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閫外元戎無地天，如何裨將敢撓權(quán)？舟中掬指真堪痛，縱渡黃河也腆然！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士會見主帥不言，乃率而對楚使道：“昔平王東遷洛邑之時，命我先君文侯曰：‘與鄭夾輔周室，毋廢王命！’今鄭不能為諸侯表率，寡君方使我群臣問諸鄭侯，豈敢勞煩楚君使大夫前來迎送？敢拜楚君之命?！狈犃T，離席遜謝。先縠見士會如此回答楚使，氣憤難當(dāng)，對身邊趙括低聲道：“隨大夫何答詞諂媚如此耶！”趙括會意，乃起身對樊姬說道：“敝國上軍佐所言，非我國君本意也。我家主公臨行時囑咐我等眾將，是必將楚軍趕出鄭國，不許避敵！我等不敢違命，惟大夫回營，如實轉(zhuǎn)告楚君可也?！?p> 荀林父見趙括對來使如此無禮，不由吃了一驚，欲待阻止，已經(jīng)不能。未料樊姬聽罷士會及趙括正反兩面之言，不喜不怒，寵辱不驚，態(tài)度從容，起身拱手道：“諾！外臣必將晉侯之言，轉(zhuǎn)告我王。更無別說，敬請告辭?！庇谑球?qū)車返回楚營，回奏楚莊王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臣觀晉軍將帥不和，此戰(zhàn)必可勝也?！蹦藢⒋诵性斍榫邔嵰愿?。楚莊王由此意決，乃遣許伯、樂伯、攝叔三人，只駕單車前往，向晉軍挑戰(zhàn)，自親引大軍隨后逼近。三將奉命馳往，將近晉營，車右攝叔忽然下車，手執(zhí)短刃跳進軍壘，殺一人取其左耳，復(fù)生俘一人，夾于肋下而還。晉軍驚愣半晌，這才反應(yīng)過來，急報主將鮑癸，出壘追擊。
楚三將單車以還，途中驚起一頭麋鹿?？缮纷鞴?，那麋子卻不落荒而去，只在車前奔跑。樂伯好整以暇，對許伯及攝叔道：“適才攝叔于萬馬軍中割一耳、擒一俘而出，確是勇不可當(dāng)，某自愧不如。但二公可觀我神射，比養(yǎng)繇基如何？”言猶未了，弓弦響處，那麋鹿隨聲突翻一個筋斗，已倒在車前。許伯及攝叔俱都喝彩，叫道：“妙哉！真神射也?！睒凡嫫鸬窆?，飛跳下車，掇起那百余斤重麋鹿，復(fù)縱上車，輕若無物。便在此時，背后吶喊聲起，三人于車上回頭，見十余乘戰(zhàn)車如風(fēng)追至，為首者正是晉將鮑癸。許伯為御，驅(qū)馳不停，樂伯便在車上對鮑癸笑道：“我等三人酒后行獵，誤入貴軍營壘，玩笑而已，并無他意。今酒醒知錯，尚請恕罪！所擒之將，即刻送還；所殺之士，請以麋鹿償之，未知可乎？”
說話之間，許伯已輕勒轅馬之韁，緩下奔馳速度。攝叔將那俘虜輕輕一放，推下車去；樂伯舉起手中麋鹿，運足力氣，大喝一聲：“去！”那鹿飛出數(shù)十丈外，直擊鮑癸戰(zhàn)車。鮑癸吃驚非小，乃釋其兵器，張開雙臂，蹲成馬步，亦運足力氣去接。只聽嘭地一聲大響，鮑癸雖然接住那鹿，但也被撞飛起來，在空中翻個跟斗，這才踉蹌落地。只感胸悶至極，一口鮮血便要噴涌出來，急扔下麋鹿，調(diào)息半晌，方使呼吸均勻，將那口熱血壓回腔內(nèi)。再抬頭看時，見三員楚將已絕塵而去，只得下令停止追擊，載那被俘軍士及麋鹿還營。書說至此，想必列公已知，楚王遣使求和是為懈怠晉軍，單車挑戰(zhàn)則為試探晉軍虛實也。
鮑癸還營，說被三員楚將單車逃去，晉將皆都大嘩。其中魏锜、趙旃二將，皆求做公卿不得，心懷怨恨，欲使晉軍失敗，便趁此機向元帥請求道：“豈只楚營有此勇士，我晉軍無有耶？末將也只請單車赴敵，去向楚軍挑戰(zhàn)！”荀林父斥道：“我等尚未決定是否與楚決戰(zhàn)，豈可如此便效其莽夫之為！”由是二將看出元帥是欲言和，乃回轉(zhuǎn)話頭道：“既元帥如此說，則我二愿赴楚營請盟?！避髁指敢娬f，轉(zhuǎn)怒為喜，于是許之。二將走后，上軍將佐士會、郤克進言道：“雖曰言和，大軍亦應(yīng)備戰(zhàn)，否則楚軍若突然來襲，則我必遭失敗也?！?p> 話猶未了，中軍佐先縠卻于座中冷笑道：“鄭人勸我決戰(zhàn)，公等弗敢從也；楚人前來求成，公等又云弗能好也。師無成命，多備何為？”說罷起身，拂袖而出，竟回本營，召集部將聚飲而去。士會怒向中軍元帥說道：“似此跋扈將軍，絲毫不將你這元帥放在眼中，此戰(zhàn)如何能勝！”荀林父嘿然不答。士會急回本營，乃命鞏朔、韓穿二將，在敖山前布設(shè)七道伏兵，進行警備。中軍大夫趙嬰齊心知必敗，亦派所部在河岸準(zhǔn)備船只，以備渡河歸路。
且說魏锜、趙旃二將，名曰前去楚營求和，其實帶領(lǐng)部從持戈攜矢，前往挑戰(zhàn)。楚令尹孫叔敖聞報晉軍執(zhí)兵而來，遂命左、中、右三軍，及楚王親兵布好陣式，迎戰(zhàn)并掩襲晉軍。魏锜先至楚營，預(yù)待沖擊，早被楚將潘尫帶兵圍裹上來，亂箭齊發(fā)；魏锜見不是頭，急調(diào)頭而逃。其后未久，夕陽西下，天色昏黑，百步之外人影莫辨。便在此時，趙旃引兵又至，在楚軍營前停車，席地而坐，命部下襲入敵營，高聲吶喊，順風(fēng)放火。孫叔敖怒道：“晉軍堂堂之師，未料竟如此頑皮！”下令中軍勿擾，只命左廣迎敵。晉軍見楚營擾而不亂，只得退走，楚兵追出營外。趙旃啊呀一聲，跳起身來，棄車逃入林中躲藏，部下四散。
復(fù)說晉軍統(tǒng)帥荀林父，在魏、趙二人出發(fā)后，反復(fù)咀嚼士會之言，忽然大悟道：“不好！此二人是借求和為名，往楚營搦戰(zhàn)去矣！”急派部將軘車，帶戰(zhàn)車二百乘，步卒五千，隨后接迎。軘車領(lǐng)命出帳，急整軍馬，殺向楚營。前行不到一個更次，只見一溜火光自遠而近馳至，當(dāng)頭一人叫道：“前面是哪位將軍領(lǐng)兵，快來救我！”聽其聲音，正是魏锜。楚將潘尫在后追擊，望見對面火光如龍，又聞車輪隆隆，便知晉國援兵大至，遂命調(diào)轉(zhuǎn)車頭，急奔回營，一面派騎候匹馬先行，往報令尹孫叔敖道：“報元帥，晉軍至矣！”孫叔敖道：“來得好！”遂令全軍出動，在營前布成三個方陣：自率中矩，以衛(wèi)楚王；使工尹齊為右矩主將，唐侯為左矩主將，分作兩翼向晉軍攻擊。遂命擂鼓，激勵二將道：“進之！寧我搏人，無人搏我。先人有奪人之心，搏之可也！”二將領(lǐng)命，迅速進擊，車馳卒奔，迎頭沖入晉軍。
潘尫此時已奔至自家營前，見左右兩軍突入晉陣，于是大喝一聲，下達軍令，復(fù)命掉轉(zhuǎn)車前頭，加入唐侯右翼方陣。軘車與魏锜正在追擊，忽聽對面殺聲震天，黑夜之中渾不知楚軍有多少人馬，且又不知地理，哪敢對陣？只交手一個回合，便覺慌亂，急傳令道：“中敵埋伏矣！快走，快走！”后面部眾聞聽，不明其要，回身便逃，迅如狂風(fēng)，比來時快逾兩倍。于是來時一個更次，回時只半個時辰，便至?xí)x軍大營。守營將士聞聽對面喊殺如雷，遠處火炬如海，又聽自家人馬哭爺叫娘，便知楚軍大至，遂急回中軍來報：“大帥不好，我三路兵馬俱敗，楚軍至矣！”那守營官本說是魏、趙、軘三路兵馬已敗，卻被主帥荀林父聽成是“我三軍已敗”，不由大驚道：“前有強敵，后有黃河，如何是好？”慌亂之下，竟下令道：“鳴金后退，先渡黃河者有賞！”營官應(yīng)諾，于是鳴金，傳令北撤。
由是中、下兩軍不戰(zhàn)而逃，馬踩車軋，自相擠踏，死傷無數(shù)?；靵y中一道涌向河岸，幸虧有趙嬰齊提前備好戰(zhàn)船，方得渡河北還。因人多舟少，晉軍爭船搶渡，不得上船者皆都卸甲下水，手扳船幫，幾致舟覆。黑夜之間，先上船者揮刀亂砍，只聽水中慘呼哭罵聲不斷，船中斷指可掬。擾攘一夜，楚軍追上河岸，晉軍又落水溺死者無數(shù)，由此潰敗。因中軍搶先渡河，楚右矩追逐晉下軍，左矩追逐晉上軍。晉上軍因有七道埋伏戰(zhàn)備，反戰(zhàn)敗追軍，從容退去。此役乃春秋史上著名戰(zhàn)役，稱為邲之戰(zhàn)。晉國三軍，下軍慘敗，損失過半，下軍大夫荀首之子智罃被俘；中軍雖未經(jīng)交鋒，但溺于水者三成；僅上軍未敗，全師而退。
荀首在敗退途中聞?wù)f兒子失陷，立即停止逃跑，急收攏所部族兵，由魏锜駕車，反身便向楚軍反攻。楚軍未料晉軍在潰敗之余，竟能使出回馬槍絕技，一時不備，反又轉(zhuǎn)勝為敗，被殺死無算。荀首在反擊之中，射殺楚大夫連尹襄老，并俘虜楚莊王弟公子谷臣。因此反車一擊，晉中、下軍終得渡河，保住主力未致覆沒。亦只因是在夜間，天色未明，楚軍遭此反擊，以為陷入晉軍埋伏，更不知對方有多少人馬，故而反奔潰散。偏在此時，天上一個炸雷，稍頃大雨傾盆而下，楚軍以為晉軍追至，自相驚擾，逃跑更急。因戰(zhàn)車陷入泥坑，無法前進，孫叔敖便使人高聲傳令道：“抽去車前橫木！”于是抽去橫木。馬陷四蹄，仍舊盤旋不進，孫叔敖又使人高聲傳令：“拔去車上大旗，拋棄轅前橫木！”楚軍依令而為，戰(zhàn)車這才沖出陷坑。晉軍未渡河者聽到楚人叫喊傳令，反立于岸上跌足鼓掌，沖楚人叫道：“我晉國之師，實不如大國之善于逃奔之術(shù)也！”由是楚軍此戰(zhàn)雖勝，但損折之重，亦頗與晉軍對等。
兩軍混戰(zhàn)一夜，各自奔逃，至次日天明，云散雨止。楚軍進駐衡雍，輜重到達邲地。楚莊王在衡雍祭祀河神，修筑楚先君宗廟，向先君告捷，然后下令掩埋楚、晉雙方陣亡將士，凱旋班師。因論功行賞，嘉伍參之謀為頭功，用為大夫。此后伍家便為楚國世家大族，伍舉、伍奢、伍尚、伍員等一眾名將，都是伍參后代。令尹孫叔敖見嬖人得勢，心中不喜。
鄭襄公及許昭公見楚勝，乃至郢都參拜莊王，再次結(jié)盟，愿為附庸。楚莊王大喜，設(shè)宴以待，飲酒至醉，得意非常，乃問鄭襄公道：“賢侯可知，寡人伐陳之后，師老兵疲之余，因何又忽發(fā)重兵，征伐貴國乎？”鄭襄公答道：“實在不知，又不敢動問?！背f王道：“引發(fā)此次伐鄭，并致楚晉大戰(zhàn)罪魁禍?zhǔn)祝瑢嵞速F國大夫石制也。是其企圖分割鄭國，且立公子魚臣為君，故遣使寄書于寡人，請我出兵伐鄭，其好趁便聯(lián)合貴國眾卿，迫使賢侯讓位于公子魚臣也。未料賢侯竟拼死以抗，終招至?xí)x軍來救，其陰謀遂敗。”說罷哈哈大笑，鄭襄公唯唯而已。七月二十九日，鄭襄公返回鄭國，立命誅殺公子魚臣以及大夫石制。
荀林父率殘兵回國，自請死罪。晉景公暴怒之下，便欲應(yīng)之。大夫士貞子諫道：“不可！城濮之役，晉師大勝楚軍，文公猶有憂色。左右皆問：‘主公有喜而憂，如有憂而反喜乎？’文公答曰：‘成得臣猶在，我憂未歇也。困獸猶斗，況國相乎！’及楚殺子玉，文公方才喜形于色道：‘莫馀毒也已。’是謂晉再克，而楚再敗也。楚國自誅子玉，兩世不復(fù)強盛。今晉敗于邲，是上天或大警于晉也，使我奮發(fā)圖強而已；若殺林父以重楚這之勝，其無乃正如楚殺子玉，亦使晉國久衰不盛乎？荀林父久事先君，進思盡忠，退思補過，社稷之衛(wèi)，若何殺之？夫其兵敗，如日月之食焉，何損于明？”景公悟，乃仍用荀林父為中軍元帥。
邲之戰(zhàn)畢，楚莊王為控制中原，繼又進擊宋國。周定王十二年秋九月，楚師伐宋，經(jīng)半年圍困，宋國陷入易子而食，析骨以爨。晉不能救，遂于次年三月力盡降楚。宋降楚后，魯也轉(zhuǎn)而依附楚國，楚又與齊通好。一時中原形勢完全落入楚國掌握之中，楚莊王如愿以償，至此取得中原霸權(quán)。至此，春秋五霸先后登場，便進入爭霸末期，將至曲終人散階段也。列位看官！據(jù)近現(xiàn)代史家研究，對于“春秋五霸”人選歷來都有爭議，并形成兩種主流排位法：其一種排法是為：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其另一種排法是為：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莊王。無論何種排序，齊桓、晉文、楚莊皆都當(dāng)選。
周定王十年，趙盾門客公孫杵臼亡故。據(jù)《史記·趙世家》記載，是年司寇屠岸賈以追究當(dāng)年晉靈公被弒為由，唆使晉景公誅殺趙氏滿門于下宮，稱下宮之難。幸虧門客公孫杵臼及義士程嬰救出趙朔遺腹子趙武，公孫杵臼慷慨赴死，程嬰忍詬負重茍活，養(yǎng)大趙武，終為趙家復(fù)仇申冤。此段故事后被改編成戲劇及評話，流傳近兩千年之久，以至婦孺皆知，便是《趙氏孤兒》。其實《史記》之前史籍，諸如《左傳》等皆都不載此事，甚至屠岸賈與程嬰皆為虛構(gòu)人物。然虛構(gòu)人物能混淆于史實而至真假不分者，亦可見太史公之文筆之臣也。于是便敘《趙氏孤兒》故事于此，以備列位看官茶后談資，萬勿作史實等同視之可也。
先說司馬遷《史記·趙世家》中所記《趙氏孤兒》版本。邲之戰(zhàn)后，因趙穿之子趙旃違命出擊挑戰(zhàn)導(dǎo)致全軍大敗，被司寇屠岸賈抓住把柄，并由此追究當(dāng)年晉靈公被趙穿弒殺一案，借題發(fā)揮，欲誅滅趙氏家族。大夫韓厥原是趙盾舊部，得此信息，因念故主舊恩，便冒險透風(fēng)給少主趙朔，勸其逃走。趙朔說道：“天地雖大，并無我趙氏藏身之處。當(dāng)年先父因得罪靈公逃亡，復(fù)歸國時尚被史官記為‘趙盾弒其君夷’，況于我乎？公其有心，定不使趙氏香火斷絕，則我死亦無恨?！表n厥允其所請，自此而后便謊稱有病，足不出戶。便說屠岸賈，以趙穿弒君，鐵證如山為由，更不請奏晉景公，直率本部諸將進攻趙氏，殘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并滅趙氏滿門。趙朔之妻莊姬乃是晉景公親姐（司馬遷錯為晉成公姐），當(dāng)時懷有趙朔遺腹子。因趁亂出府，奔至兄長景公宮內(nèi)躲藏，由此幸免于難。趙氏門客公孫杵臼欲為少主趙朔報仇，便來尋趙朔友人程嬰，商議道：“共死于趙氏，可乎？”
未料程嬰答道：“不可！今莊姬有孕，藏于宮中待產(chǎn)。若幸而生男，我則奉其為主，助他來日報仇，復(fù)興趙氏；若是生女，再死不遲。徒死何益？子姑待之?！惫珜O杵臼信以為然，乃告辭而去。其后不久，莊姬十月孕足，一朝分娩，生下一個男嬰。屠岸賈獲悉，便帶人入宮搜尋。莊姬將嬰兒藏于襠中，暗中向天祝道：“若趙氏祖宗在天有靈，則保佑此子不哭不鬧，躲過此厄；若趙氏根脈當(dāng)絕，則被賊子搜出，殞其性命！”說也奇怪，任憑屠岸賈在宮內(nèi)如何搜索，那嬰兒如有神助，不哭不鬧，并無絲毫聲響。屠岸賈雖侍君寵驕橫不羈，但畢竟不敢妄為，產(chǎn)生欲搜公主之身狂念。于是搜尋半晌，只落得空手而歸。屠岸賈去后，公主以為嬰兒已被悶死，急解衣檢視，卻是睡得正香。公主大奇，于是名其為趙武。
其后未久，公主恐屠岸賈復(fù)來搜尋，遂遣心腹侍女出宮，透信于丈夫生前好友程嬰，使其設(shè)法相救孤兒趙武。程嬰這才知道公主所生乃是男嬰，由是既悲且喜，便令家人將公孫杵臼尋至府中，于密室中商議對策。公孫杵臼在這許多天中計議早定，于是便問程嬰道：“復(fù)立孤兒與慷慨赴死，何易何難？”程嬰答道：“慷慨赴死易，立孤復(fù)業(yè)難?！惫珜O杵臼便道：“趙氏先君對先生不薄，則先生勉為其難者可矣；而我老矣，本來去日無多，愿先行一步為其易者，不亦可乎？”程嬰推讓不果，泣而從之。聞家仆中有新生嬰兒者，乃賜以重金購之，裹以錦袱，上繡趙氏徽記；使公孫杵臼抱出程府，連夜出城遠走，藏于深山。
來日下午，程嬰估計公孫杵已入山藏妥，遂出府宅，潛至屠氏家甲兵營，謂其首將道：“世人皆知，某乃趙朔厚交，故蒙其臨終托孤之重。然程嬰不肖，既冒滅族之危，亦恐不能保全趙氏遺孤。將軍若能予我千金，使我程氏子孫再無衣食之憂，則某便將趙氏孤兒藏身之處告之。若不肯予金，則某有死而已，退求其義。”那員將不敢作主，急遣使回府，將此語報于家主。屠岸賈大喜，立贈程嬰千金，并使其為向?qū)б肷剑瑏韺ぺw氏孤兒。
于是程嬰帶路入山，只半日便將公孫杵臼及孤兒藏身山洞找到。公孫杵臼年紀(jì)雖老，但英勇不減當(dāng)年，左手懷抱孤兒，右手仗劍力殺十?dāng)?shù)人，終被箭傷被縛。因見程嬰在搜山隊伍之中，乃假意大罵道：“程嬰，你這小人！當(dāng)日不能隨趙氏家族死難，尚與我商議保護趙氏孤兒，今卻出賣于我。縱然不能立孤，緘口不言可也，又何忍心出賣故友，將其血脈斬草除根？某至陰世作鬼，須不饒你！”罵畢，復(fù)抱孤兒仰天長嘆，并求帶兵將官道：“天乎！趙氏孤兒降生不足滿月，其有何罪？求將軍釋之，只殺我公孫杵臼一人可也?！蹦羌覍⒇M肯聽他？乃殺公孫杵臼，并掐死嬰兒回報。屠岸賈聞?wù)f孤兒已死，遂大喜作罷，不復(fù)顧公主。
其后未久，公主復(fù)遣侍女潛至程府，來打聽消息，程嬰將替換孤兒，瞞過屠岸賈之事告之。并與侍女約定，來日傍晚于城外林中相見，交接孤兒。侍女回宮轉(zhuǎn)告，公主長吁道：“上天可憐見，趙氏祖宗有靈！”遂將趙武喂飽哄睡，暗藏侍女襠內(nèi)，留以出生八字表記，命乘車出城，將孤子鄭重托付程嬰。因屠岸賈以為趙氏孤兒已死，城門無人搜檢，由是路上無話，來去自由。侍女交付孤兒已畢，轉(zhuǎn)回宮中報與公主，莊姬且喜且悲，遣出侍女，望天哭道：“我兒！復(fù)興趙氏之業(yè)，只在你一身之上。此荼苦歲月，母不愿再茍延殘喘矣！”乃懸梁而亡。至若程嬰，則背負賣友罵名，與趙氏遺孤趙武隱匿深山，教文習(xí)武，苦度光陰。
十五年后，晉景公突患重病，召卜者占之，得其卦辭，稱是冤死大臣作祟導(dǎo)致。乃命內(nèi)侍往朝堂之上，詢問禳解之法，韓厥趁機入宮，將當(dāng)年下宮之難實情陳之，辯明趙氏滅門之冤，并奏景公，趙氏孤兒其實未死。晉景公聞奏大悟，便命將程嬰及趙武召入，藏于宮中。其后景公疾病稍痊，命內(nèi)侍趁屠岸賈不上朝時，傳令允許諸卿大夫入宮問疾。待諸大夫齊至，景公便使韓厥說明當(dāng)年下宮之難真相，后命諸卿大夫與趙武相見，公布其身份，出具當(dāng)年莊姬所留表記為證。諸卿與趙盾、趙朔父子皆有交情，并為趙氏含冤已久，今見趙武，又驚又喜，于是皆都奏請復(fù)其家世，殺奸報仇，平反冤獄。景公準(zhǔn)奏，遂命韓厥率領(lǐng)眾卿，各帶家甲，與程嬰、趙武一起進攻屠岸賈府，夷滅其族。然后公示屠氏罪狀，昭雪趙氏之冤。
屠岸賈既已伏誅，景侯下令，命趙武復(fù)為正卿大夫，還其家財，重振家風(fēng)。程嬰遂告白于趙武道：“昔日下宮之難，眾客及故友都隨主人而死。惟我與公孫杵臼為救少主，延續(xù)趙氏血脈，故商議一人死難，一人撫孤。臣非不能死也，肩負復(fù)立趙氏后人重托耳。今幸少主長成，恢復(fù)家世，大仇得報。則老臣任務(wù)已完，當(dāng)赴九泉，報與少主父祖，及故友公孫杵臼得知也?！壁w武大驚，哭拜請道：“莫非趙武不德，得罪義父哉？今既復(fù)立舊業(yè)，公怎忍心離我而去！”程嬰答道：“公孫杵臼謂我能成就復(fù)興趙氏大業(yè)，故先我十五年而死，此等大義，公子以何報之？今其心愿已就，若我不報，杵臼必謂大事未成也?！庇谑峭顺龅钔猓嫦虍?dāng)年公孫杵臼就義荒山方向八拜，起而拔劍自刎。趙武見不能止其求死，號哭七日夜不絕，乃執(zhí)父禮以葬，并為程嬰服齊衰三年，又為之祭邑，命子孫春秋祠之，世世勿絕。
此乃司馬遷史記版《趙氏孤兒》，故事相當(dāng)精彩，也相當(dāng)完整，更兼文采飛揚，催人淚下，足以流傳萬世。其后更有戲劇版《趙氏孤兒》，乃始于元代紀(jì)君祥所創(chuàng)雜劇元曲《趙氏孤兒大報仇》，又名《冤報冤趙氏孤兒》，全劇五折一楔子。劇演晉上卿趙盾遭到大將軍屠岸賈誣陷，全家三百余口被殺。為斬草除根，屠岸賈下令搜捕趙氏孤兒，趙家門客程嬰與老臣公孫杵臼定計，救出趙武。為救護趙武，晉公主、韓厥、公孫杵臼先后獻出生命。二十年后，趙武由程嬰撫養(yǎng)長大，盡知冤情，稟明國君，親自拿住屠岸賈并處以極刑，終為全家報仇。該劇被列為元雜劇四大悲劇之一，正面人物形象塑造頗具特色，不畏強權(quán)、見義勇為、視死如歸，在劇情尖銳矛盾沖突中得以凸顯，真實感人。該劇依照《史記·趙世家》故事內(nèi)容，在情節(jié)上僅做三點改動：一是將事件時間由改成晉靈公時期，以凸顯國君昏庸；二是將被殺嬰兒改成程嬰親生之子，以增悲劇力量；三是增加程嬰帶趙武投身屠岸賈門下情節(jié)，并使趙武認(rèn)屠岸賈為義父，以增強戲劇沖突。雖流傳極廣，但皆為虛構(gòu)，并非史實。
則歷史真相如何？原來真相之殘酷，尤甚于戲劇?！蹲髠鳌芬云湎缃穑虮皇芳艺J(rèn)為是春秋史料最可靠第一手資料；其對“趙氏孤兒”記載，卻是與《史記》不相關(guān)聯(lián)版本，但卻關(guān)乎事件真相。其記載曰：“晉景公十三年（此時趙武已十一歲矣），趙嬰通于趙莊姬。次年，原、屏放諸齊。十七年，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于晉侯曰：‘原、屏將為亂。’欒、郤為征。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于公宮。晉侯欲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于晉侯曰：‘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后，為善者其懼矣?！肆⑽洌雌涮镅??！?p> 其所載曰趙嬰者，即趙盾之異母兄趙嬰齊也。是說其與侄媳莊姬通奸，被兩個同母兄趙同（原）、趙括（屏）逐出晉國，只得被迫逃亡到齊國寄居。三年后趙嬰齊亡死異國他鄉(xiāng)，趙莊姬因心痛情人之死，向弟晉景公進讒，說趙同、趙括將要起兵作亂。晉國兩大家族欒氏與郤氏竟同時為莊姬作證。于是當(dāng)年六月，晉景公滅趙同、趙括于下宮。當(dāng)時趙武隨母莊姬住在宮中，未受任何影響。其事之后，晉景公欲將趙氏家族田邑封地轉(zhuǎn)賜給祁奚，韓厥向景公進言，說趙氏對晉國居功甚偉，若使其無后，必然功臣皆懼！景公遂立趙武為趙氏宗主，將趙氏田邑封地返還之。此便是所謂“趙氏孤兒”事件全部真相，列公須知。
在《左傳》版本中，晉景公所誅滅并非趙氏全族，而僅是趙同、趙括家族；趙嬰齊、趙盾支系未受任何牽連。奸臣屠岸賈、義士程嬰、門客公孫杵臼等戲劇中主角，也都未在此事件中現(xiàn)身，甚至根本便是查無此人。更為驚人之歷史真相，趙朔之妻、孤兒趙武之母莊姬并非被害者，整個事件反而恰恰始于其淫蕩亂倫，暴發(fā)于其無中生有，惡言誹謗，方使兩位本家叔公被無端滅族。為此事推波助瀾之重要因素，其實便是晉國公卿之間、強卿家族之間，以及趙氏家族內(nèi)部之間，權(quán)力博弈之外部表現(xiàn)也。數(shù)方之間無正無邪，亦無善惡之分。相比之下，且不論《左傳》比《史記》成書早數(shù)百年，被先秦史料《國語》等反復(fù)轉(zhuǎn)載，更接近歷史真相；便《史記·趙世家》載趙氏于晉景公三年滅門，而趙武實際生于六年之后，便可證偽。正是：驚世名著雖感人，故事曲折便失真！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