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yùn)，被這輛車送上不同的地點(diǎn)，下了車后有喜有悲。
兄弟，不要哭。
我們都是從一個錯誤走向另一個錯誤，我們都一樣。我還在這些答案之間徘徊，而值得慶幸的是，你已經(jīng)劃掉了一個你認(rèn)為錯誤的答案，并非每個人都能做到。
就像靈魂出竅一樣，陳晨呆呆地想著這些，聽不見任何聲音，過了很久，有人狠狠地在身上打了一下，有點(diǎn)兒疼。
“草，又元神出竅了？下車了。”是趙揕的聲音。
沒等邁出去，趙揕一把拽了他出去。
車站是個充滿故事的地方。在電影里，總是上演著擁吻，哭泣以及翹首盼望。但真正的生活從來沒有背景音樂。這里只看見昏黃的月亮，像鉤一樣的月亮，掛在兩棟大廈之間，還被云隱隱的遮著。
3號大廳！老徐在那兒！陳晨高聲喊了起來。
這時老徐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老徐母親此刻的臉色已經(jīng)緩和了許多，少了怒氣，只剩悲涼。看見他們走過來，禮貌性地笑了笑。
“徐，這點(diǎn)兒東西路上吃?！标惓堪褎傎I來的零食遞給他。
人群開始攢動了。要檢票了。
“別送了，回去吧。”
“送你上車，我們再走?！壁w揕像是怕走丟的孩子，一直拉著老徐的手不放，直到被乘務(wù)員趕下來。
老徐趴在窗戶邊上，伸出頭朝他們揮揮手：“回去吧，回去吧！”
還是那個無所謂，或者說帶著茫然的笑。這個表情自此印在陳晨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難以忘懷。
陳晨說：“給我支煙?！?p> 秦凱說：“這兒不讓抽煙?！?p> 陳晨說：“我他媽知道，來一支?！?p> 剛叼上沒冒兩口兒煙，帶著紅袖章的中年男人就沖他嚷：“煙掐了！”
陳晨又抽了一口，并且沖他吐了一個煙圈兒。男人大踏步走過來，狠狠把煙從他嘴里里揪出去，摔在地上，踩滅。
送老徐回來的當(dāng)晚，秦凱照例播了幾段相聲。
趙揕突然破口大罵：“你媽的就不能換一段兒？都聽了八百多回了，誰他媽的能笑出來！”
秦凱也罵：“這他媽就是新的！”
趙揕笑了，笑得很夸張，后來陳晨和秦凱也跟著笑。
畫面定格了，恍惚覺得這不是離別，而是數(shù)年后的重聚，重聚在這個垃圾遍地，卻又溫馨的宿舍，幾個中年人坐著，不談生活，不談痛苦，不談前途，只有無憂無慮的笑，就像少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