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眼前這個小青年揉了揉眼睛,心中還在想是不是弄錯了,看著這張熟悉的臉,他想起了落日余暉下的小山坡,旁邊明眸皓齒的女孩兒輕輕拉了拉正在發(fā)愣的他,他這才從那片遙遠(yuǎn)的記憶中回過神來。
“喲,好久不見?!?p> 他認(rèn)真打量了眼前這人,和十幾年前沒什么改變。時間很容易在一個人身上留下痕跡,可是在這“已經(jīng)死去的人”身上,絲毫沒有感受到所謂歲月。
“去我那邊坐坐?”三叔揉了揉面前小伙子的腦袋,“長高了,小仙也長得越來越水靈了。”三叔側(cè)過頭看了看小仙,“還叫李傾仙?”三叔嘀咕了一句,“真土。”
小伙子倒沒聽到啥,小姑娘反是埋下了頭,好像聽到了什么一樣,輕輕應(yīng)了聲“嗯……”
“走吧,叔帶你們喝酒去。”一如當(dāng)年他帶著那個孩子跑東跑西,但多了些說不明的韻味在里頭。
聽別人說,這座城的主人,姓李。小李子聽到的時候就在想,村里也都姓李??墒谴遄記]了好幾年了,是鬧了鬼,一村子人死得干干凈凈,小李子和小仙兩人都不想回憶,他們兩個拼著命跑了出來,逃離了那片鬼一樣的地方,身后留下的是一片金色的噴薄著火木星子的火海。
“缺德缺多了,一村子的蛆蟲。”小李子還是個小伙子,剛正得有些偏激。
“嘀咕些啥呢?”三叔一把摟過小李子的脖子,“長得挺高,還記得你小時候在我手上尿出來,噴泉一樣。”
“我不記得。”小李子憋紅了臉,矢口否認(rèn),而一旁的小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別笑,你小時候和我差不多,你那時候……”小李子眼見這小仙臉蛋兒紅得快出了水,也說不下去了。
“你也就比我大兩歲,你才不知道我小時候。”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宛如蚊蠅。
“你那時候黑不溜秋的,現(xiàn)在可是個小美人呢。”小李子接著說,但好像和原來想說的并不相同。
“算你識相,哼!”小仙別過頭,嘴角有一絲笑意。
三叔帶著兩個人向街道深處走去,有時候他們兩個鬧起來,三叔也樂得在一旁看著。
這時的春風(fēng),這時的陽光,很暖,洋溢出的溫馨,小李子記了一輩子。
三個人走了一段時間,忽然巷子傳來一陣酒香,先是清雅,再接近是濃郁,本是人不多的巷子,在這兒人也忽然多起來,仿佛這條巷子里的人都聚集在這。
見了店鋪,和城里的那些酒樓完全不是一個模樣,簡單,古樸,這是小李子所能想到的。這條巷子也到了盡頭,酒館旁便是厚重的高墻。
“武皇只手削了天嶺來,作了武皇城,成了武皇宮,外城三十三,內(nèi)城九十九,大鼎定中央?!?p> 一旁竟是武皇宮!
“來,進來?!比迮男蚜苏痼@中的小李子。
酒館里人很多,在外面看并不大的地兒,竟可以容納這么多人。小李子跟著三叔到了樓上,頓時便安靜了許多,“安靜點好?!比搴孟裨诟±钭诱f話。
有個伏在欄桿上的中年人,回頭看了看三叔,“回來了?晚輩?”這人的聲音很好聽,不是那種陰柔婉轉(zhuǎn)的好聽,中正平和。
“嗯,一起喝點?”
“奧?!眱蓚€人沒有說很多話,但是像很多年的好友。
小李子和小仙沒注意,欄桿外,金碧輝煌的宮殿盡收眼底,而那個中年人滿臉的不屑。
找了張桌子,空間有屏風(fēng)隔開,各種裝飾,倒是錯落有致,青磚上的絲絲裂痕看得出歷史的悠久。桌旁專門的丫鬟侍著,三叔和那中年人一并坐下,小李子和小仙這才落座,不大的一張八仙桌,四個人,距離感剛剛好。
“今天酒拿我那壇‘聽君言’來喝吧,就適合講故事?!比逑肓讼?,對身旁丫鬟說到。
“喲,這可是好酒,”旁邊那中年人這時候有了表情,眼睛瞇著,笑出聲來,“難得難得,”差一點就拍手叫好,礙于小輩面前,還是端起了架子,“天下好酒無數(shù),這‘聽君言’還有他那‘蕭然意’、‘行樂時’足以排進前十,這都五六百年沒喝上他的好酒,老是舍不得?!?p> “畢竟喝一壇少一壇?!比鍦\淺笑著。
在旁的小仙還好,小李子有些嚇到了,他不知道聽到了什么,五六百年,他知道武者強身健體,可以活到一二百歲,可這五六百年,眼前人還如此年輕,要不是親眼看到了死而復(fù)生的三叔,他甚至以為這兩個人在開玩笑。
他是相信三叔的。但他有點不認(rèn)識眼前的三叔了。
一壇酒,就這么被擺了上來。沒有絲毫酒味,放了不知道多少年歲的古玩意兒,青苔附在上面,表面上的泥土還沒去干凈,混著清新的泥土味,才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東西,就好像一個小世界,充滿著生機。揭了封,那清新的泥土香就被沖開,如同下屬對君王的誠服,論味道,它必然是味道中的主宰,味蕾被沖擊開,酒還沒倒入杯中,就好像醉了般,淪入仙境。
“好香!”“好酒!”“到功夫了!”“本來不想喝酒的!”四個人,四種不同的驚嘆。
三叔讓丫鬟退下,擼起手上袖子,“好酒,還是自己來。”說著擺出四個不大的碗,“要不是要陪你們,我自己去把它挖上來?!彼跗饓樱陨曰瘟嘶?,這才把酒倒入碗中,并不清澈的酒就這么入了碗,一滴沒撒,一共四碗,一人一碗,剛剛好一滴沒剩。就是兩個小孩碗里的少了點,“你們啊,可撐不住一碗?!?p> “來吧,聽我講故事,邊喝邊聽?!?p> ……
就在李家村兒,他是個傻子,來得容易,可惜了一家子人。盼著這天不知道多少年了,老的認(rèn)不得人的老頭子,是他的爺爺,十多年前就想抱個孫子,沒想到,盼來的卻是個傻子。
他一生下來,也不哭也不鬧,就沖著別人笑。瞇著眼,仰著頭,確實是一副傻子模樣。其實小時候也沒啥感覺,老林家當(dāng)著個寶養(yǎng)著。
“算生來,算命去,誰染了陰陽分,誰沾著五行法?!崩蠌堫^是個很賊的老頭,除了錢誰都不愛。隔壁村的人都叫他張狐貍。老張頭邪得狠,只要要錢什么都會弄,什么都弄得好。干啞的嗓子唱著小曲,哼得像只鴨子叫。
老張頭聞到了錢的味道,站在老林家門口,盡管瞇著眼還是能看見眼珠子里透出的黑亮的光。他捋著自己下巴底下沒多長的幾根小胡子,直直地站著。李家村里頭有人路過,他們紛紛繞開了老張頭。
“老林家要花點錢咯,不然可打發(fā)不了張狐貍。”李家村里頭姓李的占了大頭,這老林家是幾十年前才搬過來的,是家大戶,林家老頭平時待人也不錯,和大家都處的挺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老張頭就站在門口,還真像只狐貍,耐心著呢。
“吱呀”,開門的是林老頭他小兒媳婦李佳,此時嘴里嘟囔著,“狗東西,臭雜種?!绷R得挺厲害,也不知道在罵誰。她的男人是林家小兒子,長得也就那個樣兒,矮得似個冬瓜,丑得像只倭瓜。她尋思著,自己模樣也挺標(biāo)致,要不是老林家有錢,她才不……
這時間快三四點鐘了,李佳看看頭上的太陽,跨出了大門,得趕緊買好菜,晚上一大家子等著吃。從大嫂子李沅懷了這小寶之后,洗衣服做飯這些事兒都落到她身上,林家老太婆老了,兩三年前還能忙這忙那,就幾個月間,頭發(fā)忽然白了,身子忽然佝了。
“砰”,李佳不知道撞上什么東西,就像被石頭塊咯了下。
是老張頭,那雙狐貍般的眼睛,才上往下地打量著李佳。李佳被這雙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就好像每天晚上對著林老二一般。
“老頭,你棺材板被人掀了,擋門口干嘛?”李佳是個暴脾氣,狠起來自己的男人都打。
“不打緊不打緊,就是想來小寶名字還沒起吧,這來給林小公子起個名字,討個彩頭。”
“彩你的頭,霉頭吧?!崩罴驯揪鸵驗樽约簺]孩子生氣,而大嫂生了個兒子,就連比她晚進門的二嫂子都有兩個姑娘,她什么也沒有,到時候家里的活就到她肩膀上,“沒用的男人,孩子都生不出來。我來你們林家是來享福的,才不是干活的。”
老張頭不在意,他在乎的只是錢,他們老一輩災(zāi)荒的時候,差點給餓死,家里人送他出門學(xué)了點手藝?!皼]錢啥都干不了?!边@是他最常說的話。
“嘿,那我去找林大爺,他生了個兒子,肯定高興?!崩蠌堫^趁著李佳把門開了,就順勢進了里,有做工的李家村的人把他引了進去,說實話要不是李佳開了門,誰都不愿意讓老張頭進來,畢竟主人家要花錢,要是不高興他們工都沒得做,好在林家得了兒子,主人家待人又和善,干脆引了進去,花錢花的開心,
李佳倒是不樂意,推了門,罵了幾句才出去。
見得老張頭進了大堂,林老頭這時候還在那邊與接生的李婆婆說話,眉頭上的喜色掩不下去,要去多拿點錢塞給李婆婆。這時候,兩個老頭對了眼,老張頭的開心和林老頭的開心撞在一塊,就好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見了面,要分享給對方自己心中的愉悅。
“稀客稀客,”林老頭迎了上去,“張大師,您來得趕巧,剛想去你們村里把您請過來,給我孫子起個好的名字,正好您來了?!绷掷项^在外面城里做過生意,雖然老了,精得很,給足了老張頭的面子。
“好嘞,能否讓我看看小公子。我們這些人,講個面相,講個緣法。”老張頭其實除了貪點,做起事來還是不含糊的。
等到他見了那小孩兒,凝神看了看,上下打量著什么,轉(zhuǎn)而凝眉沉思,掐指,看出一眼混沌,他不信邪,畢竟在外頭學(xué)了許多東西,見過許多大風(fēng)浪,用盡全身力氣,在額頭上凝出隱約的一只豎眼。
“陰陽眼,這老東西還真有點本事?!绷掷项^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便認(rèn)了出來。
再看時,那嬰兒臉上長出血盆大口,鋒利的牙齒啃嚙著,整個家里一種無形的氣被緩慢磨如嘴中,“霉貨,霉貨?!崩蠌堫^慌亂中叫出聲來,但是喉嚨好象被什么扼住,只發(fā)出“呀呀”的聲音。
……
“其實老張頭只是見識少,有的人自以為看見了很多東西,也知道了很多,他們以為他們所知道的都是對的,但其實真的,很淺薄。”說到這里三叔搖了搖頭,抿了一口酒,“他以為遇到了什么怪物,觸碰了什么霉頭,他根本不知道,這是通神之種,這孩子從生下來就可以吸收天地靈氣,滋養(yǎng)自身。凡心,蘊神魂,成天璇,至極峰,逍游蒼穹,為帝。這么短一句話,在這個城里連平民都能倒背如流,可是他們呢,根本不知道!”三叔幾乎吼了出來,“他的無知,害了整個林家?!贝藭r他手上的青筋有一點隆起。
小李子不知道在哪兒聽見一聲輕輕的鳥鳴。在印象里,三叔一直是很冷靜的。小李子不相信印象了,在印象里人死不能復(fù)生的,在印象里,李家村沒有林家的。一旁坐著的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叔這才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