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情書

　　當(dāng)我在寫這些文字給你的時候，我正坐在果戈里大街上的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肯德基店里喝著一杯溫?zé)岬呐Ｄ獭?p>　　外面正飄著小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入春以來的第三場雨。

　　哈爾濱不同于我的故鄉(xiāng)中原，這里的雨更輕更涼，更讓人有種出門散步的沖動。

　　我從小就很喜歡下雨天?，F(xiàn)在想來，那時候可能只有三四歲。其時我父親在千里之外的磚窯廠打工，母親也早早去田地里鋤草，只剩下我一個人躺在潮熱的夏日。

　　我總是天不亮就會醒來，然后光著屁股坐在桌子上。桌面是一大塊厚厚的青色玻璃，窗戶也是一塊青色玻璃，里面有很多氣泡和黑色雜質(zhì)，還有雨滴墜落時的微塵。往窗外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住在一個玻璃瓶子里。

　　故鄉(xiāng)的夏雨總是來得很快很急。本來響晴的藍(lán)天，轉(zhuǎn)眼就成了黑乎乎的鍋底。如豆的雨點嘩啦啦毫不吝惜地砸在渾濁的玻璃，把外面的一切變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我坐在桌子上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母親踩著泥濘扛著鋤頭從田里歸來。我會興奮地沖出房門，光著腳在滿院的落雨里跑來跑去。

　　后來我學(xué)會了散步，不再像以前一樣跑來跑去了，但還是喜歡光著腳。

　　在昨天傍晚的夜雨里，我沿著129路公交線，從我們學(xué)校一直走到了中央大街。我在那里脫掉了鞋子，光腳踩著每一塊鼓囊囊的面包石。就在那一刻，我比此前的幾天里更為強烈地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你。

　　自從上了大學(xué)，我似乎患上了強迫癥。幾乎每次出門上課，徒步游蕩，晚歸安睡，一天中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為什么睡覺，為什么醒來，為什么吃飯，為什么上學(xué)，為什么……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答案，因為這種問題的本質(zhì)其實就只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活著。

　　對于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答案，讀了很多書，也沒有答案。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答案，但那樣的活法和答案只是他們的活法和答案，不是我的。

　　遇見你之前，我只想做一棵優(yōu)哉游哉的水草。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比喻或者更加實際的畫面來描繪我的夢想。

　　但那天我在書畫社一樓大廳的板報欄上看到了一幅畫。一只長手長腳的瞇眼兔子懶洋洋地躺在一片溫柔的青草坡上，手里捏著一個紙風(fēng)車。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自由是一件無比浪漫的事。

　　的確，自由是一件無比浪漫的事，但比自由更浪漫的是，我在那天遇見了你。

　　那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強迫癥消失了，或者說只在有關(guān)你的事情上消失了。我沒問自己為什么那么強烈地思念你，也沒問自己這樣的思念會有什么價值。好像思念你用不著問為什么，用不著找什么理由。

　　不過在強迫癥消失的同時，我好像又得了臆想癥。

　　遇見你之前，我?guī)缀鯖]有任何想象力。我花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探究我之為我的原因，或者說是在懷念過去。

　　但現(xiàn)在，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象未來，想象著可以牽著你的手，然后一起光著腳在雨天里散步，可以和你一起在哈爾濱的大街小巷里游蕩，可以和你一起坐在荒野里吹著江風(fēng)唱著許巍的歌，甚至這一刻我都在想象，當(dāng)我停下筆的時候，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沖我微笑。

　　這讓我十分欣喜。因為我二十多年的時間里，都是在為別人活，為別人隨波逐流地活，但現(xiàn)在我沒有隨波逐流，我因為你，也因為我自己停了下來。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我早已習(xí)慣了一個人獨來獨往。來到大學(xué)，我對洶涌的人群同樣感到恐懼。所以每天早上我都會早早起床，避開人群去食堂，沿著人跡罕至的小路去一個空蕩蕩的自習(xí)室讀書，在寒冷的冬天獨自去游泳館享受靈魂漂浮的感覺。

　　可是當(dāng)我遇見你后，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世界是那么空洞和乏味。它需要像你一樣的人來填充和補足。

　　我不知道與你相遇是天意還是緣分，偶然還是必然。因為我的父母從來沒跟我說過，我會在我二十一年的時候，在我走過的滾滾人潮中遇到你。

　　我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哥哥也從來不曾向我訴說屬于他的愛情故事，我也從未對一本被血玷污的殘破的日記本，添加上我對逝去之人的眷戀，所以我常常覺得我不配寫一切有關(guān)愛情的文字，我甚至不知道怎樣才叫做喜歡，也不知道怎樣做才算是對另一個人好。

　　秦凱告訴我，我需要做一個自信幽默的高情商暖男。這些要求讓我感到很挫敗。

　　因為我?guī)缀跏沁@四個詞語的反義詞。但如果非要我自夸，找一個可以形容的詞語來夸自己，把我自己放在一個托盤里，送到你面前，我大約只敢在里面放上“真誠”。

　　我不愿意，也沒辦法用一些女生們都喜聞樂見的詞匯來裝飾自己。因為那樣的裝飾就是刷了一層薄薄的油漆，表面光鮮，卻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日曬。我寧愿全然敞開自己，讓你看到我的自卑、軟弱、痛苦以及絕望。

　　有時候想著你，想著想著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尤其是昨天聽說有個男生在追求你。我這心里就更加空落落的。就想著，也許你從不會在乎，一個其貌不揚的男生的思念。你會和一個像你一樣散發(fā)著童話光輝的男生走在一起，你是別人的。

　　剛剛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還覺得你有可能會接受我的愛意的，但現(xiàn)在我突然迷失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像是一下子的事，我一下子就看到你了，你一下子跑到我的面前，身上掛滿了一切我喜歡的詞匯，雨，自由，浪漫，時光?？晌乙稽c準(zhǔn)備都沒有。

　　雨快要停了。我有點想結(jié)束這封信了。

　　如果你不曾記得我，甚至是毫無印象，那你完全可以把它當(dāng)作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翻版，你不需要答應(yīng)，你也不用拒絕，你只需在一個飄著細(xì)雨的夜晚打開它，聽我說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胡話。

　　而我會把它當(dāng)作一壺深藏多年的老酒，或者繼續(xù)深藏，或者由你親自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