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暗中牽袂醉常情，未料玉手竟絕纓。若非莊王江海量，何有勇士肯效忠！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斗越椒雖然神射，畢竟不敵楚莊王大智大勇，反叛失敗，自己也落得中箭身死下場。此戰(zhàn)之后，楚軍尋到斗越椒尸身以獻，莊王見被亂箭攢身，這才消氣，令割下首級，高懸國門。然軍士在掩埋其尸身之時，忽持二矢來報：“奇怪至極！斗越椒雖然身中數(shù)十箭，但因披重甲，皆都入肉不深，不至于死。倒是此兩支狼牙利矢，直貫透胸背，卻不知是何人所射?！鼻f王聞言大奇，接過箭矢定睛看時，愈加吃驚。你道為何？見那雙箭較之常矢長過三分之一，重量更是加倍，卻正是斗越椒于大戰(zhàn)之前，親自所發(fā)！
楚莊王便命三軍卿帥，迅速查找發(fā)此矢者。許諾無論是誰，只要承認，并能當眾引弓，將此矢射出二百步者，皆升為大夫；若是大夫所發(fā)，則拜為上卿。但軍令三傳，竟如泥牛入海，并無一人應答。列位看官！你道這發(fā)箭射死斗越椒之人，究是何人？此事史冊不載，典籍未錄，實為千年迷案。倒是野聞軼史，小說家言，有所編纂，流傳后世。此段野聞軼史，便是出自明朝才子馮夢龍所著《東周列國志》，謂射死斗越椒之人，便是民間傳說之神射手，名喚養(yǎng)繇基者。且將《東周列國志》所敘故事按下，便說養(yǎng)繇基其人，以饗列公。
養(yǎng)繇基生卒年不詳，嬴姓養(yǎng)氏，名由基，字叔，養(yǎng)國人氏。養(yǎng)國乃西周時嬴姓小國，伯爵，國君稱養(yǎng)伯，故址在汝南沈丘縣東。與淮域上游江、黃、樊等國同族，皆東夷少昊族后裔。據(jù)傳世西周養(yǎng)史尊銘載：“養(yǎng)史作旅彝?！别B(yǎng)史者，養(yǎng)國史官也。據(jù)《左傳》載，周敬王姬丐八年，楚昭王將養(yǎng)國故地封給吳國公子掩余、燭庸，時稱養(yǎng)邑，可見此前養(yǎng)國已亡。養(yǎng)繇基便是養(yǎng)國遺民，降歸楚國后在楚提任要職，而非如小說中所述，僅為一介小校。關于養(yǎng)國地望，史學界眾說紛紜，至今有四論：一謂在河南沈丘以東，楚滅以為縣，稱養(yǎng)邑；二謂在安徽臨泉以東楊橋，引《讀史方輿紀要》為證；三謂在河南寶豐，《后漢書·郡國志》所載潁川郡下“養(yǎng)陰里”是也；四謂在河南桐柏，月河鎮(zhèn)左莊墓附近。養(yǎng)繇基生于養(yǎng)國不差，且自小就會射箭，成人后“雙手能接四方箭，兩臂能開千斤弓”，被稱為神箭手。
據(jù)野史載，楚莊王時，令尹斗越椒叛亂，莊王張榜招賢：“勝越椒者，即為令尹。”校兵養(yǎng)繇基出，愿與斗越椒互射三箭。斗越椒三箭未中，養(yǎng)繇基則一箭致斗斃命，故而人稱“養(yǎng)一箭”。楚共王十六年，養(yǎng)繇基與潘尫之子潘黨比試箭法，將皮甲重疊射擊，穿透七層，便即夸耀不已。楚共王見其二人自滿，怒道：“明日作戰(zhàn)，你二人必死于箭！”待來日晉、楚鄢陵之戰(zhàn)時，晉將呂锜射中楚共王左目，養(yǎng)繇基射中呂锜頸項，呂锜伏弓套而死。楚軍被逼到險阻地帶，走投無路，養(yǎng)繇基引弓而射，箭無虛發(fā)，于是脫困。楚共王死，子楚康王繼位，吳國乘機進犯。令尹子庚往御，養(yǎng)繇基自請誘敵，大敗吳軍于庸浦，俘吳將公子黨。
楚康王二年，養(yǎng)繇基為楚宮廄尹，嘗于郊外練箭，百步射柳，每箭皆中柳葉中心，眾人轟然喝彩。有行人路過，見而點頭道：“此子可以教射矣?！别B(yǎng)繇基聞而不悅道：“眾人皆謂我善射，你竟說可以教我，則你來射柳我看！”那路人道：“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惟可教子射道。夫射柳葉者，既百發(fā)百中，而不善息；少焉氣力倦時，弓撥矢鉤，一發(fā)不中，則前功盡矣?！别B(yǎng)繇基聽罷，悵然若失。楚王聞國人皆夸養(yǎng)繇基善射，于是命射蜻蜓，且不許死；養(yǎng)繇基奉命，乃射落一片翅翼。楚國有白猿通靈，射者皆不能中，楚王命養(yǎng)繇基試之。養(yǎng)繇基奉命而至，白猿見而大駭，緊抱樹身，驚恐哀叫。養(yǎng)由引弓發(fā)矢，白猿應聲而落。忽轉身時，見林中臥兕，于是發(fā)箭射之，直入兕身，只露箭羽。仔細看時，卻是臥石。
養(yǎng)繇基一生征戰(zhàn)，憑箭御敵，死于其箭下者不計其數(shù)。晉國為擊楚爭霸，三戰(zhàn)之后，與南方新興吳國結盟，并授吳人車步陸戰(zhàn)之術。于是吳楚大戰(zhàn)之時，養(yǎng)繇基雖已年邁，亦主動請命上陣殺敵立功。楚王說道：“將軍老矣，沖鋒陷陣之事，當使青壯者為之?！别B(yǎng)繇基怒道：“將軍戰(zhàn)死戰(zhàn)場，幸也。臣但求上陣殺敵，雖死無恨！”楚王拗之不過，只得允之。兩軍開戰(zhàn)，養(yǎng)繇基以為吳軍只習水戰(zhàn)，不知其已從晉國學到陸戰(zhàn)之術，于是輕敵冒進，落入埋伏圈內。吳軍四面鐵葉車圍裹將來，將養(yǎng)繇基困于垓心；乘車將士皆乃江南射手，萬矢齊發(fā)，養(yǎng)繇基沖突不出，終于死于亂箭之下。死前驚恐說道：“吳人何精于車戰(zhàn)耶！”
閑話少敘，書歸正本。且說斗越椒敗亡，家族兵馬幾乎全軍覆沒，其子斗賁皇幸脫重圍，逃往晉國，后被晉侯封于苗地，后稱為苗賁皇。此戰(zhàn)之后，斗氏慘遭滅族，若敖族大部分勢力亦都被消滅。斗越椒者，楚司馬斗子良之子也。其伯父令尹子文觀侄相貌，乃對子良說道：“必殺之！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子良以為亂言不從。子文以為大戚。及將死，聚其族道：“椒也知政，乃速行矣，無及于難。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至此果應其言，是謂一語成讖。
斗克黃乃是子文之孫，斗般之子，時任楚國箴尹，當斗越椒率族叛亂時，正出使齊國。使命完成，當歸國行至宋國，便聽到斗越椒敗亡消息。隨從勸道：“公子不可回國，以免受到連累?！倍房它S道：“我奉命出使而不復，是棄君命也。身為人臣棄君，即使出逃國外，其誰肯納我？”遂回國向莊王復命，主動請罪伏法。楚莊王念及子文先前功勞，嘆息道：“若使子文絕后，又以何勸人為善哉？”仍使斗克黃擔任箴尹，并改其名為斗生。
因斗越椒之死，令尹出闕。楚莊王聞說沈尹虞邱賢能，遂召入都，使權主國事，置酒大宴群臣于漸臺，妃嬪皆侍從侑酒。群臣依次就坐，庖人進食，太史奏樂，飲至日落西山，興尚未已。莊王命秉燭再酌，使許姬姜氏巡席布酒，眾臣俱起席立飲，再拜稱謝。巡至半途，忽風吹窗開，將堂上燈燭盡滅。許姬持酒待燭，忽覺暗中有人上下其手，牽扯自己衣袂，撫摸自己屁股。許姬既羞且怒，趁黑摸之，正抓住那人冠上簪纓，一手扯斷。其人驚懼非常，這才警覺放手。許姬循舊路趨回，借莊王冠上明珠微光至前，低聲泣奏道：“座間有人無禮，乘燭滅調戲妾妃。妾已折斷其冠纓，大王可察其絕纓者，治以重罪?！?p> 莊王聞罷，急止內侍掌燈，并對眾官說道：“今日之會，與諸卿痛飲，但恐冠纓落入杯爵，不能盡歡。諸卿聽命，需俱去纓痛飲，燈燭復明之時，不絕纓者必罰?！卑俟俾劽匀テ淅t，然后方許秉燭，竟不知調戲許姬者為何人。是夜席散回宮，許姬問莊王道：“臣戲君妻，大不敬也，妾已絕其纓，王何置而不問？”莊王笑道：“丈夫所為，婦人何知！自古君賜臣享，禮不過三爵；但卜其晝，不卜其夜。今眾臣盡日夜之歡，酒后顛狂，好色如怡，人情之常也。若必察而罪之，顯你婦人之節(jié)，而傷國士之心，非社稷之祥也。”許姬聽罷恍然大悟，再拜嘆服，不再追究此事。史名此宴為“楚莊王絕纓會”，乃為一段佳話。
此后未久，斗生與代理執(zhí)政虞邱在朝閑談，言及蔿賈之子蔿敖，字孫叔，號伯嬴，為避斗越椒之難，奉母隱居夢澤，力耕自給，實乃將相之才，不宜埋沒田野。虞邱言于莊王，莊王猛悟道：“非子之言，孤幾忘之！”即命虞邱同斗生駕車前往夢澤，取孫叔敖入朝。由此便說孫叔敖，這一日荷鋤至野，忽見田中有蛇兩頭，不由駭然道：“我聞兩頭蛇不祥，見者必死，今我命不久矣。然若留此蛇，后人復見，又喪其命，不如我一人當之?！蹦藫]鋤殺蛇，埋于田岸，奔歸向母而泣，說見兩頭蛇者之事。其母慰道：“人有善念，天必祐之。我兒恐累后人，殺而埋之，必不能死，且將獲福報！”話猶未了，虞邱與斗生奉使命至，傳達莊王旨意，說取孫叔敖回國重用。蔿母對子笑道：“此我兒埋蛇之報也?！笔鍖O敖且喜且愧，說道：“人謂兒是賢者，兒今知母乃圣人?！蹦伺c母隨虞邱歸郢。莊王一見大喜，與語竟日，奇其才道：“楚國諸臣，無卿之比。且卿父歿于王事，孤當報之?！奔窗轂槠谒即蠓?。
據(jù)史籍載，孫叔敖羋姓蔿氏，楚國期思邑（今河南信陽市淮濱縣）人也。頭禿發(fā)少，左手比右手長，身高不及車前橫木，形容古怪。既為期思大夫，因見淮河洪災頻發(fā)，孫叔敖便傾盡家資主持治水。歷時三載，借淮河古道泄洪，筑陂塘灌溉農桑，造福淮河黎民。所筑陂塘名曰芍陂，乃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水利工程。后又修建水門塘、云夢澤等大量水利工程，六蓼之境，灌田萬頃，民咸頌之。治理期思數(shù)年，孫叔敖受到楚莊王賞識，命為令尹。
孫叔敖謙讓再三，莊王不允其辭，乃受命為相。于是輔佐莊王施教導民，寬刑緩政，發(fā)展經濟；主張以民為本，止戈休武，休養(yǎng)生息，使農商并舉，文化繁榮，政績赫然，翹楚中華。又效法晉國設立五軍，只比天子少置一師，考求楚制，立為軍法。因選賢任能，設置諸將：虞邱將中軍，公子嬰齊將左軍，公子側將右軍，養(yǎng)繇基將右廣，屈蕩將左廣。四時搜閱，各有常典，三軍嚴肅，百姓無擾。楚國諸臣見莊王陡然寵任孫叔敖，起初俱各心中不服，及見其行事井井有條，治軍行政各依其法，則無不贊嘆道：“楚國有幸，得此賢臣，可謂子文復起！”其言當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國；今楚國復得叔敖為相，便如子文之再生也。
莊王以為楚國車小，欲令全國一律改造高車。孫叔敖諫道：“車者，民之重資也。王若強令以小改大，必致百姓懷怨。不如令將門限做高，如此低車難過，人將自動改造高車矣?！鼻f王納而施行，民果然樂改其車。又嫌所用蟻鼻錢小而且輕，命改鑄大幣，強令通行，民用不便，商賈受損，引起商業(yè)混亂，市場蕭條。孫叔敖以為便民為要，勸說莊王恢復原幣，市場又趨繁榮。因令尹主張施教于民，布政以道，故使農、工、商、賈各得其便。因見令尹行政治軍有功，楚莊王多次重額封賞，孫叔敖堅辭不受。據(jù)《史記》載，孫叔敖在楚雖為高官多年，但家中并無積蓄，臨終時未厝棺槨，被司馬遷詡為自古以來循吏第一；又贊其“三為楚相，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
據(jù)《列子·說符》載：楚有狐丘丈人求見孫叔敖，問道：“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答道：“未知也，請道其詳?！闭扇说溃骸熬舾哒?，人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此謂三怨，令尹大人皆都被之也?！睂O叔敖答道：“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狐丘丈人贊嘆而去。
公元前606年，是乃周定王元年，鄭穆公二十二年。晉侯伐鄭，包圍郔城。鄭侯不敢抵敵，急遣使前往晉營求和，晉帥士會許其入盟而歸。楚莊王聞說鄭又附晉，亦派軍人侵鄭國，鄭侯只得再次求降于楚。是年冬，鄭穆公忙于左支右絀，積憤成疾。當初鄭文公妾燕姞夢天使贈已蘭花，而生穆公，故名曰蘭。穆公疾甚，謂左右近臣道：“寡人夜夢母親來對我說，后園中蘭花已枯。寡人以蘭而生，今我其將死乎？”乃命刈除園中蘭株，當夜而卒。
鄭穆公姬蘭既薨，子姬夷嗣位，是為鄭靈公。楚莊王聞之，即遣使往鄭國吊祭穆公，并賜巨黿，令為羹饌，以賀新君即位。鄭靈公甚喜，遂在殿中宴請諸卿大夫，以黿羹為享；卻命令內侍，不許提前告知宴饗之事，以為屆時令眾臣驚喜，聊博一笑。君命下達，哪個敢違？眾卿大夫未知商議何事，于是各都冠帶整肅，入宮面君。列位看官！你道應召而入宮者，都是哪些公卿？原來自穆公以來，鄭國卿士大夫甚眾，但以駟、罕、國、良、印、游、豐七家大夫為首，皆乃是鄭穆公后代，勢力強盛無匹，輪流執(zhí)掌朝政。當政大夫乃是公子家，穆公之子，名歸生，因依違于晉楚之間，苦不能決。時聞靈公相召，便與族弟子宋同車入朝。
便說子宋與子家乘車入朝，行至半路，食指忽然抖動不止。由是以其指示于子家道：“我食指若動，必得嘗美味，兄長信乎？”子家微笑不答，半信半疑。停車進宮，路過庖廚，見宰夫正殺巨黿。子宋見而大為得意，便問子家：“如何？”子家答道：“果然神異！”于是相視而笑，入殿面君行禮。鄭靈公見狀，問其二人何故發(fā)笑。子家奏道：“臣與子宋來時，子宋半路食指大動，預言必有美味得享。適見庖廚宰黿，故笑。”靈公聞而不語。
及至黿羹熬好，鄭靈公召集公卿大夫，將黿羹分賜品嘗。但未知何因，或是有意，或是無心，當分至公子宋座間，碗盞恰恰用盡。鄭靈公卻并不令侍者添盞，只是凝視子宋，微笑不語。在座眾卿皆都吃驚，至此便已明知，鄭靈公是存心戲弄其未卜先知之能，以及嘲笑其食指抖動之術也。公子宋見此，倒也未見窘迫，施施然離座而起，行至鼎前，伸右手食指蘸其黿羹，入口吮之，對眾卿笑道：“某之食指，就此可見未卜先知，從不落空也?！北娗湟娖淙绱私獬?，頗顯機智，俱都哄堂大笑。子宋雖以染指于鼎挽回顏面，畢竟心中不悅，遂拂袖下殿而去，未辭國君，更不回顧。靈公大怒，亦拂袖而去，眾卿不歡而散。
書中暗表，公子宋今日偶然之舉，不料便留下兩個成語典故，一為“食指大動”，二謂“染指于鼎”，并流傳千古。列位看官！則你道“食指”之稱是何由來耶？且聽說話人試言之。原來人之五指，向來各有其名，分別是為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及小指。拇指者，據(jù)《說文》稱：“拇，將指也?！彼^將指者，為諸指之統(tǒng)率也，手足大指皆曰拇。另拇指又稱“擘指”，即孟子所謂“巨擘”是也。中指又稱長指，因位于五指之中，故稱中指。無名指者，醫(yī)者稱為藥指、環(huán)指，世人結婚后環(huán)其指以戒淫，故稱戒指；又且成家之后，則由無名而變成有姓氏名份，故曰無名指。小指又稱季指，因位于尾端，故亦稱尾指。則位居第二手指，為何被稱為食指？因其功能特性名之也。上古時期人類無箸，以手取食，次指靈活，古人習慣以此指試探湯水及食物，然后入口吮之，品其冷熱、味道，故稱食指。
閑話道罷，書歸正本。便說殿上分享賜宴已畢，子家出離宮闕，因惦記子宋懷怒離去，恐生變故，由是不還己宅，先至子宋之府。子宋迎入，敘禮入座，兀自怒氣不息。子家勸道：“我兄何必如此？染指于鼎，乃僭越重罪，兄不知耶？”子宋道：“姬夷小子，是誰保他坐此君主之位？竟如此當眾欺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按說此本玩笑之事，我倒亦并未介懷，染指于鼎，亦仗以解嘲，彼此下階而已。但姬夷量小，顏色更變，已起殺機，我寧不知其意乎？不如先下手為強，殺死姬夷，另立明君，兄必助我?！弊蛹衣劧粣偟溃骸凹壬笏ダ希胁荒茌p易殺之，況一國之君哉？兄可入宮認過，弟再進以美言，豈不為美？”子宋怒道：“兄將助我，或助昏君？可一言決之！”子家大懼，只得諾諾還家，任子宋肆為。
復說鄭靈公還于內宮，亦沖沖大怒，對左右內侍道：“子宋不遜，竟在朝堂當眾欺侮寡人。豈真以為寡人無刃，不能親斬其頭耶？”眾侍皆俯伏諫道：“子宋大夫乃主公至親，恃寵放蕩，欲沾君惠，聊以為戲而已。何敢無禮于國君？愿主公恕之！”靈公恨恨不已，口念“必殺此賊”，罵不絕口。侍衛(wèi)中自有子宋族中子弟，暗將靈公之語歸報家主，囑其防備。公子宋怒道：“我不謀你，你也必謀我；有道是先下手為強，后還手者遭殃！”打聽到這日靈公秋祭齋宿，乃陰聚家眾，重賂靈公左右侍衛(wèi)，夜半潛入齋宮。見靈公正在榻上仰臥，乃命人上前按住，捂其口鼻，復以土囊壓其胸腹，使其窒息而死，然后撤回府中。
次日一早，宮中傳出兇信，說靈公于昨夜睡臥中魘，因而暴死。公子家歸生聞報，便知必是子宋所為，而不敢言。后孔子作《春秋》，記載此事之時便書：“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北姷茏右娎蠋熑绱擞涊d，便即問道：“殺靈公者，公子宋也，歸生并未參與其謀。子保獨釋公子宋，而罪公子家哉？”孔子答道：“爾等只見其表，而不明其理也。罪歸生者，是以其身為執(zhí)政，懼譖從逆；所謂任重者，責亦重也?！笔ト藭?，垂戒人臣，可不畏哉。
歸生只得召集眾卿大夫，一面為靈公治喪，一面與眾共議，欲奉靈公之弟公子去疾為君。去疾固辭道：“兄夷雖薨，先君尚有十二子在世。若立其賢者，則去疾無德可稱；若立其長者，則有公子堅見在。若公等相強，去疾有死而已，絕不敢僭越為君也?！惫蛹乙姶?，再議于子宋，于是便立公子堅即位，是為鄭襄公。書中暗表，穆公共有子十三人。靈公夷被弒，襄公堅嗣立，以下諸子是為：姬去疾字子良，姬喜字子罕，姬馴字子駟，姬發(fā)字子國，姬嘉字子孔，姬偃字子游，姬舒字子印。又有姬豐，姬羽，姬然，姬志，未載其字。
話說襄公即位，以靈公兄夷之死為鑒，頗忌諸弟黨盛，恐他日再生兇變，便私與公子去疾商議，欲盡逐子宋家族諸弟。去疾苦諫道：“先君穆公因夢蘭而生，卜者曾謂‘是必昌姬氏之宗’者。兄弟公族譬如枝葉盛茂，以是昌榮。若剪枝去葉，枯槁可立而待矣。君能容之，固所愿也；若不能容，吾將同行，豈忍獨留于此？且異日有何面目，見先君于地下？”襄公感悟，乃拜弟十一人皆為大夫，并知鄭國政務。公子宋遂遣使求成于晉，以安鄭國。
周定王二年，秦共公嬴稻卒，計在位四年；子嬴榮嗣位，是為秦桓公。此年乃是晉成公在位二年，信任上卿趙盾，授其執(zhí)政治國。而趙盾亦便憑國君授權及個人好惡，重新組織晉國卿士大夫內閣。列位看官！你道此時晉國上層貴族，都有哪些卿士大夫家族？且聽說話人細細講來。其一荀氏，是因荀息得勢而起，也因其殉職而轉入低谷，至其子荀游，僅為大夫。至荀林父為卿，荀氏復又崛起，卻不為趙盾青睞。荀林父幼弟荀首受寵于成公，被封于智，因而開創(chuàng)智氏家族。因為荀首之故，荀林父亦被逐步重用，趙盾已壓制不住。
其二郤氏。郤缺才華橫溢且非常圓滑，又與趙氏交厚，極善揣摩趙盾心思。趙盾對郤缺欣賞有加，故將其作為得力助手，借其打壓政敵，實施獨裁。其三先氏。先軫、先且居為趙衰所薦，因此而入六卿，并先后統(tǒng)率中軍，大權在握。先克因維護趙盾而被暗殺，趙盾投桃報李，令心腹臾駢替時未成年之先榖為上軍佐，以保先氏在軍中之位。則臾駢剛死，便將先榖拉入軍中，使代臾駢之職。其四欒氏。自欒枝死后，欒盾襲爵入座，因木訥寡言，不露才干，也不結黨營私，故被趙盾忽視疏遠。其五胥氏。雖然同為晉文公時代勛臣，但胥氏地位在晉國一直不高，是因其家族始祖胥臣學識淵博，卻不善交往故也。至其子孫后人，更比乃祖遜色。胥甲、胥克才能平平，卻都張揚跋扈，于是最終被踢出六卿之列。
其六士氏。士氏發(fā)達雖早，卻因士榖被趙盾處死而家道中落。士會自秦歸晉，受到趙盾高度贊賞與重視，致家族重新崛起。其七韓氏。韓厥本是趙衰養(yǎng)子，趙氏家臣，趙盾以其為三軍司馬，地位僅次于六卿。趙盾本是無意之舉，未料其后終助趙氏渡過滅門之災。其八魏氏。魏氏先祖乃是周文王第十五子畢公高后代畢萬，因投奔晉獻公受到重用，命為大夫。獻公命畢萬為將，平滅姬姓魏國，由此便以魏地賜之，作為畢萬封邑。畢萬之子便是魏犨，因隨晉文公出亡有功，得以承襲魏氏封邑。魏氏雖僅為大夫，但似乎甚得趙盾信任。
便在周定王及晉成公四年，陳侯背晉向楚，請平加盟。晉正卿趙盾聞而大怒，遂聯(lián)合衛(wèi)侯共同伐陳；衛(wèi)侯不敢不從，便以大夫孫免為將，命引軍而出，只管聽從趙盾吩咐。未料便在此時，晉成公詔令送達軍營，說北方赤狄大舉攻晉，包圍懷邑、邢丘，命正卿急速班師還救。趙盾無奈，只得按兵束甲以還。如此以來，非但伐陳再次落空，“晉軍避楚”之名已成定論，晉文襄霸業(yè)亦正式宣布結束。楚國便趁晉軍回撤攻鄭，取城下之盟以還。
周定王五年，燕前桓公卒，宣公嗣位，是為燕國第二十一任君主。是年齊、魯合兵，以攻萊國（山東平度）。萊國甚古，在商代前曾都于今昌樂、臨朐附近，國境頗為廣闊，向東直達黃海。姜子牙建齊之初，兩國曾數(shù)度交攻。此番面對齊魯合擊，萊公迫不得已東逃，乃遷都黃縣，稱做東萊。三十五年之后，東萊終被齊國滅亡，此乃后話，先行表過不提。便在此年，赤狄再侵晉國，直達黃河流域，收割向邑（濟源）及陰邑（孟津）禾稼以歸。
晉執(zhí)政正卿趙盾大怒，因而再傳晉伯檄文，大會晉、宋、衛(wèi)、鄭、曹、魯諸侯，盟于黑壤（山西沁水），商議共伐北狄之事。魯宣公姬倭因晉成公姬黑臀即位時，未曾遣使朝賀，趙盾遂不準其與盟，姬倭羞慚逃歸。會盟已畢，諸侯各歸本國。壬申日，成公朝拜武宮祖宗之廟。成公六年，晉國攻秦，俘虜秦國將軍赤，班師歸來不久，正卿趙盾病故，年僅五十五歲。七年，晉成公與楚莊王爭霸，在扈邑會見諸侯，陳國畏懼楚國不往。晉成公怒，于是伐陳。正是：老子天下屬第一，寧為鳳凰不做雞！欲知此戰(zhàn)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