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土地應(yīng)為國本基，皇天假手慰艱危。高明子犯窺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癡！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管仲之?dāng)控旑^腦，必是天生便會；打劫手段，須從娘胎里帶來。不但運用陰謀，替齊桓公聚斂八年財用；且用堂堂詭計，以“菁茅之謀”，替周天子解決七年花費。只說管仲西進(jìn)朝見天子之時，見周王窮困潦倒，身無長物，偌大王宮中亦家徒四壁，只有數(shù)車青茅堆在院角，還是前不久楚國進(jìn)貢而來。管仲不覺心酸難過，忽思一計，便奏請周王道：“臣愿替陛下將此數(shù)車青茅高價售予天下諸侯，請陛下休要吝嗇?！敝芡蹩嘈Φ溃骸百t卿休得玩笑。此一文不值之物，說甚高價售予天下諸侯？卿若有用，盡管拿去！”
管仲見周王許可，便請先摒退左右，不讓走漏風(fēng)聲。然后奏請?zhí)熳影l(fā)檄天下各國，說周天子準(zhǔn)備前往泰山祭天，特許諸侯陪同祭祀；同時下令，凡隨天子去祭天者，皆須攜帶一捆菁茅，作為祭祀時墊席之用；若無菁茅，皆不得入于祭壇之內(nèi)。諸侯聞命能夠陪同天子出席此一千年盛會，哪個不去？又何惜一捆青茅之價？于是紛紛赍持黃金珠寶，爭先恐后前來洛陽搶購。于是菁茅價格騰貴，一捆賣到百金，只三日功夫，便斂夠祭天之費，余者尚夠周天子王室七年支用。以上種種傳說，不一而足?？蓢@一代奇才賢相，就此歸天，壽止七十九歲。后世學(xué)者司馬貞在其所著《史記正義》中有詩贊曰：夷吾成霸，平仲稱賢。粟乃實廩，豆不掩肩。轉(zhuǎn)禍為福，危言獲全?？踪囎篑?，史忻執(zhí)鞭。成禮而去，人望存焉。
閑言道罷，書歸正本。且說鮑叔牙繼管仲為齊相當(dāng)年，楚攻徐國，大敗徐軍于婁林。齊、宋、魯、陳、衛(wèi)、鄭、許、曹八國諸侯盟于牡丘（山東茌平），謀救徐國。魯大夫公孫敖率軍正面前進(jìn)迎擊，齊曹聯(lián)軍圍攻厲國（湖北隨州）。楚軍返兵救厲，徐國終得解圍。次年亦即周襄王八年，晉惠公姬夷吾不放心兄長重耳在外，乃密召勃鞮，密令領(lǐng)兵前往殺之。勃鞮奏道：“重耳今在翟國，已有十二年矣。翟人兵伐咎如，獲其二女，曰叔隗、季隗，皆有美色，便以季隗為重耳之妻，而以叔隗妻趙衰，又各生有子。其君臣主仆安于室家之樂，無復(fù)虞我之意；臣今若帶兵往伐，翟人必助重耳興兵拒戰(zhàn)，則我勝之不易也。主公實欲除之而后快，則臣愿得力士數(shù)人，微行至翟，乘其出游刺而殺之，此上策也?！?p> 晉惠公贊道：“此計大妙?！彼炫c勃鞮黃金百鎰，使其購求力士，自去行事。時有大夫狐突，乃是重耳外祖，聞?wù)f勃鞮重金購求力士，心懷疑惑。因密地訪問其實，不由吃驚，急密寫一書，遣人星夜前往翟國，報與公子重耳，與狐毛、狐偃兩個兒子知道。重耳得書，啟函讀曰：“晉主遣寺人勃鞮謀刺公子，二子須急保公子速逃別國，無得俄延?！敝囟鷩@道：“我已五十四歲矣，弟夷吾何故還放我不過？且妻子皆在此地，翟即吾家也，便欲去時，將往何之？”狐偃切齒道：“此所謂樹雖欲靜，而風(fēng)不肯止者。我待適此，原非欲以營家，將以圖國也；以力不能適遠(yuǎn)，故暫休足于此。今為日已久，既刺客將至，宜徙大國，復(fù)謀壯舉。勃鞮之來，殆天遣之，以促公子之行乎？齊侯雖老，伯業(yè)尚存，恤孤用賢，世所稱道。今管仲、隰朋新亡，國無賢佐，公子至齊，齊侯必納。又可假齊之力，以圖恢復(fù)也?！?p> 重耳深以為然，乃告妻季隗道：“晉君放我不過，將使人前來行刺。為夫恐遭毒手，將遠(yuǎn)適大國，為復(fù)國之計。子宜盡心撫育伯鰷、叔劉二子，以待我還，或派人迎你母子。須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別嫁他人。”季隗聞言傷感，又哭又笑道：“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歲，再過二十五年，已當(dāng)老死，尚嫁人乎？妾自待子，夫勿慮也。”趙衰亦同樣囑咐叔隗，不必盡述。來日侵早，重耳命壺叔整頓車乘，帶心腹伴當(dāng)兼連襟姻親趙衰，舅父狐毛、狐偃兄弟，又賈佗、先軫、顛頡、魏犨、介子推、胥臣等一班舊友部從，倉皇離開翟國，慌慌似脫籠之鳥，忙忙如漏網(wǎng)之魚，便往東南趲行。公子出城半日，翟君方始知道，欲使人追贈資裝，眼看已是不及。公子重耳走后未久，寺人勃鞮糾合力士數(shù)人便至，方知公子已走。不知是何人漏其消息，于是怏怏而回，歸國復(fù)命，晉惠公亦只得暫時擱起。
便說公子重耳一行，主仆十?dāng)?shù)人眾，要往齊邦，先經(jīng)衛(wèi)國。一路窮苦狼狽之狀，自不必說。衛(wèi)界關(guān)吏叩其來歷，趙衰照實言之，關(guān)吏聞?wù)f是上國公子，開關(guān)延入國境，飛報衛(wèi)侯。衛(wèi)文公聞報是晉國流亡公子，便佯佯不樂道：“衛(wèi)、晉雖為同姓，未通盟好，況出亡之人，何關(guān)輕重？若迎之，必當(dāng)設(shè)宴贈賄，又得罪晉侯，不如逐之?！蹦朔愿朗亻T閽者，不許放晉公子入城，命從城外繞行。魏犨、顛頡皆都大怒，欲臨城下責(zé)之，惟趙衰止道：“蛟龍失勢，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無徒責(zé)禮于他人?！蔽籂?、顛頡道：“既彼不盡主人之禮，我可剽掠村落，以助朝夕餐飲?！敝囟鹊溃骸拔釋幦甜I，豈可行盜賊之事乎？”
是日君臣尚未早餐，忍饑而行?？纯催^午，到一處地名五鹿，見一伙田夫飯于隴上，重耳令狐偃問之求食。田夫見來者衣著非俗，便即問道：“客從何來？”狐偃陪笑施禮道：“車上乃晉國公子，遠(yuǎn)行乏糧，愿求一餐之賜。”田夫相視笑道：“堂堂公子，不能自資，而問吾農(nóng)夫求食耶？吾等飽食方能荷鋤，焉有余食及于他人？”更有一個年輕田農(nóng)可惡，俯身拾起壟畔土塊，塞于狐偃手中，嘻笑道：“世間五谷，皆自此中得之。你公子等既不耕作，便食此土可也。”魏犨大罵：“村夫焉敢辱吾！”便要上前行兇；重耳亦大怒，將加鞭撲。狐偃先是變色，復(fù)又從容，便將土塊高舉過頂，笑道：“得一飯甚易，得寸土艱難。土地乃國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授公子，此乃得國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大悟，果依其言，下車拜受，復(fù)上車而去。田夫不解其意，乃指而笑曰：“此誠癡人耳！”
復(fù)前行約十余里，眾人饑不能行，乃止于路傍，休于樹下。重耳饑?yán)?，頭枕狐毛之膝而臥。眾人爭采田間蕨薇煮食，叫醒公子奉之，重耳不能下咽。忽見介子推一瘸一拐，自林中跌蹉而出，手捧肉湯一盂以進(jìn)。重耳食之鮮美，飲盡羹湯方才醒悟，驚奇問道：“此處荒無人煙，先生何從得肉？”介子推笑道：“臣見公子饑甚，乃入林中，割股肉烹熟以進(jìn)也?！敝囟犃T，這才見介子推股間血透衣襟，不由下淚道：“先生隨我十余年，未曾受絲毫恩惠；今蒙不棄足矣，又何苦于此！”眾人亦不免相顧動容，狐偃急扯下自己束帶撕開，俯身替介子推裹傷。介子推忍痛笑道：“臣聞孝子殺身以事其親，忠臣?xì)⑸硪允缕渚＝窆臃κ?，臣故割股以飽公子之腹，有何不可？公等皆乃?dāng)世英杰，又何須作此兒女之態(tài)！”
重耳垂淚道：“眾卿待我如此，未知將何以報？”介子推正色道：“但愿公子早歸晉國，以成臣等股肱之義，善待臣民足矣，臣豈望君之報哉？”此后良久，趙衰始至，也是一瘸一拐。見到公子重耳，先摘肋下壺食奉上，說道：“臣因被棘刺扎損足脛，故落于后，致使主公忍饑，其罪不小。”重耳見壺中之餐絲毫未動，驚問道：“子余不苦饑乎？何不先自食其半？”子余者，趙衰表字也。趙衰答道：“臣雖饑，豈敢背君而先自食耶？”重耳贊嘆不已，即命狐偃汲水調(diào)之，遍食從者，眾人無不嘆服趙衰高義。重耳君臣一路覓食，終至齊國。
齊桓公素聞重耳賢名，聞?wù)f公子入齊，即遣鮑叔牙率眾卿士大夫遠(yuǎn)出臨淄，迎入公館，使沐浴更衣，然后在宮中設(shè)宴款待。重耳感激不盡，乃將此番逃亡實情合盤托出，毫不隱諱。齊桓公不住贊嘆，忽指狐偃等人，對席間眾卿道：“我觀公子尊介，人人英雄，個個豪杰，皆忠貞不二之士，他日必助公子龍騰于淵，非久困于人下者也?！敝囟鹕磉d謝，部下人等皆都感激桓公。當(dāng)夜宴罷，齊桓公因見重耳未攜家眷，便擇宗女中美貌者配之，又贈馬車二十乘；從行之眾，皆有車馬。重耳嘆道：“齊侯好賢禮士如此，其成霸業(yè)，不亦宜乎！”
按下重耳寄居齊國不提，復(fù)說齊桓公自委政于鮑叔牙，將豎刁、易牙、開方三人逐去，剛過歲余，便即食不甘味，夜不酣寢，口無謔語，面無笑容。長衛(wèi)姬見此，便進(jìn)言道：“主公雖逐豎刁諸人，而國不加治，容顏日悴。既左右使令不能體君上意，何不即召三人復(fù)還？”齊桓公道：“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鮑叔牙之意，復(fù)有違仲父遺愿也。”長衛(wèi)姬曰：“死者已矣，何知主公所苦？鮑叔牙左右，豈無近侍？但以調(diào)味為由，先召易牙回宮，則開方、豎刁，可不煩招而致?！被腹矎钠溲裕讼日僖籽阑貙m。
果然易牙回宮未久，便招豎刁、開方復(fù)還。鮑叔牙見此怒火萬丈，直入宮諫道：“主公豈忘仲父遺言，并曾允諾微臣之語乎？何召此三佞復(fù)返耶！”齊桓公不悅道：“此三人有益于寡人，且無害于國事。仲父之言，是說往事，事過而境遷；賢卿之言，逼迫寡人如此，無乃太過？”遂不聽叔牙之言，并召易牙、開方、豎刁三人皆令復(fù)職，給事左右，愈加寵信。鮑叔牙無言可答，回至府中，不復(fù)日便即憤郁發(fā)病而死，齊國政事從此大壞。鮑叔牙既死，豎刁等三人便無忌憚，專權(quán)用事。順三人者必得富貴，逆三人者不死亦逐。
是年齊桓公再攻厲國，不能得勝，鎩羽而歸。白翟攻晉，大敗晉師，占領(lǐng)狐廚、受鐸，渡過汾水，抵達(dá)昆都。齊、魯、宋、陳、衛(wèi)、鄭、許、邢、曹九國諸侯會于淮邑，謀為鄫國（山東蒼山）修筑城防，以抗淮夷，復(fù)未果而還，自此開始，齊國霸業(yè)遂衰。鄫國源自夏代少康次子曲烈封國，歷夏、商、周，存世約二千年，于魯襄公六年滅于莒，是為國祚最為長久諸侯國之一。始封地為今河南方城縣北，終滅地位于今山東棗莊嶧縣，故城遺址蒼山縣文峰山東向城鎮(zhèn)。鄫國滅后，太子巫逃至魯國，其后代遂以國名鄫去邑旁為姓，是為曾氏起源。齊桓公兩次出征不利，回國后見身側(cè)再無能臣輔佐，便即一病不起。
列位看官！只因自鮑叔牙氣死之后，國中再無大臣主持朝綱，桓公既病，便即演成諸公子爭位，變生肘腋。話說齊桓公生性好色，先有三位夫人，乃是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嗣。王、徐二姬先后亡故，蔡姬因不執(zhí)侍妾之禮，被退回蔡國，復(fù)改嫁楚王。其后又有六妾，皆稱如夫人，各生一子。依其順序，乃是長衛(wèi)姬生公子無虧，少衛(wèi)姬生公子元，鄭姬生公子昭，葛嬴生公子潘，密姬生公子商人，宋華子生公子雍。其余妾媵有子者尚多，不在六位公子之?dāng)?shù)。六位如夫人中，惟長衛(wèi)姬事奉桓公最久；六位公子之中，亦惟無虧年齒最長?；腹猿加何?、易牙及豎刁等人，俱與長衛(wèi)姬相善，因請桓公許立無虧為嗣，后又聽管仲建議，在葵邱會上托咐宋襄公，改易姜昭為太子。衛(wèi)公子開方獨與公子潘相善，亦為姜潘謀嗣。公子商人頗得民心，因其母密姬有寵，未免也生覬覦之心。公子元依仗生母少衛(wèi)姬及姨母長衛(wèi)姬之勢，亦暗樹黨羽，蓄養(yǎng)牙爪。內(nèi)中只公子雍出身微賤，安分守己。
齊桓公雖一時聽從管仲之諫，允立公子昭為嗣，但只在葵邱會上暗托宋襄公，卻并未在國內(nèi)當(dāng)眾冊封。到衰耄之年，志氣昏惰，又小人用事，蒙蔽耳目，便將立嗣大事拋于腦后。除公子雍之外，其余那五位公子，不知父親已定太子昭為太子，便各使其母求為嗣子，齊桓公也只管一味含糊答應(yīng)，并不明言。今桓公忽然患病臥床，五位公子便即八仙過海，各施神通。雍巫頗通醫(yī)術(shù)，料知桓公之病難治，遂與豎刁暗中商議，懸牌宮門，假傳桓公之語道：“寡人有怔忡之疾，惡聞人聲，不論群臣子姓，一概不許入宮。著令寺貂緊守宮門，雍巫率領(lǐng)宮甲巡邏。一應(yīng)國政，俱俟寡人病痊奏聞?！彼迈跽?，便是豎刁官稱也。
巫、刁二人既假寫懸牌，矯詔把住宮門，便單留公子無虧住在此長衛(wèi)姬宮中，其余公子不容入宮。過三日后，見桓公尚猶未死，又將左右侍衛(wèi)不問男女，盡行逐出，繼而塞斷宮門。又于寢宮周圍筑起高墻，內(nèi)外隔絕，止存墻下一穴，早晚使內(nèi)侍鉆入，打探桓公生死消息?；腹诖采?，起身不得；呼喚左右，不聞答應(yīng)。又饑渴難忍，只能兩眼呆視屋頂，無力動彈。至此忽想起管仲臨終叮囑，于是肝腸寸斷，后悔難言。正在迷離之際，忽見窗戶啟開，一人鉆入，順墻溜下，來至榻前。桓公睜目視之，卻乃是宮女晏蛾兒。晏蛾兒見桓公瘦成干柴之狀，形銷骨立，不由淚如雨下，輕輕喚道：“主公，今何至于此？”泣不成聲。
齊桓公有氣無力問道：“外面是何情狀，內(nèi)侍因何皆都不見？”晏娥奏道：“豎刁、易牙等把守宮門，圍以高墻，禁止任何人出入。諸公子各欲奪位，殘殺朝臣，并無他事。”齊桓公道：“我腹中饑餓，正思粥飲?！倍陜簱u頭道：“無處覓粥?！被腹溃骸扒逅嗫??！倍陜簭?fù)搖頭道：“亦無處求水?！被腹珣C道：“則你來為何？”蛾兒答道：“妾曾受主公一夜之幸，故拼命逾窗而入，只求與君同死?！被腹珡?fù)問：“太子昭何在？”
晏蛾兒答道：“被易牙與豎刁作亂，守禁宮門，阻擋在外，不得入宮。”桓公嘆道：“仲父不亦超凡入圣乎！今日之事，便如親眼所見。寡人不明，宜有今日。我有寵妾六人，子十余人，臨死并無一人在目前者，單只你一人送終。深愧平日未曾厚待于汝，若有來世，當(dāng)厚報之。”蛾兒答道：“不必來世，賤妾此來，情愿以死奉君。”桓公嘆道：“若果有來世，我有何面目見仲父于地下！”乃以衣袂掩面，長吁而絕。蛾兒一見，凄慘而笑，亦起身蒙面，撞向床頭宮墻，即刻時消玉殞?？蓢@！一代霸主，萬事俱罷，就此成空。計桓公即位于周莊王十二年之夏五月，薨于周襄王九年之冬十月，在位共四十有三年，壽止七十三歲。
桓公既死，便說其軼聞典故兩則，以饗列公。老馬識途與風(fēng)馬牛不相及前文已表，此處不作贅述。先說庭燎招士。當(dāng)春秋時期，天子及國君在接待列國使者，或聚眾卿以商討國家大事之時，要在庭中燃起火炬，謂之庭燎，乃最高規(guī)格接待禮儀。齊桓公初即位時，因求賢若渴，屢次庭燎招士，但并無賢士前來。終有東野下士求見，齊桓公登堂接見，問其有何才能，來人答道：“會九九算術(shù)。”桓公譏笑道：“此亦算一技之長乎？齊國比比皆是?！睎|野士答道：“山不擇微石，故成其高；海不擇細(xì)流，故成其大。九九算術(shù)雖屬末技，但明公若對臣以禮相待，則何憂高士不至哉？”桓公便設(shè)庭燎之禮以待，其后賢士接踵而至。
復(fù)說一日早朝，齊桓公與管仲商討伐衛(wèi)，退歸后宮。衛(wèi)姬下堂再拜，替衛(wèi)君請罪，求其免征?；腹@問何故，衛(wèi)姬奏道：“妾見君侯入內(nèi)，步伐高邁，神氣豪強(qiáng)，則必有討伐他國心志。然見妾色變，則定是要伐衛(wèi)，故代寡君請罪?！被腹鯙轶@奇，便允其請。次日上朝，管仲見面便問：“主公罷消伐衛(wèi)之計乎？”桓公問道：“仲父何以得知？”管仲答道：“主公今日上朝，態(tài)度謙讓，語氣緩慢，看見微臣時面露慚愧，臣故知之?！?p> 又有一次，齊桓公與管仲商討伐莒，計劃尚未發(fā)布，卻已舉國皆知?；腹鬄轶@怪，就問管仲何故。管仲奏道：“此事只我君臣二人參議，然其事未發(fā)竟盡人皆知者，則國內(nèi)必有圣人也?！被腹叵肴臻g情狀，忽驚嘆道：“當(dāng)我與仲父議事之時，見有廊間役夫手持木杵而向殿上觀看者，想必就是此人?！庇谑敲胰臻g廊下役夫來見，十余人俱至。管仲觀察眾人面相，手指其中一人道：“主公所見，必是此人也?！蹦宿鹜吮娨?，只留彼人，問其姓名，答曰復(fù)姓東郭，單字名垂。管仲便問：“是你向眾人傳說，我齊國要伐莒國耶？據(jù)何而言？”東郭垂答道：“君子善策，小人善測。臣聞君子面色有三：悠然喜樂，享受音樂時也；憂愁清靜，國有喪事時也；生氣充沛，是將用兵時也。臣于廊間望見君侯與仲父面上生氣充沛，是將用兵之色也；君侯嘆而不呻，所指莒國方位。且尚未歸順諸侯唯有莒國，小臣故此猜測是要伐莒。”齊桓公驚奇道：“何我廊下，亦有如此奇人耶！”乃命為下大夫。
閑言道罷，書歸正本。便說齊桓公及晏蛾兒既死，迅即便被來回望風(fēng)內(nèi)侍發(fā)現(xiàn)，急還報豎刁：“主公駕崩，且多一宮女殉葬，不知何故?！必Q刁亦不去問那宮女何來，便議發(fā)喪。雍巫止道：“且慢，須定長公子君位，然后發(fā)喪，庶免諸公子爭競?！庇何渍?，即易牙也。豎刁深以為然，遂與雍巫來至長衛(wèi)姬宮中，密奏道：“先公已薨逝矣。以長幼為序，無虧當(dāng)立；但先公存日，曾將公子昭立為太子，群臣多有知者。依臣等之計，莫若乘今夜誅殺太子，奉長公子即位，則大事定矣。”長衛(wèi)姬聞聽，自然樂意，便囑道：“惟卿等好自為之，定有重報！”雍巫、豎刁即得長衛(wèi)姬允可，便率宮甲數(shù)百，闖入東宮，來殺太子姜昭。
且說世子昭不得入宮問疾，悶悶不悅，是夕正在東宮悶坐，隱然之間忽聞兵甲之聲，繼而腳步雜踏。姜昭知有事變，忙呼侍者相隨，趁黑開了便門，出宮步至上卿高虎之家，急扣其門。高虎亦未曾睡，聞叩門之聲，問知來者竟是世子，急忙迎入，回身掩門，請至內(nèi)堂，問其來意。公子昭吞聲暗泣，訴稱如此，必是父親薨逝，豎刁等發(fā)動兵變。高虎說道：“主公抱病半月，被奸臣隔絕內(nèi)外，聲息不通。又聞兵甲之聲，君侯必然無幸，長衛(wèi)姬欲殺世子，以立無虧也。世子且宜暫出境外避之，以防不測；待國內(nèi)水落石出，再圖后計。”
姜昭問道：“天地茫茫，未知何處可以安身？”高虎道：“臣聞癸邱之盟時，君侯已將公子托付宋侯。今宜適宋，襄公必能相助。臣本守國之臣，須留國內(nèi)，以待君歸；今有門下死士崔夭，現(xiàn)管東門鎖鑰，臣可使其偷放世子，乘夜出城?！笔雷诱汛蠖Y參拜以謝，高虎便請世子變易服飾，扮作府中從人，差心腹人領(lǐng)至東門，傳諭崔夭，令開城放出世子。崔夭聽命，便對世子昭說道：“我私放太子出城，本是死罪；太子無人侍從，路上亦難保萬全。如不棄崔夭，愿一同奔宋?！苯汛笙驳溃骸扒淙敉?，實吾之愿也?！碑?dāng)下崔夭開啟城門，便請世子與那東宮仆從登車，自己執(zhí)轡，沖入夜幕，望宋國急馳而去。
卻說巫、刁二人率領(lǐng)宮甲，遍處搜尋不見世子昭蹤影?？纯垂拇蛩母?，未及還宮，但見朝門大開，高氏、國氏、管氏、鮑氏、陳氏、隰氏、南郭、北郭、閭邱等一班子孫臣庶，百官紛紛而集。高虎早知夜間之事，故意問巫、刁二人道：“主公病情如何，世子今又何在？”雍巫拱手答道：“君侯剛剛駕崩，世子無虧，今在宮中?！北姵冀耘溃骸跋戎麝恬{，因何不舉庭燎召集我等眾臣？無虧未曾受命冊立，非吾主也。速請世子昭出來，我等參拜！”
豎刁仗劍言道：“今奉先公遺命，立長子無虧為君，其余公子，先行驅(qū)逐出國。有不從者，劍下誅之?！北娙藨崙嵅黄?，亂嚷亂罵，大夫管平挺身叫道：“先打死這兩個奸臣，再作商議。”眾官上前。雍巫大喝，命令甲士動手，各挺器械將眾官員亂砍。眾人手無兵器，死于亂軍之手者十分之三，其余帶傷，俱都竄出朝門。巫、刁二人殺散百官，天已大明，遂于宮中扶出公子無虧，至朝堂即位。公子無專虧命內(nèi)侍鳴鐘擊鼓，召集文武眾卿，然而除卻甲士環(huán)列兩邊，階下拜舞稱賀者，只有雍巫、豎刁，更無旁人。無虧羞怒，命雍巫道：“速召國、高二老入朝，號召百官。”雍巫領(lǐng)諾，即遣內(nèi)侍分頭宣召右卿國懿仲、左卿高虎。
國懿仲與高虎剛回至府中，氣憤憤地，欲領(lǐng)家兵入宮勤王，忽聞內(nèi)侍來傳公子無虧敕命，便知齊侯已死，即時披麻帶孝，入朝奔喪。巫、刁二人迎于門外，說道：“今日新君御殿，老大夫宜先權(quán)且從吉，然后會集群臣，為先主發(fā)喪?！备呋⒏呗暣鸬溃骸拔礆浥f君，先拜新君，非禮也。先公之子惟能主喪者，臣則從之?！庇谑遣焕砦?、刁二人，直入內(nèi)宮。因見高墻圍定，不得其門而入，俱各大怒道：“不葬先主，難立新君！”乃就墻外望空再拜，大哭而出。豎刁知道二公是出去議立新君，便道：“今日之事，譬如搏虎，有力者勝。主上但據(jù)住正殿，臣等列兵兩廡，俟公子有入朝者，即以兵劫之?！惫訜o虧只得聽從其言。
且說衛(wèi)公子開方，聞雍巫與豎刁擁立無虧，便來見公子潘道：“先君晏駕，太子昭不知何往。若無虧可立，公子獨不可立乎？”乃悉起家丁死士，簇?fù)砉优肆袪I于右殿。公子商人聞此，乃與異母弟公子元議道：“同是先公骨血，江山莫不有分。今無虧占住正殿，公子潘已據(jù)右殿，則吾兄弟同據(jù)左殿。世子昭若到，大家讓位；若其不來，可將齊國均分之。”公子元深以為然。遂各起家甲，及平素所養(yǎng)門下之士，成隊而來。公子元列營于左殿，公子商人列營于朝門，相約為犄角之勢。巫、刁雖掌宮中衛(wèi)隊，但畏三公子之眾，只可牢把正殿，不敢主動出攻。三公子又畏巫、刁之強(qiáng)，且各懷心事，只能各守軍營，謹(jǐn)防沖突。
公子雍本無勢力，且又怕事，于是單車駟馬，出奔秦國去訖。秦穆公納其歸附，并用為大夫。齊國眾官此時已皆知世子昭及公子雍出奔國外，朝中無君，群龍無首，便皆都閉門不出。如此相持，不覺兩月有余，齊桓公及晏婢兒兩具尸首，置于高墻深宮之內(nèi)，無人顧及，以至尸蟲爬出宮外，內(nèi)宮臭氣沖天。老臣國懿仲、高虎每日都派家丁到前殿打聽局勢，雖欲為四位公子解爭，一時未得其策。及家丁報說宮中尸臭外溢，高虎心如油煎，遂親造府來找國懿仲，說道：“諸公子但知奪位，不思治喪，我等今日當(dāng)以死爭，沿門喚集眾卿，同到朝堂，且奉公子無虧主喪，以報累朝爵祿之恩?！眹仓俚溃骸傲⒆右蚤L，若使公子無虧主喪，不為無名?！庇谑欠诸^招呼群臣，同去宮中哭靈治喪。眾官見二國老做主，乃各具喪服，相率入朝。正是：可嘆身為雄霸主，無人收尸臭滿城！欲知如何治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