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櫓檣雖大隨人轉(zhuǎn)，秤錘雖小壓千斤。利錐不令處囊中，空言文武十九人！開場詩道罷，書接上文。且說趙王聞趙母必欲求易帥換將，更激發(fā)剛愎自用之性，改容正色道：“孤意已決，且符節(jié)既授，豈可輕易收回？軍政大事，卻不是你家府中廚役，視作兒戲更換！”趙母見此，便知言不能入，遂嘆息奏道：“王若堅(jiān)執(zhí)不準(zhǔn)妾奏，倘一旦兵敗，請只誅趙括一個，幸無連坐妾身以及妻子家人。”趙王笑道：“卿多慮矣。”遂許其請，終不易帥。
趙括見母親歸家，觀其顏色便知奏請未準(zhǔn)，遂笑道：“母親尚猶未老，便如此不信孩兒才能，尚不如素不謀面之國君也?！庇墒谴螯c(diǎn)行囊日用，裝有十車，便如搬家，到校場點(diǎn)將，征調(diào)各處大軍，計(jì)二十萬眾，浩浩蕩蕩，出離邯鄲，望長平進(jìn)發(fā)。唐雎見趙括引軍而去，急回咸陽，報(bào)予丞相。范睢便奏于秦王道：“大事成矣！然趙兵四十萬眾，非同小可，僅只王龁不能勝之，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鼻赝跣乓詾槿唬烁舶灼馂樯蠈?，使王龁副之，亦再添十萬兵，點(diǎn)將出征。白起奉詔出關(guān)，傳令軍中：“有人泄漏某為主將者斬?！?p> 廉頗在長平大營，忽見趙括進(jìn)帳索討帥印，暗中廢然長嘆，也不多說，驗(yàn)過符節(jié)，即將軍籍交付趙括，獨(dú)引親軍百余人，自回邯鄲去訖。趙括升座聚將，便重頒禁律，將廉頗此前約束盡行更改，又棄各處軍壘，合并成一個連營。四十萬眾，延展百里之遙。當(dāng)時馮亭作為向?qū)蠕h，隨趙括自邯鄲從征在軍，見其如此調(diào)度，不由大驚，急出班切諫，趙括固執(zhí)不聽，又以自己所帶將士易去廉頗舊將，并下嚴(yán)令：“秦兵若來，各要奮勇爭先；如遇得勝，便行追逐，務(wù)使秦軍一騎不返?！鄙厦嬉缓?，階下千諾，其聲如雷，趙括見之大喜。乃命椎牛饗士，傳令來日大戰(zhàn)，定要生擒王龁。此時其還不知，秦軍主帥已易為父親同門師兄白起。
便說白起前至長平，安營已定，與王龁相見，接其帥印兵符，王龁甘愿為副，列班聽令。白起大集諸將，使王賁、王陵各率萬人列陣，只要趙括引軍來攻，便佯敗而返，引敵來攻壁壘，便算一功；再命司馬錯、司馬梗二人，各引兵一萬五千，繞出趙軍之后，絕其糧道；又遣大將蒙驁引兵二萬，只等趙軍開壁追我，即便殺出，將趙軍截為二段。眾將皆都聽令，各回本營，自去點(diǎn)兵，依計(jì)而行。白起與副將王龁堅(jiān)守壁壘，只待趙軍來攻。
秦帥派將之時，趙將也在點(diǎn)兵。趙括大聚諸將，吩咐四鼓造飯，五鼓列陣，全軍向前推進(jìn)，只留三萬兵守壘，勿要一戰(zhàn)全殲秦軍。于是眾將聽命，依時結(jié)束而進(jìn)，直奔敵陣。行不五里，遇見秦兵，兩陣對圓，趙括便命沖鋒。秦兵稍觸即敗，趙軍追奔二十里，及于秦壁。王賁、王陵繞營而走，趙括傳令一齊攻打秦軍營壘，雙方矢石如雨，各都死傷無算。秦軍堅(jiān)守不退，各將卻依主將白起前命，只數(shù)日內(nèi)便即各就各位，暗地將四十萬趙軍包圍于山谷之中，營壘之前。王賁、王陵殺回，堵住谷口；司馬錯、司馬梗斷絕趙軍糧道；蒙驁死死把住要道，將趙壘五萬兵與谷內(nèi)四十萬兵截為兩斷，相互不能接應(yīng)。
趙括此時已知中計(jì)，急應(yīng)以對策，便使軍士在秦營前三里外筑成長壘，堅(jiān)壁自守。對峙旬月，白起親至陣前，使人遙呼趙括道：“賢侄，你已落入為叔網(wǎng)中，此際不降，更待何時？”趙括猛悟道：“我?guī)煵谲娭?！某初領(lǐng)大軍，便遇戰(zhàn)神，不亦天意乎？”于是使人回復(fù)道：“師伯且退，容侄思之。”因知趙國軍馬皆在自己之手，再無后援，一面固壘自守，苦思突圍之計(jì)。而此時秦王已得武安君傳報(bào)，知道趙括兵困長平，遂親至河內(nèi)，盡發(fā)民家壯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從軍，分路掠取趙人糧草，遏絕六國救兵。趙括被秦兵圍困，凡四十六日，軍中無糧，士卒自相殺食，趙括不能禁止。眼見不能坐困待死，乃將四十萬軍分為四隊(duì)，輪番向外沖殺，奈軍士腹中無食，沖突不出，每次皆被飽食秦軍擊回營壘。趙括不勝其憤，精選銳卒五千，俱穿重鎧，自己握戟當(dāng)先，冒矢突圍。終因腹饑無力，不能透圍，身中數(shù)十箭而亡。趙軍見主帥已死，皆都釋兵投降，馮亭自刎而亡。故壘趙卒，亦都棄械。
白起與趙軍相持期年，軍中亦自乏糧，眼見有數(shù)十萬降卒，不由大憂，便與王龁計(jì)議，如何處置。王龁為難道：“若攜此二十余萬之眾還國，未至咸陽，連我二十萬秦卒亦都餓死矣。若釋放歸趙，則皆懷今日之恨，此后孰能敵之？且若變起俄頃，我皆為異鄉(xiāng)之鬼矣！”白起思索半晌，乃咬牙道：“此前賢契攻拔野王，上黨已在掌握之中。然其吏民不樂降秦，而愿歸趙！今趙卒共有四十五萬，戰(zhàn)死者近半，降者亦二十五萬之眾。我出關(guān)秦師共三十萬，亦戰(zhàn)死近半，只余十六七萬，尚不如降卒之眾。倘彼一旦嘩變，何以防之？”
伯侄二人計(jì)議終夜，天已破曉，終無良策。白起咬碎銀牙，乃正冠理袍，鄭重其事，向曲陽黃山方向跪倒，淚落如雨，哽咽道：“祖師，休怪弟子意狠心毒，妄開殺戒！”乃出帳傳令，命將降卒分為二十營，每營一萬二千人，各使一員秦將統(tǒng)之，又每營配以秦軍八千，持戈佩弓監(jiān)守，各賜以牛酒，聲言一眾趙軍降卒道：“明日汰選趙軍，凡精銳能戰(zhàn)者準(zhǔn)入秦伍，其余老弱不堪或愿歸田者，俱都發(fā)回趙國?！壁w軍大喜，因不設(shè)備，開懷暢飲，盡都醉倒。是夜，武安君密傳秦兵皆以白布裹首；凡首無白布者，盡坑殺之?？蓱z！趙國降卒旬月不得食，又兼飲酒，皆醉如爛泥；秦兵皆裹首上前，便如切菜砍瓜。饒是如此，亦直砍到次日午時，才將二十余萬赤手空拳趙卒殺盡，一齊推入山谷。長平坑趙，緣來于此。此后旬月之內(nèi)，血流依然淙淙有聲，不斷混入溪水。楊谷之水皆變?yōu)槌嗌?，至今號為丹水?p> 武安君白起命收趙卒頭顱，堆聚于山谷之間，謂之頭顱山。又筑石為臺，崔嵬杰起，以禱冤魂，號為白起臺，臺下即是楊谷丹水。五百年后，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巡幸至此，夜聞鬼哭之聲不絕，天明便即凄然長嘆，命三藏高僧大設(shè)水陸道場，七晝夜不息，唱經(jīng)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近史以來，本地起建長平之戰(zhàn)博物館，尤能挖出枯骨骷髏，此是后話。通計(jì)長平之戰(zhàn)，秦趙兩軍前后斬首三十余萬級，秦卒與趙兵各半。又屠殺坑埋趙卒二十余萬，連王龁先前所俘降卒，并皆誅戮總數(shù)，絕計(jì)不少于六十余萬，埋骨于此。白起下令，止存趙卒年少者二百四十人不殺，放歸邯鄲，使報(bào)趙王，借以宣揚(yáng)秦國之威。
列位看官！縱觀長平之戰(zhàn)，秦趙兩軍皆為天下勁卒，可謂戰(zhàn)國時期終極之戰(zhàn)，毫不夸張。趙國之?dāng)?，卻絕非僅歸于趙括紙上談兵，無能故也。究其原因，不外以下。其一趙失天時：趙國耕地僅為秦國五分之一，又全民皆兵，豐年尚能自給，災(zāi)年及戰(zhàn)時則糧不足用；而秦國彼時已坐擁關(guān)中、巴蜀兩大糧倉，無作戰(zhàn)乏糧之患。其二趙失地利：因趙軍自胡服騎射以來，精銳主力乃為騎兵，但上黨地區(qū)群山疊起，險(xiǎn)峰環(huán)繞，趙軍飛騎便不敵秦之重甲步卒。其三趙失人和：當(dāng)時合縱之局已被秦相范睢遠(yuǎn)交近攻之術(shù)破解，當(dāng)秦趙大戰(zhàn)之時，山東五國騎墻袖手，甚至兩面討好，竟無一國來援趙國。四為趙失人才：秦國主帥乃武安君白起，赫赫戰(zhàn)將，稱為戰(zhàn)神；趙軍首任主帥廉頗先在堅(jiān)守作戰(zhàn)中接連失利，故被趙主懷疑，次任主帥趙括且無威望，更無幫手。趙括身亡后，四十萬趙軍立刻冰消瓦解，實(shí)為異事。
則說到紙上談兵少年將軍趙括，當(dāng)為其說幾句公道之言。趙括乃名將馬服君趙奢之子，少時便常隨父在軍中歷練，又熟讀兵書，總比不讀書者強(qiáng)煞十倍。當(dāng)年秦趙兩軍閼與之戰(zhàn)，趙奢大勝胡傷，便有兒子趙括與副將許歷謀策之功。趙攻齊國麥丘之時，趙括巧用攻心計(jì)策，將糧食擲入被圍麥丘城中，致其守軍大亂，民殺齊軍主將獻(xiàn)城，尤見趙括軍事才能。而趙奢死后，趙括繼承父爵，得到軍中將領(lǐng)一致支持，在長平之戰(zhàn)前更無劣跡及負(fù)面報(bào)道，則顯然絕非紈绔子弟所能為者。而于整個長平之戰(zhàn)，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決戰(zhàn)，亦非全錯。只是趙軍斷糧，后勤實(shí)力不足，斷糧四十六日猶能突圍，趙括實(shí)非庸才也。
且說長平敗訊報(bào)至邯鄲，趙王大悔；因趙母此前前言，便不加誅，反賜粟帛慰之。又親往廉頗府宅，登門謝罪。趙國正在慌亂，探馬來報(bào)，說秦武安君聲言欲圍邯鄲。趙王惶懼，群臣鉗口。平原君自恨當(dāng)初力主納上黨之降，今欲救趙，彷徨無計(jì)。蘇代正在邯鄲，便請命前往咸陽，勸秦王休兵撤軍。平原君遂出金寶幣帛，以資蘇代入秦游說。
蘇代入秦，未拜秦王，先往見應(yīng)侯范睢，至府遞上名刺。范睢知道來者乃是大師伯蘇秦之弟，不敢怠慢，親迎入堂，揖之上坐，便問：“師伯自何而來？”蘇代并不隱瞞，干脆利落答道：“自邯鄲而來。明為趙國做說客，實(shí)為丞相身家性命，更為我鬼谷門繁榮昌盛，免于陷于內(nèi)斗，以致毀門絕派，故此不得不來。”范睢霍然而起道：“師伯何以出言如此驚人？”蘇代道：“某非大言欺詐，你乃鬼谷門三代弟子領(lǐng)袖，曠世奇才，聽我說罷，自加分辨?！?p> 范睢道：“然。小子惟師伯之命是聽?！碧K代便道：“我聞武安君坑趙降卒四十萬人，今將圍邯鄲，一舉滅趙。此上干天和，下怒鬼神，中敗人倫之事，武安君只圖功名，不懼天道，枉顧祖師教訓(xùn)。然天下皆知，遠(yuǎn)交近攻，平滅六國之計(jì)，是出于相公范某也。若平六國，皆似戰(zhàn)于長平一般，則天下人種將滅過半，冤魂充塞天地，范卿猶能安枕乎？此乃自然之理，按下不提，復(fù)說保身之道。武安君用兵如神，平生收奪七十余城，斬首百萬，雖伊尹、呂望之功，不過于此。今又兵圍邯鄲，趙必亡矣；趙亡，則秦成帝業(yè)；秦成帝業(yè)，則武安君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于商，呂望之于周。秦自商鞅以來，最重戰(zhàn)功。又武安君素好殺伐爭強(qiáng)，恃此蓋世之功，在鬼谷門中復(fù)又是你長輩，則焉敢容你位列其上耶？即使并肩于朝，亦不免殺身滅家之禍矣?！狈额∷妓髟偃?，句句有理，遂長跪趨前問道：“然則如何？”
蘇代答道：“若依我計(jì)，君不如便許韓、趙割地以和。夫勝趙雖為武安君功勞，但致天下大怨；而割地乃六國所愿，又兵不血刃，以為君功；而又可趁機(jī)解除武安君兵柄，君之相位，則安于泰山矣。”范睢聞言大喜，即離席再拜，叩謝全身保位之恩，當(dāng)下贈以重金。蘇代遜謝，并催促道：“此事利于遽行，不可耽延。如若不然，武安君大功成矣?！?p> 范睢然諾，即入宮言于秦王道：“今大王伐趙，奇功已建，可喜可賀。然雖大勝，且坑趙卒四十萬人，我國元?dú)庖嘧源髶p，消耗乃是趙國三倍有余，不可復(fù)戰(zhàn)也。況秦兵在外日久，已勞苦不堪，宜還國休息年余，再囤糧秣，方能再戰(zhàn)。不如使人告諭韓、趙，使割地以和，則遠(yuǎn)勝于繼續(xù)以兵相伐也?！鼻赝醯溃骸爸Z。惟相國自裁?！狈额☆I(lǐng)命回府，遂復(fù)大出金帛，以贈蘇代之行，使往說韓、趙二國割地以降。韓、趙二王懼秦，皆聽蘇代之計(jì)，不敢違拗。于是韓許割垣雍，趙許割六城，各遣使至秦訂約。秦王道：“韓止割一城，勿乃太少乎？”韓使再拜奏道：“然則上黨十七縣，原皆韓國之地也?！鼻赝醮笮?，便召武安君班師。
白起正欲進(jìn)圍邯鄲，忽聞班師之詔，雖知必是出于應(yīng)侯之謀，然而不敢不從，只得還師解兵。因心中大恨范睢，乃私奏秦王道：“長平一戰(zhàn)，趙無兵矣！邯鄲一夜十驚，若乘勝往攻，不過一月可拔，更滅其國。惜乎應(yīng)侯不知時勢，主張班師，失此機(jī)會。”秦王聞之，大悔道：“既是如此，何不遣使回奏，便回師耶？”乃欲在國內(nèi)另選未曾與戰(zhàn)生力之軍，復(fù)使起為將，再伐趙國。白起心中郁結(jié)，以病辭之。乃命王陵為將，率軍十萬伐趙，兵圍邯鄲。趙王親登老將廉頗府門，為前番臨陣換將之事認(rèn)錯道歉，并請其復(fù)為大將，率城中老弱以御秦軍。廉頗不計(jì)前嫌，奮然掛帥設(shè)守，并募死士夜縋城外往襲秦營，王陵屢戰(zhàn)不利。
秦王迭聞敗報(bào)，且悔且急，亦親至武安君府上，再請白起出征，使代王陵，武安君奏道：“戰(zhàn)場時機(jī)便如空中浮云，稍縱既有變化。前者趙國大敗之余，邯鄲家家發(fā)喪掛孝，百姓震恐不寧，因而乘之，可克期而下。今我軍徒勞往返，又頓兵堅(jiān)城以下，將過兩載，其痛已定，反為哀兵怒眾，無不以一敵十。又廉頗老將，非趙括可比；且趙國方獻(xiàn)城納降，秦復(fù)攻之，是失信于天下，諸侯必將合縱來救，臣未見秦之勝也。”秦王強(qiáng)之，白起固以病辭。
范睢聞此，密奏秦王道：“武安君病未可知，然不肯為將，其志已堅(jiān)。不如以王龁為將，其力拔上黨十七城，用兵之能不在武安君之下也。”秦王此時已對白起心生殺機(jī)，乃從其議，益兵十萬，命王龁往代王陵攻趙。王龁兵圍邯鄲，五月不能攻拔。范睢恐秦王見罪于己，遂先入告：“武安君揚(yáng)言于人道：‘王不聽我，今竟如何？’，臣不敢隱瞞?！?p> 秦王兀自不信，遂下詔旨，遣使往宣武安君，必派為上將，往邯鄲領(lǐng)兵，替回王龁。武安君遂偽稱病篤，不肯接印，亦不上朝謝恩。秦王大怒，另下一道詔旨，命削武安君爵土，貶為士伍，遷于陰密；且令立刻離開咸陽城中，不許暫停。武安君此時才覺著慌，因看出秦王無情，遂遣散賓客，臨別時言：“昔我?guī)熥娣扼辉忻?，‘狡兔死，走狗烹?！釣榍赝豕ハ轮T侯七十余城，而功成不去，故當(dāng)烹矣?！庇谑羌背鱿剃栁鏖T，至杜郵暫歇，以待家人行李，兼且難舍家財(cái)也。應(yīng)侯范睢聞之，復(fù)言于秦王：“白起行緩，必是怏怏不服，心有所待；且大有怨言，其病非真。我軍中大將，多半是其舊部，若適他國，必為秦害?！鼻赝趺托?，乃遣使賜劍，令白起自裁。武安君持劍在手，嘆道：“我平生殺人百萬，又坑長平四十萬趙卒，彼有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剄而死，卻不知是被同門晚輩所害。
列位看官！若論白起用兵之能，固然天下無人可比；但其既已引起秦王懷疑，且亦有抗命之心，而不及時投往外國，復(fù)滯留于咸陽，是乃取死之道。就此論之，其不如同門師弟樂毅多矣。功高蓋世，卻又留戀功名家財(cái)，更比前輩師祖范蠡相差千里，其志類于文種，并無二致。可嘆！一代戰(zhàn)神，鬼谷門高足，直落得此般下場。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無不憐之，往往為其立祠紀(jì)念。傳聞后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牯牛一只，腹有白起二字。論者謂白起殺人太多，故數(shù)百年后輪回畜生，尚受雷震之報(bào)。殺業(yè)之重如此，為將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殺白起，復(fù)令鄭安平為將，益發(fā)精兵五萬，往助王龁，必要攻下邯鄲。趙王聞此大懼，遣使分路求救于諸侯。平原君趙勝道：“魏國是吾姻家，且信陵君與臣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遠(yuǎn)，吾當(dāng)親往?！庇谑菕x門下食客三千，欲得才優(yōu)者二十人同往。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dāng)?shù)。有末坐之客大梁人名毛遂者，自請備員，湊夠二十人。平原君疑惑道：“賢士處世，譬如錐處囊中，其穎立露。先生處我門下三年，未聞有異，恐不敢有勞?！泵斓溃骸俺冀袢照?zhí)幠抑?。將盡脫而出，豈特露穎而已？”平原君甚奇其言，乃準(zhǔn)其同行。既至陳都，請春申君黃歇轉(zhuǎn)通楚考烈王。黎明入朝，楚王賜平原君坐，使其門客俱立階下。
平原君言及合縱卻秦之事，楚王畏秦，再三不應(yīng)。從早至午，平原直說得口干舌燥，議不能決。毛遂見此，乃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道：“合縱利害，片言可決，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議猶未定，何也？”楚王借機(jī)發(fā)怒道：“寡人與汝君議事，客何得多言！”毛遂昂然答道：“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議之，臣有一言，王其聽否？”楚王顏色稍舒道：“客有何言？”毛遂道：“昔楚地五千余里，自武文稱王，雄視天下，號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數(shù)敗楚兵，懷王囚死，鄢、郢盡沒，被逼遷此。楚三尺童子猶以為羞，大王獨(dú)不念乎？今日合縱之議，非惟為趙，亦是為楚，非為趙也?！背跷ㄎ?，便與平原君歃血為盟，當(dāng)場下令，命春申君黃歇為將，率八萬大軍救趙。平原君告辭歸國，便以毛遂為上客。
復(fù)說魏安釐王既得趙使求救，復(fù)因信陵君說項(xiàng)，便遣大將晉鄙帥兵十萬救趙。秦王聞?wù)f趙使四出，諸侯救兵將至，心中亦慌，遂親至邯鄲督戰(zhàn)，并使人謂魏王道：“秦攻邯鄲，旦暮且下。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擊之！”魏王大懼，急遣使者追及晉鄙軍，戒以按兵勿進(jìn)。晉鄙受詔乃止，屯兵鄴下候命。春申君亦屯兵于武關(guān)，觀望不進(jìn)。平原君蹺首以望，見魏軍不至，復(fù)遣毛遂至魏，請信陵君催促發(fā)兵。信陵君便留先遂在府，自進(jìn)宮數(shù)請，魏王畏秦，終不肯聽。信陵君自度不能得王之助，乃自率賓客三千，約車騎百余乘，欲往邯鄲與秦軍拼命。行過夷門，見侯生，與辭決，侯生道：“公子勉之，恕老臣不能相從?！?p> 公子行出數(shù)里，心中不快，自思侯生如此待己，必有緣故。遂止眾行，復(fù)引車還，來見侯嬴。侯生笑道：“臣故知公子必還。公子今以三千賓客以赴秦軍，譬若以肉投虎，何功之有？臣有一計(jì)，可得十萬大軍救趙，以成大功。當(dāng)年如姬之父為人所殺，三年未得兇手，是公子使門客斬其仇人首級以獻(xiàn)，公其忘之乎？今如姬最得魏王寵幸，可隨意出入大王臥內(nèi)；何不使其竊取軍符，以代晉鄙為將，率大軍救趙？則三千門客不死，且可退秦救趙矣?！?p> 信陵君聞言大喜，遂從其計(jì)，遣心腹往見如姬，說以備細(xì)。如姬果然盜取兵符，付來使送與公子。侯生見兵符已得，復(fù)獻(xiàn)計(jì)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便國家。晉鄙若不授公子兵權(quán)，而復(fù)請奏魏王，事必危矣。臣請朱亥隨相公前往，必有所用?！庇谑潜銌局旌?，使隨公子前往魏營。朱亥道：“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蒙公子親數(shù)存慰，所以不報(bào)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毙帕昃d謝，便與朱亥同行。侯生與信陵君相別道：“臣老矣，不能同行。請待公子得至軍營之日，北向自剄，以報(bào)晉鄙?！?p> 公子聞言灑淚，與三千門客至鄴，引朱亥往至中軍大帳，矯傳魏王令，以代晉鄙帥印。晉鄙雖合兵符，心下懷疑之，凝視平原君言道：“今吾擁十萬之眾，屯于境上，國之重任。公子單車來代，并無君令及行文在先，此系何故？”話猶未了，朱亥忽然自背后揚(yáng)手，袖中飛出四十斤鐵椎，已將晉鄙腦袋擊碎。由中諸將大亂，信陵君升帥位，舉兵符喝道：“此乃魏王兵符，你等何人不識？只因晉鄙私通秦相范睢，被大王得知，故派某來代其為師，并令就地?fù)魵⒋伺?。大王命只殺首惡，不及附眾，若有不從者，便是同犯！”諸將聞言，信以為實(shí)，皆都?xì)w班聽命。信陵君遂傳令三軍：“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dú)子無兄弟者歸養(yǎng)！”即得精兵八萬，星夜趕赴邯鄲。侯生聞之，果然自殺以報(bào)晉鄙。
魏軍即自南大至邯鄲，楚春申君亦聞訊驅(qū)兵大進(jìn)，自東路殺至。趙國守軍配合城外魏、楚兩軍，出城反擊。三國軍隊(duì)內(nèi)外夾擊，秦軍大敗。鄭安平被趙軍團(tuán)團(tuán)圍住，走投無路，率二萬秦軍降趙；王龁率敗軍撤回河?xùn)|，邯鄲之圍遂解。趙王及平原君自迎信陵、春申二公子于國門之外，厚資勞軍，再三致謝。平原君親負(fù)欄矢為信陵君為先導(dǎo)，趙王再拜言道：“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自此之后，平原君自甘名居信陵君之下。信陵君亦知竊符救趙，矯殺大將晉鄙，是為重罪，因此便使副將率軍歸魏，自與三千門客留于邯鄲。
秦師敗績，消息傳回咸陽，應(yīng)侯范雎聞而大駭，自知罪責(zé)難逃，遂免冠徒跣上朝，涕泣叩拜秦闕道：“依秦律，官員有過，舉薦者同罪。臣舉王龁、鄭安平為將，損師喪眾；鄭安平且降敵國，遺笑于諸侯。臣為薦者，應(yīng)罪三族！”秦昭王急下階扶起道：“一勝一敗，乃兵家常事，誰能保百戰(zhàn)百勝者？且賢卿有大功于國，區(qū)區(qū)一敗，不足以掩往日大德也。”于是下令國內(nèi)臣民：“有敢于議論鄭安平之事者，一律與其同罪！”猶恐范睢懷愧，反而加賞豐厚。未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此后二年，河?xùn)|郡守王稽因罪被誅，范雎愈加懊喪。
時有燕國綱成人蔡澤，乃為鬼谷門第三代祖師樂毅弟子。雖是師從兵家之祖，卻極善縱橫之術(shù)，善辯多智。自尊師樂毅死后，便未出仕諸侯，只在樂府中教導(dǎo)少主人樂間，并與東毅族弟樂乘為友，時相往來。先聞秦師敗于邯鄲，鄭安平降趙，猶未上心；又二年，更聞王稽獲罪被殺，便大驚道：“如此，師兄范睢危矣！我若不救，鬼谷門將至大損也?！庇谑寝o別少主樂間，竟至咸陽，來見范睢。未見范睢之前，卻在咸陽城中到處揚(yáng)言：“燕客蔡澤，天下雄俊弘辯智士也。欲來游說秦王，說并吞六國奇策，以奪丞相之位?！狈额÷劧豢?，暗道：“此蔡澤是何人耶，竟如此狂妄！”便在此時，門官來報(bào)，說有燕客蔡澤來拜。應(yīng)侯即命蔡澤入，見其形貌奇特，非常丑陋，便釋防備之心，敘禮命坐，問道：“聞?wù)f卿自燕而來，欲說秦王，此事有諸？”蔡澤笑道：“然?！狈额〉溃骸氨阆日f我，可乎？”
蔡澤道：“有何不可？便請說之。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人生質(zhì)仁秉義，行道施德，得志天下，皆愿為君王。主圣臣賢，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貞，家之福也。然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吳，申生孝而晉國亂，何者？無明君賢父聽之也。今秦之商君、吳起，吳之文種，世稱三子致功而不見德，豈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方可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人之立功，豈不期于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闭牵悍鞘敲繉γ?，此間奧妙未可知！欲問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