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促尖銳的警笛聲在雨夜里驟然響起,隨后是救護車的響動。藍紅色交替頻閃的車燈把整個宿舍照得十分詭異。
郭德綱和于謙還在賣力地表演相聲,歡笑聲此起彼伏。
陳晨在睡意朦朧間喊了幾聲趙揕,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翻個了身兒準備繼續(xù)睡去,卻猛然感到一股冰冷的水自頭頂傾瀉而下,禁不住打個了冷顫。
他一骨碌爬了起來,伸手摸了摸趙揕的床鋪,空蕩蕩的,沒有人。
“市長……胖子……”他的喊聲破了音兒。
喊了幾聲之后,他終于壯起膽子,跌跌撞撞地從上鋪下來,打開手機燈,在整個宿舍踅摸了一圈,還是不見趙揕的身影。
這時候警笛和救護車的響動越來越近,越來越尖利。
“有人跳樓了!”樓道的黑暗里傳來一聲高喊。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樓道瞬間炸開了鍋,四處響起凌亂的開門聲和腳步聲。
陳晨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隔了很久才從嗓子眼兒冒出一句嘶啞又瘆人的哭喊:“不要??!”
然后他像發(fā)瘋似的沖門外跑去,結果迎面與一個高大的黑影撞了個滿懷。
“我草……”黑影捂住肚子呻吟了起來。
“市長,你……你還活著,太好了!”陳晨興奮地叫了起來。
“屁話……”趙揕罵道,但轉而又被陳晨感動了。
“那外面是怎么回事?”陳晨問。
“有人跳樓了?!壁w揕的聲音里帶著疲倦和恐懼。
“誰?”陳晨回身準備上床。
“你猜……”
“猜對了,他能活過來嗎?”陳晨打了個呵欠。
“是蟑螂,蟑螂跳樓了。從七樓跳下去的……死……了……”趙揕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天啊,你……你看見……了?”陳晨覺得自己這句話問得不是時候。
“沒有,我剛才從廁所回來時,給他打了個照面,他正要去樓上……”趙揕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問他干嘛去,他說想回家看看……”
“那他上樓干嘛?”陳晨有些糊涂了。
“我也納悶兒呢,不過等我回過味兒,已經(jīng)晚了。我聽見他的身體從高空墜落,直直地砸到……”
“好了,不要說了,睡一覺就沒事了?!标惓坷税梢巫釉谮w揕面前,想盡可能地安慰他兩句,雖然他知道這基本就等于白費功夫。
“不……不,今天白天我就應該察覺到會出什么事,但我以為是熬夜熬多了……但就是有點反?!媸枪职 ?p> “我現(xiàn)在覺得你挺奇怪!”陳晨揶揄道。
“不是我奇怪,是他……他才很奇怪……他今天沒和我一起去網(wǎng)吧,而是破天荒去洗了一次澡……然后穿了一套帶著嶄新的散發(fā)著化纖味道的衣服。
聽趙揕說到這里,陳晨心中多了幾分惆悵和唏噓。
作為蟑螂生前最后也是唯一的朋友,趙揕對他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的家境還算殷實,也是一個人孤獨地成長起來的。
蟑螂,一個從來不洗澡,滿身臟臭的存在,在將死之日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可能是他從來沒有的那種干凈,不知是對生命的尊重,還是對死亡的尊重。
之后趙揕再也沒有說話,陳晨就那么一直坐著,直到第二天天亮。
“陪我出去走走吧?!壁w揕晃了晃陳晨的胳膊。
“去……去哪兒……”陳晨問。
“就去江邊走走吧?!?p> 看雨下的還小,兩人便沒帶雨傘,從管理學院前的側門走出去,往左拐進一條街,沒什么可買的,用剩下的零錢買了一盒草莓,很大很紅的那種,像個小拳頭似的,不過挺貴,只有大概十幾個,就要三十塊。還有幾個香蕉,又到里面的那家漢堡店里買了兩個漢堡,兩杯可樂。
松花江離他們所在的C區(qū)并不算遠,大約十多分鐘的腳程。不過他們兩人走得很緩慢。
聽說要在江邊蓋別墅區(qū)了,從遠處就依稀能看見幾輛黃色的推土機。走到的時候,剛巧趕上工人們歇工了,推土機就像個尸體一樣僵在那里,貪婪的嘴還來不及合上,露出一排閃著寒光的牙齒,牙縫里滿是泥土,雜草。
繞過它們,陳晨看見原來的土坡已經(jīng)不見了,被狠狠地切掉了一半,這會兒就像站在懸崖峭壁上,腳下是渾濁的江水。雨點兒落在水里,看得很清楚,總覺得能數(shù)出來似的,就像從小仰起頭就能看見的星星。
江風很大,雨點在風中被肆意的玩弄著,決定著它們落在哪里,又往哪里去。仍舊沒地方可以坐下來,坡上的樹已經(jīng)沒了,連樹根都沒留下,想來,那些人坐在機器里,機器開始囂張起來,把嘴張得更大,直接把它們吞噬掉了??粗粗?,雨點激起的浪花大了許多,雨點的形狀也變得清晰起來,亮亮的,也不再受風的控制,倔強地沿著自己的軌跡,狠狠地砸在江水里。
“咱倆去看看老徐吧,挺想他的……”趙揕說。
“嗯,那咱們什么時候走?”
“看看再說,”趙揕沉吟了片刻,“等我決定要走的時候?!?p> “聽這意思,估計也用不了多久吧?”陳晨知道說什么都沒用,也不再勸了。有一次,導員問他為什么跟宿舍的這幾個人特別和得來,那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的主見,不會考慮太多,不會瞻前顧后,這一點兒,我很喜歡。
趙揕沒說話,陳晨又接著說:“行,既然你決定了,如果那就是你要走的路,也不后悔,那就走下去吧!
“后悔?人這一輩子,本來就是在不斷地選擇,從一個錯誤走向另一個錯誤,成功了就被人認為果斷,失敗了就被說是愚蠢,其實這種事兒,只要自己高興,沒浪費自己的時間,就沒什么可后悔的。”
陳晨點了點頭,“雨太大了,咱們走吧?!?p> 往回走的時候,坡上的黃土已經(jīng)喝飽了水,踩上去滋滋的響,然后還要多情地拿走一些值得紀念的東西,人的腳印。不過再來的時候,誰也不會看見自己的腳印。
這片土地和你一樣健忘,忘記你曾經(jīng)來過,忘記自己站在哪里,留下了什么樣的腳印。
從出生到死去,每走一步都會在路上留下一個腳印。等到老去之后,再回頭看看,腳印不會象化石一樣存在著,只消一陣風,輕輕一吹就沒了。
所以赫拉克利特說:生命既存在又不存在。這句話在此刻想來,真的很有道理。
陳晨想起昨夜從七樓高空中一躍而下的張朗。
他的腦袋和腎臟一定是摔碎了,血一定從他的口里,耳朵里汩汩流淌。然而來了一群救護人員,來了一場大雨,所有的生命痕跡被沖刷得一干二凈,而死者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這他媽……真的是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