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尺寸微勞皆望酬，拜恩私室不知羞？必如奚肸謂公道，愧煞世人貨賂求！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季武子者，名宿，乃季孫行父之子，魯之執(zhí)政正卿也。時聞臧武仲之言，不由羞惱交加，怒道：“我何謂開門揖盜？你且說來！”臧武仲笑道：“卿為臣子，敢以國君姑母嫁盜，復(fù)以大邑贈盜，再以皂牧車馬賜盜，此非開門揖盜而何？先賞而后曰除之，恐不易也。我聞居上卿者，當以誠待人，才能治民。正卿所為，民之所依。上行下效，勢所必然，又何能禁？故云上卿開門揖盜于先，臣不能禁賊于后?！奔疚渥訜o語以對。
是年夏，楚令尹子庚病死。楚康王請薳子馮做令尹，薳子馮以為君王弱而身邊多寵臣，故以病為辭。楚康王疑其病有假，派醫(yī)師前去診視。時當夏季，天氣酷熱，薳子馮聞?wù)f楚王遣醫(yī)師來探視，乃命挖掘地窖，在里面放置巨大冰塊，復(fù)于冰上安放床榻，自己身穿兩層棉衣皮袍，上床擁被而眠，不飲不食，以示懼寒。醫(yī)師見而驚甚，歸報康王道：“薳子馮瘦弱不堪，雖血氣正常，但堪堪待死，臣恐其命不久矣?！庇谑浅跣胖?，只得命子南為令尹。列位看官！在此盛夏季節(jié)，楚國又地處江淮之地，何來巨大冰塊？史冊中并未就此給出解釋，于是便成千年迷案。醫(yī)師未知是對此視而不見，或不識冰為何物，可見薳子馮實有奇能。
便說子南為令尹，驕縱奢侈，不理政事。其隨從有名觀起者，仗恃主人勢力，行為僭越，擁車馬數(shù)十乘，縱馳街衢，橫行無忌，楚人怨聲載道。眾卿皆都彈劾令人失職，縱容悍仆不法，楚王迫于輿論壓力，欲治子南之罪。子南之子棄疾時任宮衛(wèi)，楚王見而不忍，多次流涕，棄疾見而怪之，于是請問楚王道：“君王三次見臣而泣，敢問誰之罪也？”楚王道：“卿父身為令尹，多為不法，且犯眾怒，卿所知也。今舉國將討其罪，孤不能姑息不問，然卿與令尹是為父子，尚能居于朝堂乎？寡人不舍，故每見卿而涕耳?！睏壖猜勓裕侔葑嗟溃骸案嘎咀泳?，君焉用之？泄命重刑，臣亦不為?！庇谑峭硕员M。楚王便殺子南，車裂觀起。
康王處置子南之后，方知薳子馮托病辭官真意，于是親至其府，拜為令尹。自此而后，薳子馮九位好友，除申叔豫之外，其余八人皆趾高氣揚，也多置辦車馬，欺壓同僚弱小。申叔豫卻有意疏遠薳子馮，在朝不與交談，在外見而避之。薳子馮不解，親至申叔豫府門，質(zhì)問道：“子三次困窘我于朝堂，弟不知何處犯兄，因而大懼，不敢不見。若弟有過，子姑告我可矣，何疾避我也？”申叔豫答道：“我為子友，何必避之？但恐子為令尹，我便不免似觀起被國君車裂，是以大懼，何敢告子？”薳子馮聽罷大震，乃告辭以歸，聚其八友道：“我見申叔，夫子所云，真可謂生死而肉骨，金玉良言也。公等知我如夫子者，則可繼續(xù)為友；如其不能，則請止于今日可也。”八友不解薳子馮話意，皆都暗道：“俗語云‘富易妻，貴易友’，其勢必也?！庇谑潜舜私^交。楚王聞?wù)f令尹絕其九友，心中大安。
按下楚廷，復(fù)說晉朝。晉平公六年，因見欒氏勢大，且思范宣子所奏，乃召心腹大夫陽畢入內(nèi)，摒退左右密問道：“我晉國多難，自穆侯至今，民心不足，禍亂不斷。古云失民必致外患，是欲臨于寡人之身乎？”陽畢答道：“禍根已樹，枝蔓則根茂，故禍亂難止。今若谫枝絕本，可得稍息。”平公道：“若使卿為寡人謀之，則當如何？”陽畢素惡欒黡而睦于范氏，由是趁機答道：“圖在明訓(xùn)，明訓(xùn)在威權(quán)，威權(quán)在君。君掄賢人之后有常位于國者而立之，亦掄逞志虧君以亂國者之后而去之，是遂威而遠權(quán)。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若從，則民心皆可畜。畜其心而知其欲惡，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則莫思亂矣。且夫欒氏之誣晉國久也，欒書實覆宗，弒厲公以厚其家，若滅欒氏，則民威矣。今若起瑕、原、韓、魏之后而賞立之，則民懷矣。威與懷各當其所，則國安矣，君治而國安，欲作亂者誰與？”平公聞?wù)f要滅欒氏，乃沉吟道：“欒書有援立先君之功，且欒盈其罪未著，除之無名何？”陽畢奏道：“欒書援立先君，是掩己弒厲公罪也。主公以為欒盈罪惡未著，則宜翦除其黨，將其遣出國都可也。彼若因此謀反，則誅之有名；若逃死他方，亦晉國之幸也?！?p> 平公同意陽畢建議，派祁午、陽畢前往曲沃，宣布驅(qū)逐欒氏家族去晉。欒盈未知是被親生母親出賣，因出其不意，不敢冒然抗旨，遂出奔楚國。平公遂下明詔，諭示百官及國人道：“自文公以來，凡對先君有功而子孫未得爵者，皆授爵官；能訪得功臣子孫者，皆都給以獎賞?！庇墒菄鴥?nèi)臣民大悅。逾三年，欒盈借楚王之助復(fù)還晉國，引曲沃家甲攻打絳都。同黨箕遺、黃淵、嘉父皆都起兵，在城內(nèi)發(fā)動叛亂以應(yīng)。城危欲破。范宣子急調(diào)三軍，派兵護送平公至襄公廟避難，然后滿城大索。不過半日，便殺箕遺、黃淵、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師、申書、羊舌虎、叔羆等欒氏同黨諸卿大夫；伯華、羊舌肸、籍偃等因系族親，被囚于獄。范宣子平定內(nèi)亂，率國人拼死以守，欒盈攻城不克，逃到曲沃。晉軍追及破城，殺死欒盈，更滅欒氏族黨?？蓢@！欒氏偌大勛族，全因欒盈之母祁**蕩，毀于一旦。
在被欒盈叛亂案牽累而入獄為囚者，時有名士羊舌肸，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因食邑在楊（今山西洪洞），故又稱楊肸。因賢德高才，與鄭國子產(chǎn)、齊國晏嬰齊名。晉悼公十四年，羊舌肸跟隨晉國六卿率軍進攻秦國，渡過涇水前進見叔孫豹，叔孫豹賦《匏有苦葉》以示渡河決心，羊舌肸心領(lǐng)神會，告退以后就準備船只。羊舌肸因熟悉歷史掌故，知識淵博，被司馬侯推薦給晉悼公，故得擔(dān)任太子彪之傅。晉平公即位之后，羊舌肸又以上大夫為太傅。平公三年十月，晉齊戰(zhàn)于平陰之時，羊舌肸因看到城上有烏鴉聚集，因此判斷齊軍已經(jīng)逃走，因而被傳為美談。次年晉齊和談，叔孫豹面見羊舌肸，詠《載馳》第四章，以贊其愛國之情，報國之志，羊舌肸受而遜謝?！遁d馳》傳為許穆夫人所作，其全文曰：
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驅(qū)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赜诖蟀?，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
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便說叔向入獄，監(jiān)守者謂道：“子因欒氏得罪國君，恐非智者所為乎？”叔向答道：“我雖入獄，與彼被誅及逃亡者相比，又當如何？此便為智也，非子能所知?！睍x平公寵臣樂王鮒又稱東桓子，生有多謀，但好貪財，此番相助范宣子平定欒盈之亂，因知叔向無辜，由此入獄來見叔向說道：“我為子向國君請求免罪，可乎？”叔向不答。樂王鮒出，叔向不送。家臣當時在側(cè)，便問家主因何拒絕樂王鮒。叔向答道：“能為我免罪者，非祁奚大夫不可?！奔页嫉溃骸皹吠貂V見寵于國君，言無不納，主公不應(yīng)其請。祁大夫今不在朝，致仕久矣，公何說其能為之耶？”叔向道：“樂王鮒得寵，是因順從國君，仰其鼻息也，何能為我求赦？祁大夫舉外賢不棄其仇，薦宗人不失其親，豈遺我乎？因彼正直為國，故能救我?！?p> 且說樂王鮒探監(jiān)賣好于叔向，本為敲詐錢財，見叔向不答，知道所謀不果，故而惱羞成怒。逾數(shù)日，晉平公欲釋師傅之囚，便問樂王鮒，叔向應(yīng)如何定罪。樂王鮒趁機奏道：“叔向不棄其親，世人皆知，且與羊舌虎至親，故必與欒氏同謀?！睍x平公猶豫不答。當時祁奚已致仕還家，聞叔向被囚，因乘快車拜見范宣子，說道：“《詩》曰：惠我無疆，子孫保之。《書》曰：圣有謨勛，明征定保。夫謀而鮮過，惠訓(xùn)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棄社稷，不亦惑乎？鯀殛而禹興，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無怨色。管、蔡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子為善，誰敢不勉？多殺何為？”范宣子聞而欣悅，便與祁奚同乘入宮來見平公，為叔向求免。平公命赦叔向及其兄伯華，并官復(fù)原職；智起、中行喜、籍偃、州賓、辛俞亦令釋放，但皆斥為庶人。
祁奚救了伯華及叔向兄弟，由是不見其面而歸；伯華欲親至祁邑向祁奚道謝救命大恩，叔向卻道：“彼為社稷，非為我也，何謝焉！”竟登車歸第，來日從容上朝，忠心輔政。列位看官！叔向之父羊舌職，一生共有四子，乃長子羊舌赤字伯華，次子羊舌肸字叔向，三子羊舌鮒字叔魚，四子羊舌虎字叔熊。伯化、叔向及叔魚皆是羊舌職發(fā)妻叔姬所生，叔熊是為侍妾庶出。叔姬自幼便素以聰慧著稱，且出嫁前曾師從于驪山老母，故身懷奇術(shù)，尤善相人。當三子叔魚出生之時，叔姬詳視而言道：“此子虎目豕喙，鳶肩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饜也，必以賄死?！彼觳豢峡搭櫡鲳B(yǎng)。后至周景王十七年，叔魚暫攝士師，因邢侯與雍子爭田之案，叔魚果真受賄被殺。能以初生之相而預(yù)言其平生結(jié)果，可見叔姬之能。
三子叔魚出生數(shù)年之后，羊舌職見府中有侍婢長成，美艷無比，欲納為妾。叔姬觀其美婢相貌，阻止丈夫娶之，羊舌職因而不樂。諸子聞知，以為母親嫉妒，皆者私下相勸。叔姬無奈，知道劫數(shù)難逃，于是嘆道：“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因美艷，余懼其生龍蛇，以禍害你等。羊舌今乃國之敝族，而多受大寵于朝，必遭他族忌恨。倘有不仁之人加以諂害離間，尚欲長延家祚，不亦難乎？余何愛焉，只恐招禍入門耳！”于是允準羊舌職聚其美婢為妾，后生四子羊舌虎。此番羊舌虎朋黨于欒盈，果然被誅，且?guī)自鉁缱逯湣?p> 叔向因祁奚求情遇赦，被封楊邑大夫。晉平公因愛叔向賢德，以夏姬所生之女美艷非常，便賜以為妻。叔向稟于母親，叔姬因曾見過夏姬，便對兒子說道：“此紅顏禍水也，必敗我家，子其辭之?！笔逑蛞蛩牡苁逍苤?，深知母親奇能，幡然醒悟，果然入宮婉辭。未料晉平公堅執(zhí)不允其請，強迫娶之。叔向歸報母親，叔姬便知此番又是劫數(shù)難逃，只索罷了。三十余年后，終生“換妻事件”，導(dǎo)致羊舌、祁氏兩族被滅，此乃后話，下文再表。
晉平公十年，晉國與齊國再次和解約盟，羊舌肸受命，遍告諸侯。次年春，秦國遣使到晉國講和，羊舌肸指定行人子員接待，行人子朱屢次自薦欲代子員，叔向皆不肯應(yīng)。子朱以為受辱，大怒道：“我與子員班爵相同，何以獨黜朱于朝？”因而拔劍上前，要與叔向比拼。叔向冷笑道：“秦、晉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晉國賴之。不集，三軍暴骨。子員道二國之言無私，子常易之。奸以事君者，吾所能御也！”因拂衣拔劍，便欲應(yīng)戰(zhàn)，被眾臣勸開。平公聽說此事，對師曠笑道：“晉其庶乎將大治耶！諸臣所爭非私，皆為國之大事?！睅煏鐓s道：“臣則恐公室將衰矣。今卿臣不斗智謀，而拔劍相向，僅憑蠻力以爭；不務(wù)德而爭善名，私欲已侈。為卿大夫者如此任性而為，則公室能無衰卑乎？”平公聞而無語。
周靈王二十一年，魯襄公二十二年，乃是公元前551年。魯大夫孔氏叔梁紇續(xù)娶顏徵在為妻，誕生一子，名孔丘，字仲尼。此人其后成為中國史上接受眾生叩拜次數(shù)最多者，被稱為千秋圣人，萬代師表。便在此際前后一百年間，乃是人類文明巨變時期，亦是地球人類意識由感性發(fā)展到理性年代。此際大量世界級哲學(xué)家、思想家及精神領(lǐng)袖集中出現(xiàn)，以各自智慧思索各項人類文明命題。其代表人物，就是古印度之釋迦牟尼，古中國之老、孔、墨、莊，古希臘之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次年，居魯士二世大帝推翻米底部落統(tǒng)治，建立波斯帝國。波斯部落最初居于伊朗高原西南部，經(jīng)數(shù)十年擴充疆土，至此破繭化蝶。此后又過二十八年，國王大流士一世繼位，波斯帝國在其統(tǒng)治時期達到鼎盛。彼時波斯帝國疆土，東起印度河流域，西至巴爾干半島，北起亞美尼亞，南至埃塞俄比亞。國土近七百萬平方公里，統(tǒng)治七十個民族，五千萬人口，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地跨亞、非、歐三大洲帝國。
彼時崔杼、慶封以援立齊莊公之功，皆都位列上卿，同執(zhí)國政。莊公常造其二人府第，時而飲酒作樂，或時舞劍射棚，無復(fù)君臣尊卑上下之別。便如當年陳靈公與寵臣孔寧、儀行父君臣關(guān)系，一般無二。崔杼妻生二子，長曰成，次曰疆，而妻早死。同僚東郭偃之妹姜姬初嫁棠公，生子棠無咎。棠公暴亡，崔杼吊喪，見棠姜姿容甚美，便央東郭偃說合，娶為繼室。姜姬復(fù)生一子曰崔明，崔杼寵愛，便許姜姬來日立為世子，并囑托舅子?xùn)|郭偃。
齊莊公常入崔杼之府，見姜姬美色而悅之，乃厚賂東郭偃牽頭入馬，由此君淫臣妻。崔杼漸漸知覺，盤問姜姬，得其實情，自此便有謀弒莊公之意。周靈王二十二年，莊公因聞晉有欒氏之亂，爭霸之心復(fù)生，便大選車徒，起兵犯晉。乃以王孫揮為將，申鮮虞副之，州綽、邢蒯為先鋒，晏氂為合后，賈舉邴師等隨身扈駕，望帝丘而北。因先侵衛(wèi)國，兵圍朝歌，三日取之。莊公大犒三軍，遂分兵兩路：命王孫揮率諸將為左軍，取路孟門隘；自率龍虎二爵為右軍，取路共山，約于太行山取齊。邢蒯為先鋒，引軍先發(fā)，是夜露營于共山之下，未料夜半毒蛇入帳，將邢蒯螫咬而死?？蓢@一員稀世猛將，竟死于蛇口，莊公聞而惜之。
不一日，兩軍俱至太行，復(fù)合兵一處。莊公設(shè)宴款待諸將，兼議襲取絳城，以應(yīng)欒盈。正在此時，忽探馬來報，說欒盈敗走曲沃，已被范宣子滅族，晉亂平定。齊莊公嘆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蒼天不欲齊國復(fù)興霸業(yè)，吾志不得遂矣！”遂觀兵于少水而還。兵過邯鄲，晉大夫趙勝聞之，盡起本邑之兵在后追擊。莊公不知虛實，只道是晉國大舉三軍來追，本國之軍前隊又已先發(fā)數(shù)日，早在百里以外，遂不敢返身應(yīng)戰(zhàn)，倉皇奔走，只留晏氂斷后。晏氂者，乃齊相晏嬰之子也。趙勝率師追及，一戰(zhàn)而敗晏氂，并擒而斬之。
殘兵敗回，報與莊公，說晏氂戰(zhàn)死。莊公下淚道：“今伐晉未竟其功，晏氂又死，寡人以何面目回見晏卿耶？”垂頭喪氣還至齊境，猶不肯入，忽對王孫揮道：“平陰之役時，莒人欲自后襲我，此仇不可不報！”乃大搜車乘，激勵眾將，敘州綽、賈舉等將往日戰(zhàn)功，各賜堅車五乘，名為“五乘之賓”。賈舉又薦臨淄勇士華周、杞梁，莊公使人召之，賜二人同車以乘，命隨軍立功。華周以二人共乘為辱，勸杞梁辭而不就，杞梁歸告其母，杞母責(zé)道：“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今奉君命，豈可逃乎！”杞梁以此述于華周，華周聞而自慚道：“子母乃鄉(xiāng)村之婦，猶曰不忘君命，我為齊之勇士，豈敢忘乎？”遂與杞梁共車奉命。
休兵數(shù)日，莊公留王孫揮統(tǒng)軍屯扎邊境，單用“五乘之賓”為將，于軍中揀選精銳三千，皆銜枚臥鼓，往襲莒國。華周、杞梁自請單車在前，莊公許之。有末卒挺身而出道：“壯哉勇士！某乃無名之卒，臨淄人隰侯重也，愿隨二位將軍為車右，不知肯提挈否？”華周道：“既敢恃勇，有何不可？”隰侯重大喜，三人遂同一乘，上建旗鼓先發(fā)，風(fēng)馳以進。
莒侯黎比公聞報齊師將到，遂命眾將緊急布防，并親率甲士三百人，巡警至郊。華周驅(qū)車而至，見莒軍在前，乃瞋目大呼道：“齊軍到此，誰敢與我決斗？”莒兵聞其叫聲猶如雷鳴，皆吃一驚。黎比公見其單車無繼，差些失笑，便使甲士圍之，喝道：“有能生擒此三將者，孤必重賞！”華周與杞梁對視一眼，謂隰侯重道：“子不必出戰(zhàn)，只為我擊鼓助威，我二人不死勿休！”言罷二人各挺長戟下車，沖入敵軍陣中。當下兩條大戟掄開，猶如一雙烏龍，遇者輒死，挨上帶傷。未過一頓飯時，莒國三百甲士被殺近百，余者只在遠處吶喊，不敢上前。黎比公叫道：“二將軍雖勇，豈能敵我數(shù)百之眾？棄械投降，愿分茅裂土，封為大夫！”周、梁回頭，見援軍未至，乃高聲叫道：“去國歸敵非忠，受命背之非信，莒國之利，非臣所知！”言畢奮戟復(fù)戰(zhàn)。黎比公見不能當，引軍還走，回入莒都，拒城以守。
周、梁復(fù)登戰(zhàn)車，與隰侯重正欲追擊，齊莊公大隊已到。見三將獨戰(zhàn)得勝，大喜道：“將軍之勇，真天下罕有。愿分茅裂土，封二位將軍為齊國大夫?！比A周答道：“主公即立五乘之賓，并無我二人之分，是嫌我等不勇；今又以利許之，是污我等品行也。深入多殺，乃為將之本等之事，若齊國之利，非臣所知！”乃與杞梁棄車步行，直逼莒都，至且于門外。黎比公站立城頭，見又是此二人獨身來戰(zhàn)，便令狹道掘溝炙炭，舉火阻敵。一聲令下，城外深溝中炭火高舉，騰騰焰發(fā)，華周與杞梁見其溝寬，不能徒步跨越，由是止步。正在為難之際，忽聽背后馬蹄聲響，回頭看時，卻見是末將隰侯重駕車飛馳而至。隰侯重止車說道：“我聞古士捐生揚名，今日是也。吾雖不勇，能使二子逾溝?！蹦苏虡J縱身入溝，自伏于炭火之上，喝道：“疾踏我背，越過溝壑！”華周、杞梁依言逾溝，回顧隰侯重時，已燒焦矣。
黎比公見二將如此跨越火溝，心膽俱裂，急召善射弓手百人，伏于城門左右，一齊攢射。可嘆！剎時之間，百矢齊發(fā)，二將進退失據(jù)，如何躲避？身上皆中數(shù)十箭矢，杞梁先死，華周氣猶未絕，被莒人所執(zhí)，載歸城中。直到此時，齊莊公言引大軍來至且于門外，見三人俱死，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齊軍中請成議和，并謝罪道：“我寡君徒見單車，豈知為大國所遣？是以誤殺。且大國惟死三人，敝邑被殺者百余。寡君畏齊，愿為附庸，不敢貳志。”莊公欲待不允，探馬忽報晉侯大會諸侯于夷儀，謀伐齊國。既得此兇報，急于回師還都，乃許莒成，遣來使還報城中。黎比公遂大出金帛犒勞齊軍，以溫車載重傷華周，輦載杞梁之尸，送歸齊軍。惟隰侯重在溝中化為焦炭，不能收其尸骸，只得作罷。
齊莊公于是即日班師，車載杞梁之尸以還。方入齊郊，遇杞梁之妻孟姜來迎夫尸，莊公停車，使人吊之。孟姜對使者再拜說道：“我夫杞梁若有罪，豈敢有辱君吊？若其無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可作靈堂。郊野并非吊喪之所，卑妾不敢受也?！笔拐哌€報，莊公不由大慚，低語道：“彼鄉(xiāng)野村婦，尚知周禮，寡人不敏，實愧對杞梁也！”乃使人隨孟姜輿尸，先返杞梁之家，奉以靈位，自率諸將隨后而往吊祭。孟姜奉其夫棺還邑，厝柩郊外墓地，自己露宿三日，從早至晚撫棺大慟，涕淚俱盡，繼之以血。到第四日下葬之時，大雨如注，齊城墻忽崩陷數(shù)尺，人云是由孟姜哀慟迫切，精誠所感也。后世盛傳秦人范杞梁被秦始皇征夫，為修筑長城勞累而死；范妻孟姜女送寒衣至，聞夫死痛哭，長城為之崩塌，蓋即齊將杞梁之事，以訛傳訛。卻因其流傳之廣，影響之深，竟成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則為千古奇聞。
華周歸齊，因傷重未幾亦死。其妻哀慟，亦倍于常人。據(jù)《孟子》所載：“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笔钦f齊人夫死，其妻皆善哭喪，正源于華、杞二人之妻也。亦未知是否二妻善哭，感動上天之故，非但當杞梁下葬之時齊城倒塌，其后華周之妻哭夫殮葬，復(fù)又兼以連日暴雨。由是谷水與洛水互爭入河，黃河中游以下俱都泛濫，鄭、魯、齊三國被災(zāi)，平地水深尺余。晉侯本欲集諸侯之兵伐齊，遂因大水相阻中止。
齊莊公聞?wù)f晉侯罷征，遂大放寬懷，復(fù)與右卿崔杼之妻姜姬淫亂。崔杼大恨，遂與左卿慶封共謀，欲弒莊公，并議事成之后平分齊國。因聞莊公有近侍賈豎，嘗因小事遭受鞭刑，心中銜怨，乃賄以重賂，結(jié)為內(nèi)應(yīng)。此后凡是莊公一舉一動，賈豎俱都報與左、右二卿，聲息相通，只待良機。周靈王二十三年，魯襄公二十四年，夏五月，莒黎比公親至臨淄朝齊。莊公大喜，設(shè)饗北郭款待黎比公，正在崔氏府第之側(cè)，不過半里之遙。崔杼聞而大喜，乃詐稱寒疾不與侍宴，只在府中密謀籌備，派兵遣將，只要趁機舉事，刺殺莊公。
宴饗黎比公當日，齊莊公見諸大夫皆在，惟崔杼不至，便對慶封說道：“只待席散，卿便隨寡人往崔府視疾問病?！睉c封聲諾，目視賈豎，暗使眼色。那賈豎自幼便以侍候主人為業(yè)，有何不會意處？遂悄悄退出宴席，飛跑至崔府密報：“主公只等席散，便來探問相國之病?！贝掼汤湫Φ溃骸叭羝洳粊?，倒是便宜。果若來時，不為探視我病，是懷無恥淫心，前來送死耳。”乃厚賞賈豎使回，復(fù)喚妻姜姬，說以弒君密謀，并威脅道：“因你無恥，與那昏君敗壞人倫，而使我受此數(shù)載大辱，不得在朝堂抬頭。故今日欲借其過府探病，除此無道昏君。你若從吾之計，不壞我大事，我便不張揚家丑，并立汝子為嗣；如欲從昏君，我便先斬你母子之首?！苯н凳走B拜，體如篩糠道：“婦人從夫，焉敢不依！”
崔杼嚇住姜姬，乃命其子棠無咎率甲士百人埋伏內(nèi)室，使己子崔成、崔疆仗甲于府門之內(nèi)，派舅子?xùn)|郭偃伏于府門之外，約以鳴鐘為號，一齊發(fā)動。分撥已定，復(fù)使人送密信于賈豎，命其如此這般，依計而行。便說齊莊公姜光，因惦記姜姬美色，當夜宴享莒侯事畢，急趨崔府，命慶封等心腹隨駕。至府便問右卿何在，閽者崔謬答道：“因病甚重，服藥后臥于外寢?！鼻f公聞言大喜，便止慶封、州綽、賈舉、公孫傲、僂堙諸臣及侍衛(wèi)于外庭，竟入內(nèi)室。正是：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獄無門反來投！欲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