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罪天神情深屈膝求赦 頑淘仔義重智藏遺脈
“仲瑝！仲瑝……”鸞姬尊主奔近克命囚艙，聲聲呼喚中，所見，仲瑝披頭散紫發(fā)，雙足紫血污，憂愁蹙于紫眉間；其頭頂，高壓紫雷“噼啪”作響，時(shí)不時(shí)一道下來，將其狠命劈打；其腳下，冰錐林立，尖銳叢棘，且在節(jié)節(jié)生長(zhǎng)，對(duì)其刺扎不休不止；其周圍，強(qiáng)符硬咒，壓鎖仙元，使其煎心熬魂。鸞姬揮淚如雨，滿目憐惜，心疼哽咽道：“竟要你承受如此嚴(yán)刑！你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何曾吃得這樣苦頭，說到底，皆是我鸞姬無能！”再道仲瑝踩在冰錐之上，終于等到鸞姬前來，正如陰云散開見著朗日，他趕忙欠身施禮道：“處晦暗幽隱，不見光天，陳志無路，仲瑝苦等尊主！能得尊主親舉玉趾，屈身駕臨，垂賜一面，容申肺腑，仲瑝感恩戴德，不知所云！”鸞姬以帕拭淚，強(qiáng)笑道：“你我之間，何必虛禮？有何話語，仲瑝但講無妨！”
只見仲瑝沉默片刻，驀地雙膝跪倒，任由冰錐刺穿他的皮肉，脛臁紫血流不止。鸞姬尊主花容變色，又是疼惜又帶驚，急切問道：“仲瑝！幾千年來，你從未向本尊主施過跪拜大禮，為何今日……”聽得仲瑝打斷作答：“鸞姬尊主在上，罪下仙仲瑝精懇稽首叩拜！仲瑝輕狂傲慢，褻瀆圣殿仙池，枉顧天規(guī)法紀(jì)，深負(fù)尊皇鴻恩，罪孽深重，不容詭辯，更不求寬?。∽鹬鞫魍⑹?，大義凜然，如實(shí)稟呈尊皇，以正綱紀(jì)，以彰法道，無可厚非！仲瑝供認(rèn)不諱，甘心領(lǐng)罪！只是，仙池中雪葉冰蓮，實(shí)乃無辜太過，她根本不曾言半句錯(cuò)語，不曾為半件錯(cuò)事，卻受罪臣仲瑝無端牽累，面臨誅戮極刑！三界九皋，豈可釀這等冤案？六合八極，也當(dāng)論是非黑白！懇望尊主念其相伴萬年之誼，有功無過，向尊皇明稟，釋其無辜，仲瑝雖老死獄中，亦無怨悔！”聽畢仲瑝陳詞，鸞姬尊主猶如那紫雷電劈中了自己身，禁不住顫抖起來，她面色暗沉，啞聲問道：“仲瑝！你在說什么？你竟然懷疑是本尊主向皇父出首？本尊主何等身份！那夜既已講明不予追究，又豈會(huì)兩頭不一，食言再泄？”仲瑝狐疑嘆問：“若非尊主，更有何者？”鸞姬“哼哼”含淚冷笑，心中自道：“可笑！這幾千年來傾心相伴，卻連他半絲信任也未得！在他心中，我鸞姬原是這樣不堪！”她心寒甩飛眼淚，故作高聲笑道：“好！那便是本尊主秉公執(zhí)法，向皇父出首了你，將你陷入這萬劫不復(fù)之囚獄，你仲瑝天神又待怎樣？”仲瑝垂首答道：“罪仲瑝自擔(dān)一切惡果，絕無半字辯駁，更不敢有分毫怨懟（duì），只求尊主對(duì)雪葉冰蓮網(wǎng)開一面！”鸞姬聽罷，憋住眼淚，問道：“仲瑝天神！你是覺得，本尊主不曾為她求情？”仲瑝說道：“三界皆知，尊主是尊皇心頭至寶。若能得尊主通融，靈葩必然幸免！”鸞姬冷冷嘆息，沉默須臾，再道：“本尊主來此一遭，未必容易！天神可還有其他未遂之事要交代？比如，關(guān)于青霄天帝、天后，關(guān)于……”她欲言語斷。仲瑝搖頭答：“罪臣一己領(lǐng)罪，刑加得所！尊皇必然明辨是非，公允公斷，不會(huì)牽罪于我青霄天宮！仲瑝又何需妄添唇舌？”鸞姬面色愈暗，心內(nèi)自嘲道：“鸞姬啊鸞姬！你背著皇父偷來這烏煙瘴氣之地，卻是‘為她人做嫁衣’！”想到此處，她咬緊雙唇，郁悶填胸，又問道：“除了為雪蓮開脫，你當(dāng)真沒有其他心愿？”仲瑝搖頭嘆答：“戴罪之身，臨于迍邅（zhūn·zhān），只此一求，何敢過多奢望？”鸞姬更怒更悲，攥緊秀拳，心內(nèi)恨恨道：“活生生三界第一麗姝在你眼前，你竟冷漠無半句惦念之語，一口一聲，只是那株下界來的草木妖葩，仲瑝，你何其愚蠢！那妖葩，她何德何能？”鸞姬再冷笑問道：“仲瑝天神！皇父向來金口玉言，倘若皇父執(zhí)意加罪于她，而本尊主愛莫能助，又當(dāng)如何？”仲瑝驚慌抬頭，苦苦哀求道：“尊后與尊主向愛她靈葩，其秉持高潔，素雅純和，便是無言也動(dòng)人！誠望尊主千萬瞻顧，莫要斷其一脈！尊皇實(shí)在不容，可將她貶逐出天宮，讓她回去下界生根開花，亦是德功一件！只求切切留她性命！”鸞姬頓頓，再笑道：“其實(shí)，本尊主殿內(nèi)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微塵，自有本尊主周全，何用天神多勞心？那株靈葩，本尊主自會(huì)妥善安置，何需天神費(fèi)周章？天神在此克命囚艙之中，還是看顧好自身要緊！”仲瑝聽罷，終于舒展眉頭，笑道：“能得尊主照拂，尊皇必會(huì)法外開恩！靈葩之幸！三界群生之幸！也是仲瑝之幸！”
鸞姬悲怒難捱，抬腳轉(zhuǎn)身將離去，頓住片刻，再又回首，陰聲怪調(diào)笑說道：“仲瑝天神放心！本尊主定代天神好生照顧那株‘靈葩’！”可憐仲瑝純篤，誤信為真，并未聽出鸞姬話外之音，他不顧疼痛，向冰錐連連叩首去，由著自己紫鮮血淋漓下，從額頭滴落囚衣，含笑道：“多謝尊主眷顧！”鸞姬見此情狀，愈發(fā)心驚肉顫，怒恨而心疼，欲言難言，終于轉(zhuǎn)身離開，墮淚如泉涌，憂思自道：“仲瑝啊仲瑝！你為那妖葩，疑我！你為那妖葩，跪我！你為那妖葩，求我！你不顧及自己皮肉之痛，不顧及我鸞姬心中之痛，你一心只要為她脫罪！”鸞姬心如刀割，咬破櫻唇，恨恨又自語：“皇父說得對(duì)！妖葩果然是妖葩，使的什么陰損媚術(shù)，勾迷了仲瑝的心竅！”恨傷并替，鸞姬離開謬仙府地。
先說仲瑝，掙扎起身，一身鮮血滴滴落，凝上冰錐，留一地殷紫跡，他卻無心悲慨自己，反是格外舒懷，自語：“鸞姬尊主于尊皇處從來有求必應(yīng)，既已得她允諾，則雪葉冰蓮必可無大礙，或繼續(xù)養(yǎng)在央瓊池，或被貶下界重新來過，好歹性命無憂虞，無論身處何地，都好！”仲瑝長(zhǎng)舒氣，閉目微笑默念：“雪葉冰蓮，等我！千年以后，仲瑝出禁，必往尋你！時(shí)空雖大，上至天，下至淵，不管仙界、凡界、冥界，亦或三界九皋之外，只要你等我，仲瑝不負(fù)此約！”而后，他安然自得，任紫雷劈打，任冰錐狂扎。
再說鸞姬尊主，離開謬仙府地，回到韶容殿，冷冷命寒歌道：“速去召戮仙將前來！”寒歌心疑不安，略略問道：“尊主！何事驚擾尊主，這般圣顏不悅，召戮仙將卻為何？”鸞姬怒氣沖沖，厲聲令道：“本尊主命你即刻召戮仙將前來候旨！”寒歌震驚，再不多問，領(lǐng)令下。
俄而，戮仙將專致前來候旨。說那專致仙將怎生模樣？面如倒梯，目若重圈，闊嘴方額，三層熟銅鎧甲，背藏萬般兵器，兇神惡煞，威風(fēng)若狻猊（suān·ní）出云。鸞姬笑道：“專致仙將！且隨本尊主同去央瓊池，本尊主要親自，于這天宮掃妖葩！”戮仙將專致大驚，說道：“尊主如果說的是那株白葉妖葩，尊皇有令，于今夜丑時(shí)行刑！”鸞姬尊主怒問道：“為何非要丑時(shí)？”專致仙將忙作答：“只因當(dāng)初，正值丑時(shí)，尊后將其移入央瓊仙池，故而……”鸞姬冷笑打斷道：“何需如此？太過拘泥（nì）！皇父、皇母那里，本尊主自有說法！此刻，立刻，隨本尊主前去滅了她妖邪之葩！”專致仙將不敢違令，隨鸞姬同往央瓊池畔。
至那處，鸞姬尊主高坐環(huán)花玉石椅上，旁邊只留寒歌侍奉。寒歌烹清茶一壺奉上，以期能熄滅鸞姬心中之恨火。鸞姬微瞥雪葉冰蓮一眼，面無表情，淡淡令道：“行刑！”戮仙將專致從背上取下四樣法器，正待動(dòng)手，卻聽鸞姬喝道：“且慢！”只見鸞姬起身，降階走來。戮仙將躬身問道：“尊主有何指示？”鸞姬鄙疑道：“正所謂‘殺雞焉用宰牛刀？’誅區(qū)區(qū)一邪祟妖葩，專致仙將，所使兵器何其過多？”戮仙將解釋道：“尊主容稟，尊皇之令，乃是‘剪其淫花，斷其妖莖，焚其媚葉，掘其穢根’，故而，小將攜來此四樣法器，其一，伐仙流光剪，以剪其淫花；其二，斬仙蒺藜（jí·li）刀，以斷其妖莖；其三，煅仙焰硝石，以焚其媚葉；其四，鎩（shā）仙三叉鋤，以掘其穢根。皆為奉尊皇之令，小將不敢絲毫有誤！”鸞姬尊主聽罷，冷笑道：“專致仙將受累！這卻也是抬舉她妖葩！”而后，她自重回環(huán)花玉石椅落座，漫不經(jīng)心端起茶盅悠哉品茶，再令道：“行刑！”寒歌一旁看著，焦急心慌，開口道：“尊主……”鸞姬卻打斷道：“寒歌不必多言！”
戮仙將專致首先綽起伐仙流光剪，向雪葉冰蓮揮去。卻說，白葉蓮上方蕶香千蝶傘，感知其主有難，霎時(shí)現(xiàn)出身來，頃刻間，千只靈蝶撲面而出，阻止戮仙將行刑。專致仙將措手不及，被靈蝶沖擊，倒摔在地。他驚慌起身，道：“敢問尊主，此乃何方法器？”話道鸞姬尊主見狀亦是震驚，怒道：“待本尊主收了這把破傘！”且說罷，她放下茶盅，縱身飛起，踩上鳳舟云，一身紅裝風(fēng)中揚(yáng)，施出仙法，將蕶香千蝶傘收住，勾勾手指，帶回池畔，丟在環(huán)花玉石桌上。她冷笑入坐，重又端起茶盅，令道：“動(dòng)手！”戮仙將專致心神未定，二揮伐仙流光剪，沖向白葉白蓮。卻是一道屏障現(xiàn)出，又將戮仙將擋住。專致仙將再驚慌道：“啟稟尊主，這又一道屏障，小將難以穿過！”見雪葉冰蓮周圍被設(shè)下保護(hù)屏障，鸞姬暴跳如雷，順手將茶盅擲地摔得粉碎，高聲怒問：“是何道理？”而后，她又起身，飛過前來，冷笑著，問金鱗魚道：“魚兒！這是誰做的？是你？”
這再說他金鱗冰火魚，見鸞姬尊主領(lǐng)戮仙將氣勢(shì)洶洶而來，知事不尋常，未及問明因由，卻聽鸞姬尊主令戮仙將動(dòng)手。金鱗魚欲待阻止，正見蕶香千蝶傘現(xiàn)身相護(hù)，自舒一口氣，及至見著鸞姬收取寶傘，他又心生不安。此時(shí)，他終于有機(jī)會(huì)開口道：“尊主今日果真要痛下殺手？尊主不向尊皇求情，反倒親自監(jiān)斬？鸞姬尊主！她伴了你萬年，你也曾坦心相待，以其為摯友，以其為知己，與其傾訴心腸，今日怎可就下此狠手，豈不傷了舊日之誼？尊主可還記得，曾拍著心口承諾護(hù)她？言猶在耳，行卻悖逆，是何道理？”鸞姬怒視金鱗魚，道：“本尊主向不向皇父求情，卻要你一尾閑雜魚兒來管？本尊主與妖葩之糾葛，又何要你下界野疆魚兒多問？金鱗冰火魚！你能得幸免，該當(dāng)自行祈禱！本尊主只問你，這屏障誰設(shè)的？”金鱗魚大失所望，冷冷道：“你背棄誓言，不再護(hù)她，自有他者相護(hù)！想要保護(hù)她的，又豈止我金鱗魚一個(gè)？”鸞姬恍然大悟，冷笑道：“是了！必是那夜仲瑝與你戲水，恐傷及她，才設(shè)下這道屏障，卻因本尊主突然來到，未及撤開！本尊主當(dāng)時(shí)竟未發(fā)現(xiàn)！”鸞姬且嘆息，且冷笑，且施法解除屏障，且又譏諷道：“雕蟲小技，何能難倒本尊主？”
屏障消失后，鸞姬本欲飛回池畔，卻漠然雙目閃兇光，看向?qū)Ｖ孪蓪⑹种械姆ハ闪鞴饧簟４藭r(shí)的寒歌在池畔著急，卻無可奈何！聽得鸞姬笑道：“專致仙將，給本尊主！”她且說且伸出玉手。戮仙將先是怔了一怔，繼而聽令，將伐仙流光剪奉上。鸞姬手握兵器，滿面殺氣，看著雪葉冰蓮，說道：“妖葩！妖葩！你聽好，本尊主不管誰有心要護(hù)你，今日，本尊主都要親手滅了你！”金鱗魚怒而傷心，痛而失望，厲聲道：“鸞姬！魚兒曾以為你是良善之輩，魚兒曾也喜歡你，誰料你今日卻要親下毒手！”鸞姬再叱道：“該死的魚兒，你閉嘴！若非你是靈祖圣身之幻物，本尊主一早把你烹了！本尊主只恨自己多年來的誠心錯(cuò)付了妖葩，錯(cuò)付了你，錯(cuò)付了……”她本待說出“仲瑝”二字，卻又咬咬牙咽回去。金鱗魚見今日之鸞姬尊主不同于往昔，遂不屑冷笑道：“大言不慚你鸞姬！火山巖漿尚且奈何不得本金鱗冰火魚，憑你也想烹我？”說罷，他擋在雪葉冰蓮身前，吐出層層泡泡，翻起道道水花，阻止鸞姬上前傷害。鸞姬愈恨道：“金鱗魚！本尊主日日親以餌食喂養(yǎng)你，多番周全你，看顧你，你不思天恩浩蕩，卻為這妖葩詭辯，你此舉，卻不是‘傷了舊日之誼’？”金鱗魚說道：“她本無罪，你卻非要滅她！鸞姬！你究竟如何在一夕之間變了心性？”鸞姬聽金鱗魚幾次直呼其名，更是怒火高長(zhǎng)，吼道：“本尊主非要親手鏟除這株妖葩，任誰也休想阻攔！”金鱗魚冷笑道：“不勞煩你鸞姬尊主費(fèi)力使出什么伐仙流光剪，你且看仔細(xì)，靈葩花朵已落，你卻還要剪她什么？”聽此言語，鸞姬這才留神，白葉白蓮花朵凋謝，結(jié)出一只單子白蓮蓬。她想起尊皇無上先前之言，遂冷笑道：“昨夜前來，有花尚在；今日卻就結(jié)出蓮蓬！果然，如我皇父所言，她帶著少有的邪祟與妖媚！”金鱗魚卻道：“萬物性靈不同，生而如此，何能怪她？此靈葩萬年綻放一次，花期僅一月夜，何等珍??！鸞姬尊主！你果真舍得？”
此時(shí)的寒歌終于忍不住，飛到鸞姬身旁，勸說道：“尊主！寒歌知尊主心中亦有不舍，不如，尊主去求尊皇特赦，或可保住她！尊主實(shí)在不喜歡她，可將她發(fā)遣下界，任她自生自滅，也算是念及，她見證了尊主與仲瑝天神幾千年來相伴的情誼！”卻道寒歌不勸還好，一勸更糟糕！鸞姬尊主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仲瑝一身血污叩求自己保護(hù)雪葉冰蓮的揪心畫面，她心中之恨、之痛、之悲、之妒，霎時(shí)愈濃，她厲聲吼問：“連你也要袒護(hù)這妖葩，你要違逆本尊主？”寒歌驚慌，未料到，自己所勸，適得其反。鸞姬瞪向雪葉冰蓮的單子白蓮蓬，冷笑道：“沒了蓮花，你卻有蓮蓬，本尊主照樣剪得！”金鱗魚見寒歌亦勸不住鸞姬，驚慌而愈怒，情急之中，騰空躍起，讓金鱗甲射出漫天金光，包裹住白葉白蓮。鸞姬氣惱難休，怒斥道：“該死的魚兒！本尊主屢番包容你，你卻不知悔改！”她遂令道：“取八耳浪花秀月甕！”寒歌不得不從。
金鱗魚見狀，自料難敵，深知護(hù)不住整株靈葩，于是急中生智，趁鸞姬接甕間隙、戮仙將與寒歌不備之時(shí)，跳躍起，吞藏一物，正是白葉白蓮結(jié)出的白蓮蓬中單孕育的一顆白蓮子！
鸞姬尊主手捧秀月甕，得意笑道：“任你金鱗魚再厲害，總也有降你之物！收！”金鱗魚無可掙扎，被收入甕。鸞姬對(duì)著甕中的魚兒，譏笑道：“看你還有什么能耐！你們?cè)绞亲o(hù)她，本尊主越是要?dú)⑺?！”鸞姬將八耳浪花秀月甕交于寒歌，自顧再冷笑著看向雪葉冰蓮，說道：“妖葩！妖葩！本尊主送你這程！”她揮起伐仙流光剪，決絕地“咔嚓”一聲剪斷白蓮蓬，嘴角露出一絲快意的笑，而后道：“戮仙將，給本尊主斬仙蒺藜刀！”戮仙將不敢怠慢，急急遞上。鸞姬舉起屠刀，“刷刷”削斷所有白莖，她心中愈發(fā)暢快。接著，她要來煅仙焰硝石，打出火花，焚燒白葉，看著白葉灼成灰燼，融進(jìn)央瓊池紅水，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最后，她舞動(dòng)鎩仙三叉鋤，將白藕根從池中挖出，剁成碎末。至此，三界九皋最后一株雪葉冰蓮被斬盡燒光，飛灰不留。鸞姬仰面，張開雙臂，放聲笑道：“從今后，三界九皋，四夷五常，六合八極，七星十方，再無這等邪淫妖葩，天宮清明，寰宇太平！”
金鱗魚趴在甕沿翹首，親眼見著相守了萬年的伙伴，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冤殺得干凈，其飛灰駢集如雪片，而后絲絲消散殆盡。金鱗魚忍抑不住，流出串串淚滴，那是顆顆滾圓的金珠，滑落秀月甕中，觸及甕，叮當(dāng)作響。金鱗魚欲待說些什么，又恐怕口中藏著的白蓮子被鸞姬發(fā)現(xiàn)，只得含泣含怒，暗自悲傷。
鸞姬一番泄恨之后，丟下兇器，望著秀月甕中的金鱗魚，趾高氣揚(yáng)笑問道：“你這魚兒，向來伶牙俐齒，怎的這一刻，卻如此安靜？”她瞧見金鱗魚眼中之淚，盡是滴滴凝成金珠落滿甕，她不由得再放聲大笑一回，挖苦道：“你哭吧！你把自己的魚鱗、魚骨、魚皮、魚肉、魚鰭、魚眼通通都哭成金珠，也救不回她短命妖葩！”揶揄（yé·yú）罷金鱗魚，鸞姬轉(zhuǎn)身笑道：“專致仙將辛苦，這一甕金珠，便賞給仙將！”戮仙將其實(shí)心中有愧，然不敢不從，他收拾起四樣法器，驚栗著拜倒謝恩。鸞姬于央瓊池畔，看著池水瀲滟（liàn·yàn），池中空寂，又是一陣狂笑，而后駕起鳳舟云離去。寒歌施法，現(xiàn)出一只珠寶袋，將甕中金珠收好，依令交給戮仙將。送走戮仙將后，又將金鱗魚連同秀月甕在池邊安置好，寒歌才追著鸞姬而去。誰料，方回寢殿，寒歌便聽見震天哭聲。
寒歌循聲急急趕至鸞姬身旁，見她伏于榻上崩潰失常，其哭聲中夾雜著憤怒、嫉妒、悲傷、歉疚、無奈、懊悔……甚至痛快！寒歌眼中亦是含淚，上前欠身施禮，寬慰道：“尊主！事已了，任其去，何須多悲？傷著圣體，豈不是寒歌照顧不周的過錯(cuò)？”鸞姬難休難止，哭訴道：“本尊主親自結(jié)束了她，斷了這萬年知己的情誼！她陪了本尊主萬年，本尊主卻親手殺了她！”鸞姬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寒歌心中想：“我能明白尊主對(duì)雪葉冰蓮的情分猶在，親手?jǐn)厮?，必然?nèi)心糾結(jié)與掙扎，卻不明白為何尊主一定要痛下狠手，其中必有寒歌不知之事發(fā)生過！”寒歌輕輕拍著鸞姬尊主的后背，盡量安撫她，輕聲問道：“寒歌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若尊主信得過寒歌，不妨直言！究竟發(fā)生了怎樣事故，使得尊主出此下策？”鸞姬飲泣吞淚。寒歌遞上手帕。
正可謂，情誼愈重恨愈濃，三分恩義七分債！鸞姬尊主推開寒歌遞上的手帕，痛呼道：“為什么？本尊主何嘗想要置她于死地？本尊主在皇父面前那般苦求過，可是為什么？仲瑝竟以為本尊主不曾為她求情，疑心是本尊主出首告密害她！為了她，仲瑝給本尊主下跪！為什么？仲瑝信她無辜，卻不信本尊主重諾！寒歌，你說，她不過是一株草木，一株不言不語、無情無義的草木！本尊主卻是鮮活麗姝，本尊主才是他仲瑝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子！本尊主相伴仲瑝六千年讀書習(xí)字，到頭來，竟然比不得一株草木！連金鱗魚也向著她！萬年來，皆是本尊主喂養(yǎng)金鱗魚，她一株草木又做過什么？本尊主怎能不傷心，怎能不寒心，怎能不憤恨？”寒歌見鸞姬傷心欲絕，聽其一番哭訴，字字句句，有理有情，不覺又是淚水漣漣，雖替雪葉冰蓮遺憾，亦為鸞姬尊主不平。寒歌抽泣答道：“尊主！下令誅殺白葉蓮者，是尊皇。尊主素來忠孝，不可忤逆尊皇，只是身不由己，這絕非尊主的過錯(cuò)！至于仲瑝天神和金鱗魚護(hù)她白蓮，無非是憐其孤苦而已！她一株草木，又豈能與尊主分庭抗禮？”鸞姬卻愈發(fā)慟哭道：“然而事實(shí)，她豈止與本尊主分庭抗禮？是本尊主根本難與她相頡頏（xié·háng），本尊主怎能不恨，怎能不怨？曾視其為知己，而今時(shí)今日，本尊主卻不得不心狠手辣親自屠滅她！可是，難道本尊主的內(nèi)心里果真這般狠毒？果真連一條活路都不能給她留下？本尊主好恨她，是她讓本尊主做了歹徒、成了兇魔！”寒歌看著糾結(jié)錯(cuò)亂的鸞姬尊主，再寬慰道：“別人或許不懂，寒歌最懂！尊主只是不愿讓那些小仙小將沾污了雪葉冰蓮，故而才親自動(dòng)手，此乃尊主情長(zhǎng)！雪葉冰蓮能得十天尊主親自執(zhí)刀送行，總好過被品階低微的戮仙將作踐！”鸞姬又哭又笑，把頭深埋在錦被里，咽泣作答：“寒歌！本尊主知你最竭誠盡忠，你這番話語，無非是想讓本尊主心里好過！可是，本尊主卻騙不了自己，那思思緒緒，皆是本尊主真情實(shí)感！寒歌這回可猜錯(cuò)了本尊主的真意！本尊主狂做歹徒，親舉屠刀，痛殺滅她，哪里是怕她被小仙將作踐，實(shí)是出于本尊主的醋妒，是本尊主心中醋妒她，怨恨她！仲瑝為了她向本尊主下跪，連連叩首哀求！仲瑝從前從來不向本尊主行跪拜禮，卻是為了她，為了她！為了她淚流滿面，為了她失了底線，為了她不懼冰錐雷電，為了她穿上囚衣，為了她染一身血污……可她算什么？她不過是本尊主寵養(yǎng)的一株無聲無息、無靈無性的草木！仲瑝憑什么那般在意她？難道她成了精怪，成了妖媚，勾去了仲瑝的心魂？本尊主恨她，妒她，氣她，惱她，才要?dú)⑺欢ㄒH手誅殺她！可即便將她戮盡，依舊難泄本尊主心頭之恨！”鸞姬哭不絕聲，罵不離口，悲怒不減于神色，仿佛川河倒流，山岳崩塌。
寒歌聽著鸞姬的坦誠泄恨之言，才算明白，心中自嘆：“尊主此番一改往常賢淑儀態(tài)，痛施狠手，其實(shí)是出于女子的爭(zhēng)風(fēng)吃醋，足可見她對(duì)仲瑝天神用情至深！卻說雪葉冰蓮不過植寵一株，本犯不著，但尊主得萬千寵遇，接受不了一株草木竟比自己更得仲瑝天神之心的事實(shí)，故而殺得毫不留情，不惜葬送了自幼及長(zhǎng)的相伴之誼！可她心中，多少又不舍與雪蓮的知己情分，才會(huì)哭得這樣歇斯底里，左右為難，紆曲錯(cuò)亂！她在愛情與友情之間，掙扎得這樣死去活來，可憐可嘆！”寒歌終究是個(gè)忠仆，始終站在鸞姬尊主的立場(chǎng)上，她拭淚思慮片刻，再寬慰道：“雪葉冰蓮只是草木之身，又非佳人仙姝，即使她能夠幻化成女子之身，非是寒歌夸口，論其容貌，論其風(fēng)情，論其才學(xué)，如何能與尊主相比萬一？我堂堂十層天宮尊主，斷不會(huì)去醋妒一株下界來的妖葩！尊主傷心，實(shí)是因那草木無情，忘了尊主昔日的恩待，反為尊主招禍，尊主是恨其不義不忠；尊主誅殺她，是清理門戶，為三界除患！現(xiàn)既已了結(jié)，尊主大可安心，那妖葩不忠于主，斬了也無甚可惜。”卻是寒歌這一席自欺欺人之言語，使得鸞姬舒口氣，略略平靜。鸞姬只有將一切過錯(cuò)全盤推給雪蓮，才能換得心底里的一絲安穩(wěn)。
聽著鸞姬尊主哭聲漸止，寒歌稍安心。卻突然，鸞姬尊主翻身坐起，慌張更甚，哭聲愈疾，她拉著寒歌的手，手心里滿是冷汗。她戰(zhàn)栗說道：“寒歌！本尊主方才偷去了謬仙府地！”寒歌聽后卻不大吃驚，說道：“尊主方才話語中，寒歌已猜著。尊主從乾天殿出來，支開我等，自是會(huì)去謬仙府地。恕寒歌直言，可是尊主糊涂，那囚困罪神之所，豈是尊主該去的？”鸞姬緊緊攥著寒歌的手，顫聲再道：“本尊主背著皇父偷偷去了！仲瑝跪求本尊主，為那妖葩說情！本尊主謊稱，會(huì)好生照顧！”寒歌這才驚起，支吾道：“可是，這……”鸞姬再次陷入崩潰，淚如豪雨傾盆，聲若鳴天鑼響，她目驚心顫，膽寒唇栗，痛苦道：“寒歌！本尊主該如何是好？卻該如何是好？仲瑝解禁后，倘或問起……他若知道是本尊主親自……”說到這里，鸞姬的額頭、后背冷汗直冒，四肢疲軟，雙手無力地松開寒歌，恍覺寰宇崩塌，抱膝瑟瑟發(fā)抖。
寒歌明白鸞姬尊主所懼，自思量：“尊主無非是擔(dān)心仲瑝天神知道真相后，對(duì)其心生芥蒂，甚至可能憎恨于她，尊主早已情根深種，否則也不會(huì)這樣惱怒失態(tài)，再若與天神成了仇敵，豈不可憐？這份感情，確是折磨得她面目全非！”寒歌又憐又嘆，勸解道：“尊主無需過憂！當(dāng)時(shí)只有尊主、寒歌及專致仙將在場(chǎng)，寒歌自不會(huì)多說，料那專致仙將，在十層天侍奉多少年了，豈有不會(huì)察言觀色的？他必然明白此事可大可小，該如何對(duì)外宣稱，他不可能沒有分寸！故而，尊主！天神不會(huì)知道真相。即便天神將來出禁問起，尊主只消告訴他，是尊皇雷霆怒火不消，尊主此次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一來，天神只會(huì)怪他自己輕狂恣意惹禍端，斷不會(huì)、也不敢遷怒于尊主！即便其心中略有懷疑，亦礙著尊主的品階，絕不可能明面上放肆！說不定，悠悠千年以后，天神對(duì)雪葉冰蓮早也冷淡，甚至遺忘！尊主實(shí)在無需自尋煩惱！”
鸞姬聽罷，稍舒懷，忽而又緊張起來，恐懼道：“還有金鱗魚！他什么都知道！不如殺了他！”寒歌一陣心慌，為保金鱗魚，趕忙搖頭道：“尊主冷靜！金鱗冰火魚乃是靈祖圣身之物，更是擎濱漁神君所贈(zèng)，驀然殺之不仁，亦不合規(guī)矩，反倒落個(gè)罪名被眾仙家詬??！”鸞姬無助哭道：“那當(dāng)如何是好？他本就利嘴尖牙，總愛閑舌撥弄閑話，倘若他將一切告訴仲瑝……”鸞姬不敢往下想。寒歌一來唯恐鸞姬動(dòng)了殺心，真遷罪于金鱗魚，故而想設(shè)法保著金鱗魚；二來，身為忠仆，當(dāng)護(hù)其主，她并不愿鸞姬尊主憂思難過。她沉思片刻，說道：“其實(shí)無妨！尊主！可稟告尊后，只說雪葉冰蓮沒了，仲瑝天神被幽禁，尊主見了金鱗魚，睹物思人，心傷難過，請(qǐng)尊后將金鱗魚移養(yǎng)在芙惠池，方可眼不見心不煩。尊主試想，尊后妍儀殿芙惠池豈是外客能入的？金鱗魚此生都不能與天神再見一面，豈還有泄密之機(jī)會(huì)？”鸞姬茅塞頓開，心情稍緩，說道：“寒歌一席話，本尊主真如撥開云霧見青天！替本尊主梳妝更衣！事不宜遲，免夜長(zhǎng)夢(mèng)多，本尊主即刻將金鱗魚送走！”
卻說金鱗冰火魚被鸞姬與寒歌以八耳浪花秀月甕盛載著，帶去尊后瑛媗的芙惠池。魚兒一路尋思：“為何突然將我魚兒轉(zhuǎn)移？是了！是了！我金鱗魚知道不該知道的事！鸞姬她害怕，她怕有朝一日仲瑝天神出來，我會(huì)盡訴實(shí)情，拆穿她是如何毒辣無心將靈葩斬殺！鸞姬一定有心殺我滅口，正如她殺了雪葉冰蓮那般兇狠！可她為何又不動(dòng)手？定是寒歌從中周旋，護(hù)我一命！故而，她們采取折中之法，將我送去仲瑝天神不能擅入的妍儀殿！”金鱗冰火魚洞悉鸞姬心思，不能說破，只是長(zhǎng)嘆。
話道鸞姬依計(jì)將金鱗魚送去芙惠池，回來韶容殿后，依然坐臥不寧，如鯁在喉，如刺穿骨，周身難以自在。寒歌自忖：“難道尊主依然不肯寬心？”于是她又勸慰道：“尊主！讓過去的事成為過去，不需再憂悶煩躁，尊主有大好的生活，不必虛耗著光陰去愁苦不會(huì)發(fā)生的困厄！”“不是！寒歌！尚有一事，本尊主始終沒想明白！”鸞姬看向寒歌說道，“本尊主實(shí)實(shí)沒有向皇父泄露仲瑝與金鱗魚在央瓊池嬉戲一事，仲瑝與金鱗魚亦絕不會(huì)自取其禍，那么，究竟，皇父是從哪里得知的？”寒歌接道：“尊主既然說開此事，實(shí)不相瞞，寒歌也早疑心。寒歌尋思，尊主斷不會(huì)加責(zé)于天神和金鱗魚，必當(dāng)息事寧人！這樁事，寒歌一定相信尊主！故而可推測(cè)，暗中必有使壞作亂者！”她二位思討久久，皆不得其解。鸞姬咬牙恨道：“寒歌，此事，你切切替本尊主留心，查查究竟是哪個(gè)蛇蝎毒腸從中作梗，致令本尊主與仲瑝生隙，致令本尊主韶容殿一場(chǎng)接一場(chǎng)的煩難！只怕那路宵小之徒，將來還會(huì)再施詭計(jì)！”寒歌點(diǎn)頭。
再說天神仲瑝被囚困于謬仙府地，這一事，不僅令青霄天帝奉昊、青霄天后嫆芬、鸞姬尊主心碎，令北斗天樞星君等摯友心傷，令包括星荼在內(nèi)的眾仙仆、甲將心痛，更有一位，痛而愈痛，憂思難安，她正是和瑞殿門旁明臺(tái)上的澄金鳶尾花！且說這盞鳶尾花，那日忽聽得十層天知常令官赍（jī）奉懲處天神仲瑝的令旨而來，驚慌得她恨不得蛻去花身，搶過那諭詔撕碎。她眼見仲瑝被責(zé)，而自己心余力絀（chù），那種焦急無奈之感，讓她日夜憔悴。更有，傳來雪葉冰蓮被尊皇下令戮殺的消息，她驚痛愈悲，自思量：“為什么會(huì)這樣？我曾因仲瑝心中念想她，醋妒非常，甚至想要對(duì)付她，如今聽見她灰飛煙滅，我豈不該開懷長(zhǎng)樂？為何我卻覺得痛如在己身，傷如在己心？”就這樣，一日日，在思念、煩憂、哀痛中度過，一盞澄金鳶尾花既為雪葉冰蓮悲傷，更苦思仲瑝而不得一見，她想方設(shè)法要離開明臺(tái)，去那謬仙府地相伴。心里打了多少鼓，絞盡多少腦汁，多少晝夜不寧，她真可謂，望斷眼眸想斷腸！她卻未有良策，直到那一日。
正是：只要心中情意足，深溝幽壑何愁渡？
畢竟，澄金鳶尾花如何行動(dòng)？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