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木誐嘴里的棒棒糖咬得嘎吱作響,夕陽最后的幾束暖光透過云層灑在草地上,與往日不同的是,這回沒有了荒獸的氣息和那幾乎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你認真的?”木誐叼著僅剩的木桿問道。
“嗯?!痹拼ㄉ炝藗€懶腰,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盡力享受著這片刻來之不易的清閑。
三年了,他整整三年都沒能睡個好覺。
“何必呢?你說咱倆好不容易活下來,掙的錢也夠咱們正常大半輩子了,去通靈場不好嗎?舊土不說靈子了,物質條件多差你不是不知道......”木誐嘮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他永遠都是這么多話。
“正是因為好不容易活下來了,我才想活得更輕松些?!?p> 這一次木誐沒有回話,或許沒有幾個人比他倆更懂這個道理。
他們是從舊土出來的普通人,只能去蠻荒當苦力,苦力是沒有人權的,遇到危險沒有人保護,病倒了沒人治療,受傷了沒人愿意等你,穿的葛衣連個口袋都沒有,每天都提心吊膽,怕下一個被荒獸吃掉的就是自己。
當年3000多個苦力,如今活下來的只有他們兩個。
他倆早就看淡了生死吧。
三年前,他們一同加入進入蠻荒的苦力團。
而再往前的三年前,云川還有爺爺,爺爺是個戲子,雖然收入不多,但好歹能維持生活。
爺爺常常在教他畫臉譜時聊起“匠人”,他們口中的匠人,和尋常人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有自己的奧妙,而他們戲子,則是匠人中安撫陰陽交接處的那群人。每每提及此處,爺爺都要再三強調匠人的規(guī)距,爺爺一輩子都遵守著他口中的規(guī)矩,同時為此而驕傲。
他們?yōu)榛钊顺枒?,為死人唱陰戲;陽戲招財驅祟,陰戲引魂渡河;戲子唱陽戲結他人善緣,唱陰戲漲角兒陰德。
云川天生聰穎,爺爺教的匠術他一學就會,不過爺爺卻嚴禁他在十七歲之前使用匠術,說匠術由因果而生,本是用來調節(jié)陰陽兩界的手段,但在后人的傳承中被過度篡改,大多成為了害人的邪術。
匠術本是應世界因果而產生的咒術,擅自改變匠術的運轉,等同于違背塵世間的規(guī)矩。
這逆天之舉所產生的因果,不是他們這些普通人能承受的。
說到此處,爺爺深深一嘆,說當年就是因為他年輕氣盛,結下了太多惡果,才導致云川剛出生就克死了母親,父親不到三十歲就被人陷害毒死,云川體弱多病,而爺爺自己是落得一身毛病,匠術十之八九都消失了,剩下的半輩子注定多災多難,不得善終。
“這就是命,爺爺命里注定會這樣,但小川不一樣,你還小,命數(shù)還沒完全定下來,所以你的名字叫川,陽間的“川”平靜而溫和,細守世間因果循環(huán),陰間的“川”又命“冥河”,乃順應因果報應而生的“忘川”。”
“只要川敬畏因果,不去觸碰這條戒律,守著匠人圈的規(guī)矩,便能保川活到十七歲。十七歲之后命氣基本定下,川才能從一些小術開始?!?p> 爺爺說的沒錯,他經??匆姾芏嘣够陙淼剿麄兩磉叄瑹o一不是奔著爺爺來的,而爺爺因為因果報應,現(xiàn)在連“陰眼”也失去了,怨魂的聚集對失去匠術的爺爺來說就好比是病毒,侵蝕爺爺?shù)纳眢w,加速爺爺?shù)纳魇拧?p> 很多次他都想施術將怨靈們趕走,但都被爺爺阻止,爺爺說老一輩的因果不能再延續(xù)到后人。
兩年后他們因為還不起屋子的租金,被地主趕走,無奈之下只能露宿街頭,一邊走一邊賣一藝,運氣好點能掙個把二十,收入雖少,可也夠他們吃上三四天了,不過大多數(shù)日子都是毫無收入。
就這么度過一年后,云川和爺爺在某座城里賣藝,遇到了一個公子哥,那人看上了他手上的那柄傘。
那是爺爺傳給他的,他不肯賣。
而出乎云川的意料,過往總是勸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爺爺這回怎么也不肯松口。
對方沒想到他們會這么固執(zhí),一開始還好心好意講價錢,后面惱羞成怒后出口辱罵道:“不就是把破傘嗎?本公子看上是你們的榮幸?。 ?p> 或許是覺得這個一個小乞丐讓自己有些丟臉,便派手下動手搶,搶不過來?那就用打的!打了也不肯給?那就打到松手!
爺爺把他護在身下,任由那些靈師們的拳腳打在自己身上,云川哭著喊道傘他不要了,但爺爺不答應,爺爺說過戲子唱戲的家什是一條底線,可以損壞,但絕對不能親手交予他人。不管云川怎么喊怎么叫,爺爺都像個雕像一般將他抱在身下,而爺爺最驕傲的那所謂匠人的規(guī)矩,卻成為了他故去的引子。
爺爺是被他們活活打死的。打完那人還不解氣,讓人把爺爺?shù)氖w丟到一旁后又痛揍他一頓,把他的傘折斷后隨手丟在一旁。而云川醒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子里。
他被一戶好心人家撿了回去。
爺爺?shù)氖w被一個地主差人拿回去剁成肉末喂豬,而救助云川的那戶人家看他還吊著一口氣,便求那地主放孩子一條生路,本就是一場奢求,卻不曾想那地主突發(fā)善心,讓他們帶走云川。
養(yǎng)好傷后云川跪在那戶人家門前磕了兩個頭,至善不滿三響叩,這是爺爺教他的,現(xiàn)在他連爺爺?shù)氖w都找不到,就連爺爺?shù)幕昶?,也在野鬼們爭搶中化作一道道碎片被吞噬殆盡。他只能隨便找塊木牌插在地上,寫上爺爺?shù)拿?,在墳前嗑滿三個響頭后便離開。
為什么?
云川在心里這般問著。
為什么爺爺要為那所謂的“規(guī)矩”而死?
為什么自己不把傘賣出去?
為什么不能早一點,不顧爺爺?shù)膱?zhí)著,賣了傘便帶著爺爺離開?
各種各樣的問題在他腦海里疾聲大呼!可他明白縱使此刻心中有千萬次后悔,無法彌補就已是毫無意義。
他不想,也不會去報仇,戲子的命就是一場戲,從踏上臺的瞬間,角兒們的戲便已定下,是生是死都由不得他們。
“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
趁還未踏上戲臺,把握那能自己改變戲本的機會!
而無處可去的他,正好看到了前往蠻荒的獵團的苦力召集令。
他知道以他的能力去當苦力與送死無異,但起碼獵團管飯吃,若只是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等待他的也只有餓死或被人擄走。
3000多名苦力活剩兩個,哪怕是運氣也絕非常人能及,他們注定不凡。
云層悄悄散去,余暉溫柔地輕撫著他們。
“倒是你,別被通靈場的小孩子們比下去了?!痹拼ㄐχ蛉ふf。
“放心,怎么說也比他們多活一千多天?!?p> 作為苦力團中唯二的兩名存活者,獵團幫他們掙取到了兩個進入通靈場的名額;在天外天,所有11歲以上有條件的孩子都會到通靈場學習,從那里成為靈師后畢業(yè)。
微醺的風伴著沁人心脾的稻香,他們還是頭一回這么放松的吹風,如此松懈,如此慵懶,就有如夢一樣,在蠻荒時每天都做的夢。
風吹得他們有些迷茫了。
好不容易活下來,卻又再次面臨分別。
天外天和舊土......
靈師和普通人......
離別總是突然且短暫,云川轉身準備離開,木誐丟出一個巴掌大的布袋,正好掛在云川腰際的傘上。
“分一半給你,我在通靈場也沒有那么多開銷。”
“嗯?!?p> 沙沙的腳步聲逐漸變輕,棒棒糖被嚼碎的嘎吱聲悄然從耳邊離去,腳下影子被最后一束余暉拉得長長的,長得像他和爺爺買日的那段日子,像當苦力時被荒獸追趕時跑的路,可大概長不過以后和木誐的距離。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