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子縶薦奚奚薦叔，轉(zhuǎn)相汲引布秦庭。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須問地靈！開篇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七國伐楚之役，不但未損楚國實力分毫，反使中原諸侯之虛，及相互不和在此戰(zhàn)中暴露無疑，更增楚王圖霸中原之志。尤其鄰楚鄭蔡二國，城池崩毀，屋宇遭焚，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此后更無力阻止楚軍北上。雖然約盟罷兵，但楚國卻又使用非軍事手段，阻塞河水，淹沒宋國四百里良田，以至宋民無以為生，凍死餓死無數(shù)。據(jù)《公羊傳》載：南夷與北狄交相入侵，中國不絕若線，華夏族實已處于亡族滅種危急時刻。
魯僖公四年秋，齊國會同江國、黃國進(jìn)攻陳國，以伐其在會盟伐楚之時對齊國不忠。是年冬，叔孫戴伯帶兵會合諸侯，隨齊侯一同侵犯陳國。陳國自然不敵諸侯聯(lián)軍，于是納幣約成求和，齊桓公許之，命將轅濤涂放回。至魯僖公五年，乃是公元前655年，周惠王二十二年。齊國上大夫隰朋入洛陽向周王納貢賀歲，歸國后乃謂齊桓公道：“周室將亂矣。”桓公驚問其故。隰朋答道：“周王長子名鄭，先王后姜氏所生，已正位東宮。姜后薨，次妃陳媯繼立為后，生子名帶，周王愛之，欲廢世子而立之。若果如此，周室不亂其何！”
桓公聞聽此報，心懷憂慮，乃召管仲謀之。管仲乃獻(xiàn)計道：“世子危疑，因其黨孤，無人相助故也。主公身為諸侯之伯，可具表周王，奏請世子出會諸侯。則世子主盟，接受諸侯拜賀，君臣名分已定，周王雖欲廢立，亦難行之矣?！被腹Q善，乃遣隰朋如周，上奏諸侯愿見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因齊勢強大，只得許諾。夏五月，齊、宋、魯、陳、衛(wèi)、鄭、許、曹八國諸侯并集首止，奉周世子姬鄭于主位，齊桓公率諸侯拜舞起居。是夜子鄭留居于行宮，諸侯輪番進(jìn)獻(xiàn)酒食，并犒勞世子輿從之屬，極盡臣下之禮。齊桓公欲使周王知道諸侯愛戴世子，以杜其廢立之謀，故請子鄭便即居住行宮，擇定中秋八月以為盟期。
周惠王聞知齊侯極力推戴子鄭，心中大為不悅，乃與太宰周公孔議道：“齊侯聚合七國之眾，其實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貢獻(xiàn)效順，未見不如齊也。今姜小白又率諸侯擁留世子，將置本王于何地？太宰可密通鄭伯，使其棄齊從楚，努力事周，無負(fù)朕意?！痹卓撞唤獾溃骸俺啦怀?，今之效順，亦全賴齊侯之力也。大王奈何棄久親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蠻夷？”惠王怒道：“卿此言差矣！今諸侯首止之盟，乃齊之陰謀，欲離間我父子也。若鄭伯不離，諸侯不散，則卿能保齊無異謀乎？”宰孔不敢復(fù)言，遂密至首止，私見鄭文公道：“齊楚爭霸，是以鄭國為犧牲也。今大王使我前來告公，可背齊向楚，必令晉國助你，則鄭國必如磐石之安?！编嵨墓?dāng)即應(yīng)諾，待宰孔走后，連夜逃走回國，不再參加會盟約誓。
轅濤涂怨恨鄭申侯曾于召陵誣陷自己，至本國遭到諸侯征伐，遂懷舊忿，亦施計陷害鄭申侯。因申侯獲賜虎牢，由是乃以解和釋怨為名，前來拜會祝賀，并于席間酒酣耳熱之余勸道：“公既得此封邑，何不筑城以壯其觀？美城之，大名也，足傳后世，子孫不忘。公若懼諸侯議論，在下愿為公解釋?！鄙旰盥劧笙玻詾楹靡?，于是便在虎牢筑城，高大美觀，極有氣勢。轅濤涂見此，便復(fù)向鄭文公進(jìn)讒道：“申侯高筑城墻于封邑，必欲叛亂也。貴國莊公與共叔段之事，君其忘之耶？”文公聞而大恚，申侯因此獲罪于國君。
惠王聞?wù)f鄭伯逃盟，心中暗喜，乃密修璽書一通，使人星夜達(dá)于鄭伯道：“姬子鄭違背父命，不堪為嗣。王叔若能舍齊從楚，共輔少子姬帶，朕愿委國以聽?！编嵨墓驳溃骸拔嵯裙淝f，世為王卿士，領(lǐng)袖諸侯；厲公又有納王之勞，未蒙召用。今王命獨臨于鄭，我將復(fù)為諸侯之伯矣！”大夫孔叔諫道：“齊以我故，勤兵于楚，今反齊事楚，是悖德也。況周之主祀，惟嫡與長。幽王之愛伯服，桓王之愛子克，莊王之愛子頹，皆人心不附，身死無成。主公不惟大義是從，而必蹈五大夫之覆轍乎？”鄭文公聞言猶豫，遂使人往首止探聽消息。使者次日即回，進(jìn)門便報：“齊桓公聞主公逃走大怒，欲奉同世子發(fā)兵來討鄭國！”
鄭文公聽罷，連手中茶盞亦摔落在地，跌得粉碎，急問道：“幾時發(fā)兵來攻？”身子已離座而起，便似要隨時逃走一般。使者奏道：“主公休慌，大軍還不曾來。臣聞齊侯說要發(fā)兵，多虧被那相父管仲止住，說甚‘鄭周接壤，此必周室有人誘之而去。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計，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圖之’。齊侯采納仲父之計，因此未發(fā)諸侯之兵?！蔽墓犃T，一跤坐回席間，嘿嘿半晌；忽轉(zhuǎn)身對孔叔道：“非卿直言利害，寡人冒然遣使至楚，則必壞大事矣?！庇谑庆o候齊侯會盟消息，以觀風(fēng)色，再不敢提背齊從楚之語。
轉(zhuǎn)瞬便至八月中秋，齊桓公即登首止舊壇，歃血為盟。與盟者共是齊、宋、魯、陳、衛(wèi)、許、曹，共是七國諸侯，世子鄭臨壇不歃，以示諸侯不敢與世子并肩抗禮也。管夷吾面南背北，高聲宣讀盟詞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儲，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不一時禮畢，世子鄭降階揖謝，諸侯皆更降一階，回拜稽首。于是周世子鄭回歸洛邑，諸侯列國各具車徒護(hù)送，齊桓公同衛(wèi)侯親自送出衛(wèi)境。世子鄭再三道謝，垂淚而別。
復(fù)說晉國，申生既死，另有兩個公子，乃是夷吾與重耳，一個在蒲，一個在屈。當(dāng)初獻(xiàn)公派大夫士蔿為夷吾、重耳兩位公子在蒲、屈二地筑城，因士蔿敷衍塞責(zé)，城墻內(nèi)皆充以木柴，并無磚石。夷吾暗知其事，私下告訴父親，晉獻(xiàn)公大怒，親將士蔿召至殿上責(zé)之。士蒍稽首奏道：“臣聞無喪而慼，憂必讎焉。無戎而城，讎必保焉?？茏囍?，又何慎焉！守官廢命不敬，固讎之保不忠，失忠與敬，何以事君？《詩》云：‘懷德惟寧，宗子惟城?！湫薜露套谧?，何城如之？三年將尋師焉，焉用慎？”獻(xiàn)公聽罷，竟無辭以對。士蔿于是再拜而出，退而賦詠道：“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所言一國三公者，乃申生、夷吾、重耳三位公子，不知奉誰為主也。其后晉獻(xiàn)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果然只恨墻高城堅。重耳聞?wù)f父親派軍來伐，便道：“君父之命，不可抗之。凡抗國君兵馬者，便即是我重耳之?dāng)骋??！庇谑窃綁μ幼?。寺人披自后追至，舉劍砍來，斷其袖口，遂逃亡翟國。
便在重耳逃亡翟國同年，冬末十二月，于北國大雪紛飛之際，又有一人奔波于逃亡之途，比之重耳愈加狼狽萬狀，窮困落迫。列位看官，你道此人卻是哪個，直說得如此鄭重？卻乃是虞國大夫百里奚。此時雖然名聲不顯，但其后卻是一代名相，助秦穆公成為一代霸主者也。由是便說百里奚，請列位看官靜聽。百里奚出自姜姓，乃宋國宛人，后稱百里氏，亦稱百里子或百里，名奚，字井伯，又字子明。因在家身為其父庶長子，故又稱孟明。
百里奚與齊相管仲家境相類，較之管夷吾尚年長八歲，但且更加赤貧。雖然才高八斗，但窮困潦倒，家徒四壁，年輕時只得替人養(yǎng)牛為生，直到三十多歲，才娶妻杜氏。宋國乃遺商公侯，宗法制度森嚴(yán)，平民絕無希望入仕為官。杜氏很有見識，深知自己丈夫乃是曠世奇才，于是鼓勵百里奚離開故鄉(xiāng)，出游列國求仕。當(dāng)晚計議已定，次日杜氏清早即起，宰殺家中惟一下蛋母雞，并劈門閂為柴，燉雞煮飯，給丈夫餞行。百里奚問道：“將門閂為柴，則以何閂門？”杜氏苦笑道：“家徒四壁，門且無用，留閂何為？”百里奚感動下淚。
飯畢，杜氏乃將家中所有裝入行囊，就此打發(fā)丈夫離家上路。百里奚自感身世低微，在宗周諸國難有出頭機會，乃一路往東而行，歷經(jīng)宋、魯，又至齊國。因朝堂無人，又兼時運未通，故此都未得到錄用。在齊國日久，百里奚陷入困境，一度沿街乞討，四處浪蕩漂泊。因見齊國不能為用，便欲還家，西行復(fù)至洛陽。忽見街上高車駟馬奔馳，就連車夫亦較自己衣著光鮮十倍，不由悲從中來，尋思無顏回見殷勤囑托發(fā)妻，于是止于宋國郅地。忽這一日，百里奚來至鳴鹿村，入一茅廬求乞，見房主乃是一名中年壯漢，雖是鄉(xiāng)農(nóng)打扮，卻是骨格清奇，氣質(zhì)不俗。那漢并不以來客衣衫襤褸加以小視，反而熱情相款，以禮相待。兩人一番高談闊論，各自驚喜異常，互相欽佩對方才學(xué)，就此結(jié)為知己。你道那農(nóng)夫壯漢卻是何人？實乃是一個隱士，子姓，蹇氏，因平輩行三，故曰蹇叔。因系周朝遺民，雖不似伯夷、叔齊般恥食周粟，但也端地是淡泊名利、與世無爭、樂于農(nóng)耕，留戀山水，是個林泉高士。
于是二人情投意合，就此結(jié)為兄弟，百里奚總算安頓下來，結(jié)束流浪乞討生活。蹇叔比百里奚年長一歲，是為兄長，百里奚便為小弟。蹇叔家境也甚清貧，百里奚只好重操舊業(yè)，幫村里人養(yǎng)牛為生。此時齊國內(nèi)亂，齊襄公被弒，公孫無知自立為君，懸榜招賢。百里奚聞知，欲往齊國應(yīng)聘，蹇叔卻道：“無知得位不正，遲早敗亡，我弟休去?！卑倮镛蓮闹^續(xù)養(yǎng)牛。未過多久，蹇叔預(yù)言應(yīng)驗，公孫無知被殺，公子小白回國為君，無知黨徒多被清洗。百里奚聞信，暗敬兄長先見之能。其后齊桓公招賢，其便不敢前往，由此錯過仕齊。
又過數(shù)年，復(fù)聞周王子頹極喜養(yǎng)牛，宮中牛倌皆都得寵，信任無比。百里奚復(fù)又心動，欲以養(yǎng)牛之技自薦于王子頹。蹇叔又勸止道：“王子頹身為王室宗親，卻喜養(yǎng)牛，難成大事，我弟還是休去！”百里奚實在挨不住窮困，說道：“弟仗養(yǎng)牛之技，貨賣王室，有何不可？兄休阻我?！卞渴逡姴荒軇?，遂道：“既如此，賢弟先去，等我料理完家事，就去洛陽找你?！卑倮镛捎谑歉鎰e蹇叔，往洛陽去見王子頹，說養(yǎng)牛之道。子頹聞言大喜，便用百里奚為家臣，助己養(yǎng)牛。沒過多久，蹇叔果來與百里奚會合，百里奚薦兄于王子頹，子頹亦善待之。蹇叔卻謂百里奚道：“我看子頹志大才疏，性情浮華，身邊皆奸佞小人，必不長久，弟宜早去。”百里奚不舍道：“話雖如此，弟好不容易入仕，棄之豈不可惜？”蹇叔嘆道：“賢弟久困，所謂饑不擇食。我有故友宮之奇，在虞國為大夫，可薦賢弟于彼為官?！?p> 百里奚聞言喜道：“如此妙極！弟若得官，便可還母妻溫飽富貴?！庇谑潜闼魉]書，離開洛陽，北至虞國，來見宮之奇。宮之奇見有蹇叔薦書，又與其交談，驚嘆大才，遂引見虞公，封為中大夫。其后蹇叔亦至，拜見虞公而退，言于百里奚道：“我看虞公剛愎自用，貪財短視，不似有為之君。賢弟乃烈烈大丈夫，豈可輕易失身于人？宜另尋明主事之。我聞晉公子重耳頗有賢名，日后必會發(fā)達(dá)，我兄弟可往投之。”百里奚年近半百，終得大夫高位，豈肯輕棄？于是不答。蹇叔見此，已知其意，遂嘆惋道：“賢弟為生計所迫，甘愿屈身于小國暗主，愚兄不忍勸阻，就此告辭。他日若不得志，便來鳴鹿村尋我可也。”百里奚知道兄長去意已決，遂置酒餞行，依依惜別。而兩人經(jīng)此一別，就是三十年之久。
送走蹇叔，百里奚乃向虞公請假，返鄉(xiāng)探親，欲將家人接到京城享福。但至鄉(xiāng)里，卻見一片殘垣斷壁。原來五年前適逢大災(zāi)，老母病死；妻杜氏生有一子，苦無丈夫音訊，只有攜子出外逃難，不知流落何處，生死未卜。百里奚打聽母親所葬之地，長跪墳前，淚流滿面，放聲痛哭。由是回虞奉職，一邊派人到處尋找家人，多年來毫無信息。百里奚身居高位，自有達(dá)官貴人欲與結(jié)為姻親，皆都不應(yīng)。時光飛逝，光陰易過，轉(zhuǎn)瞬便過二十余年，百里奚已年屆七十古稀，妻子杳無音信，其亦不曾再婚；形單影只，國內(nèi)卿士大夫皆以為異。
二十余年之后，蹇叔預(yù)言竟然再次應(yīng)驗。周大夫邊伯作亂，趕走天子惠王，將王子頹立為天子；但未過兩年，惠王又在鄭、虢二侯相助下還國復(fù)位，將子頹殺死，復(fù)辟成功。百里奚聞而大驚，自語道：“若不從蹇叔之言，我此生休矣！”未料其后未幾，蹇叔預(yù)言再次應(yīng)驗，晉獻(xiàn)公借道伐虢，大夫?qū)m之奇勸諫不從，虞公因貪寶璧良馬，終應(yīng)允晉國借道。百里奚深知虞君昏庸無能，為保官職，便即緘默不語。結(jié)果晉在滅虢之后，返回時順手滅虞，百里奚便被晉軍所俘。隨后秦晉聯(lián)姻，百里奚便作為晉伯姬陪嫁奴隸，被送去秦國。百里奚歷經(jīng)磨難，仕宦三十年之久，功名寶貴皆歸塵土，臨老來卻成奴隸。臨出行秦國時方才明白，自己結(jié)拜兄長蹇叔算無疑策，實乃當(dāng)世奇人，由是衷心拜服，但只嘆醒來已遲。
百里奚自謂年已七十，此去秦國為奴，必然枉死異域，尸骨不得歸鄉(xiāng)。于是在途中扎營停宿之時，抽個不防，易服南下，逃奔宛邑，至于楚國，于此書接前文。因會養(yǎng)牛，便更名改姓，自薦進(jìn)入楚宮，為成王養(yǎng)牛。晉姬嫁至秦國，甚受秦侯寵愛；忽一日向夫君秦穆公任好閑聊，說陪嫁奴隸百里奚曾為虞國中大夫，是治國大才，可惜流落楚國，淪為楚王牧牛之仆。秦穆公向來愛才，且早知百里奚之能，聞言大喜，便欲以重金將其贖回。
公子縶聞?wù)f，急來獻(xiàn)策道：“楚成王使百里奚養(yǎng)牛，定是不知其真實身份及才能也。主公若用重金前去贖之，則是等于告謂楚王，百里奚實是千載難遇大才。則其若不留用，則必殺之，豈容其為別國所用乎？以臣淺見，當(dāng)以奴隸市價，以五張黑公羊皮求換百里奚，則楚成王必不懷疑。且其亦必不為一奴隸而拒絕主公，定然許之。”穆公深以為然，便遣使持幣前往郢都，對楚人說國有逃奴，今來擒歸治罪，果以五張羊皮將百里奚換回秦國。
當(dāng)百里奚被押回秦國，秦穆公親自接見，并問以國政。百里奚答道：“亡國之臣，何值國君垂詢！”穆公道：“虞君不用宮之奇與卿之言語，才使國滅臣擄，并非卿之錯也?！卑倮镛蛇d謝，并嘆道：“悔不聽蹇叔良言，至有今日之辱！”秦穆公聞言驚訝，問蹇叔何人。百里奚便敘蹇叔斷定公孫無治及王子頹必將敗亡之事，說其識人斷事之能，遠(yuǎn)過自己。穆公聞言大喜，當(dāng)即宣布解除百里奚奴隸身份，并請其修書，便遣公子縶去禮聘蹇叔。乃與百里奚商談，討教國家大事，兩人暢敘三天，言無不合。穆公甚奇其才，當(dāng)即便欲拜為上卿，百里奚卻堅拒道：“蹇叔見識高遠(yuǎn)，勝我十倍，乃當(dāng)世賢才。請任蹇叔，臣甘當(dāng)輔佐?！?p> 秦穆公問道：“卿謂此人既為大才，因何不被世人所知耶？”百里奚答道：“蹇叔樂隱居，故世人不知，惟臣深知其能。臣曾外出游學(xué)求官，被困齊國，求乞于铚，蒙蹇叔傾其所有以收留。臣欲事奉齊君無知，蹇叔阻我，則避齊國政變；又聞周王子頹喜愛牛，臣欲以技求祿，蹇叔阻我，則免與子頹一起被殺。復(fù)事奉虞君，蹇叔又阻我，因臣不舍利祿，故因虞亡遭擒為奴。世間寧有此先知先覺，百不失一者哉？故我知蹇叔才能，勝為臣十倍。便似當(dāng)年鮑叔牙舉薦管夷吾之時，所言‘其才勝我十倍’，并無虛言?！蹦鹿勓再潎@。
便說公子縶，假作商人，帶重禮及百里奚私書，逶迤到至宋國郅地，前來聘請蹇叔。于是直奔鳴鹿村，在農(nóng)人指點下來到蹇叔住處。舉目觀看，果然風(fēng)景幽雅，遠(yuǎn)離塵囂，恍如化外仙境。公子縶停車于草廬之外，命仆從上前叫門，一童子出問客人何來，聞?wù)f是來訪家主，并有百里奚私書，便既說道：“我家先生與鄰居老人到石梁觀泉去矣，至晚方回。先生既是我家二爺朋友，可請先入內(nèi)奉茶?！惫涌{聞言，便不敢輕造其廬，只坐于門旁石上恭候，御者及仆從皆在身側(cè)侍立。眼見一個時辰已過，仆從皆都著急，公子縶卻鎮(zhèn)定如恒，不動聲色。那童兒望向村口，忽雀躍道：“兀地那不是我家主來也？”公子縶急忙起身相迎，卻見一壯漢身背大鹿而來，直長得濃眉環(huán)眼、方面長身，煞有威勢。童兒便稟那壯漢道：“家主，此位是從秦國遠(yuǎn)來，帶有二老爺百里奚私書，來求見老先生的。卻不肯進(jìn)家，已在此等候半日矣。”又轉(zhuǎn)對公子縶道：“這是我家少主?！蹦莵碚哒清渴逯影滓冶勓约睂⑸砩纤尘蘼顾腿朐褐?，然后洗手更衣，這才出來，施以晚輩之禮，將客人請入草堂奉茶。公子縶不意在此鄉(xiāng)村，白乙丙竟能執(zhí)士大夫之禮相待，甚以為奇，暗道蹇叔必是大賢。
時過未久，只聽笑聲朗朗，腳步聲響，卻是蹇叔與鄰家老人自山中還歸。白乙丙急忙趨出迎接，說二叔百里奚已在秦國為官，今有信使公子縶來此。蹇叔聞言大喜，乃上堂與公子縶相見，客套一番，敘禮坐定。公子縶呈上百里奚書信，并吩咐仆人去車中取出秦穆公征書禮幣，排列于草堂之上。兩位鄰家老人望之驚駭，知道來客身份尊貴，急告辭還家，不敢在蹇宅多呆。蹇叔不理征書禮幣，只看完百里奚書信，乃對公子縶說道：“我弟乃世之大才，今遇秦侯，是得其主矣。虞君因不聽百里奚忠告，終至敗亡，宜也。秦侯今有百里奚并能重用之，已足夠成就霸業(yè)；我已隱居多年，且已年老，無意復(fù)出，請公子代為辭謝秦侯。”
公子縶聞言大慌，急施禮道：“某來時孟明有囑，說先生若不之秦，其絕不獨仕，必將還此鳴鹿村隱居。果若如此，我秦侯霸業(yè)終難成就矣！”蹇叔聞言沉吟半晌，終感嘆道：“我弟百里奚一生多舛，直想成就一番大業(yè)，然始終懷才不遇。今幸遇明主，我豈能不襄成其志。罷也！為成全百里奚，我去秦國便是。”乃喚過兒子白乙丙，命整治鹿肉，并備村酒招待貴客；又命老妻媳婦收拾行囊，來日便行。公子縶大喜過望，盡歡而寢，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蹇叔將秦君所贈禮幣分贈左右鄰居，同時囑咐兒子漁獵之余休廢學(xué)業(yè)，須帶家人勤力稼穡。乃與公子縶啟程西去，夜宿曉馳，來至秦國。未至秦都，百里奚早帶仆從遠(yuǎn)出百里相迎，對結(jié)義兄長大禮參拜。兄弟兩個相別三十年后再會，不由老淚橫流。遂同車入城，來見秦侯。穆公盛宴相待，便欲拜百里奚為上卿，委以國政，請蹇叔為大夫。百里奚堅決辭讓不受，非效齊國鮑叔牙舉薦管仲舊例，推讓好友蹇叔。穆公贊嘆不已，遂拜二人為左右庶長，共為國相。因百里奚是用五張黑公羊皮換回，故秦人皆稱百里奚為五羖大夫。
由此秦國左右二相，皆為須發(fā)皆白，年逾古稀老人，且都出身平民，便成天下奇聞。秦穆公知道百里奚已無家屬，并無后顧之憂；惟恐蹇叔有朝一日，必以告老還鄉(xiāng)為由離去。遂復(fù)命公子縶扮作商賈至宋，到郅城鳴鹿村，將蹇叔老妻及子白乙丙夫妻全家遷至秦都，更撥巨宅使其安居。蹇叔至此，也就息了回鄉(xiāng)隱居之念，安心在秦國為相。遂向秦穆公獻(xiàn)治國圖霸大略道：“我大秦與西戎相接，百姓久與戎民雜居，大多不懂禮教，難以管理。故應(yīng)重置律令，使民懼法，知世間之事有可為者，有不可為者；同時加強教訓(xùn)，使民知榮辱；繼而樹國家正氣威嚴(yán)，對犯罪者施以相應(yīng)刑罰。三事辦成，富國圖霸之基則成矣?！?p> 穆公聞其說到霸業(yè)，心癢難搔，于是問道：“我秦國偏處一隅，亦可以爭霸中原乎？”蹇叔說道：“秦國雖處西陲，未若齊國東僻至海也。今齊桓公年將七十，霸業(yè)已衰。秦國應(yīng)先平定戎狄，解除后顧之憂，然后養(yǎng)兵蓄銳，以待東進(jìn)。此后一旦中原有變，主公即東出函谷，盟于諸侯，即不難代替齊國，成為霸主矣?！蹦鹿謫枺骸坝Q霸諸侯，該從何做起？”蹇叔答道：“欲霸諸侯，信義為先。且須三戒：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鼻啬鹿宸灰?，由衷贊道：“蹇叔與百里奚，真我左膀右臂哉！”
便說百里奚既為秦相，便勤勉政事。因安步當(dāng)車，暑不張傘，走遍國中，不用隨從武裝防衛(wèi)，深得秦人信賴。對內(nèi)提倡教化，開啟民智，依周朝官制朝儀改變秦國落后體制；對外與鄰國遣使交好，不興戰(zhàn)事，乃使秦國大治。是年秦國大熟，百里奚請穆公郊祭，回城后乃聚百官于府，共饗胙肉，佐以美酒，并命家伎歌舞助興。酒至半酣，忽見府內(nèi)年老浣娘登堂，自稱極善彈唱，請獻(xiàn)一曲，以娛嘉賓。百里奚聞而大奇，欣然允之，便命其撫琴為詠。那浣娘再拜稱謝，便于大庭廣眾之下退而端坐，落落大方援琴撫弦，自彈自唱道：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初娶我時五羊皮。臨當(dāng)別時烹乳雞，今適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墳以瓦，覆以柴，舂黃黎。
搤伏雞。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貴捐我為！
一曲歌罷，余音繞梁，那浣娘已是淚如雨下。百官聞聽此曲委婉幽怨，且句句道著國相名諱，字字真切，耐人尋味，不由皆都大驚。百里奚此時早已涕泣橫流，急離座上前，將那浣娘面貌仔細(xì)觀之，半天方才收淚問道：“這一婦人，你不是我發(fā)妻杜氏耶！”那婦人俯身再拜，拭淚笑道：“妾正是上大夫結(jié)發(fā)之妻，攜子孟明視輾轉(zhuǎn)萬里，四十年尋夫至此。因不知大夫是否忘卻故人，另有新歡，故請入府為傭，今日方敢相見！自離別之后，家中景狀，已盡在適才歌中矣?！卑倮镛陕劻T，熱淚復(fù)不能止，叫道：“既如此，我兒何在？”言猶未了，堂中早奔出一個家仆，四十許歲年紀(jì)，跪倒在地，泣道：“父親，孩兒孟明視在此！”百里奚問道：“因何以此為名？”杜氏代為答道：“愿盡此生，能得生父孟明看視一眼也！”當(dāng)下一家三口在堂上相認(rèn)，抱頭痛哭，眾官無不下淚。蹇叔更是悲喜交加，命子白乙丙出見嬸母，更與孟明視結(jié)為兄弟。秦人聞知此事，無不感動。秦穆公聞報大喜，派人多送財帛，以示祝賀。正是：貴而易妻歷代有，不忘糟糠古今??！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