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悔悟
早在傍晚,童徒子已對今日講堂之上初竹難得一見的神情起疑,經(jīng)昭婷兒一通提醒與說教幡然醒悟。
夜上燭火,星輝交映。昭婷兒把飯菜甩在罰抄了三遍蒼穹派門規(guī)的童徒子面前,大聲嚷道:“趕緊吃!吃了回房里藏著別讓師父見了心煩!”
背后走出一位身著淡紫蓮衣,頭戴白銀發(fā)簪的女子,捧著一碗蓮花羹,舉止大雅,談吐溫柔,勸道:“婷兒,不要吼師弟了?!?p> 童徒子撇著嘴角,滿滿一桌子佳肴擺在眼前早該狼吞虎咽,此刻卻沒了胃口,任由昭婷兒對他的不滿。
昭婷兒一氣坐下,怒拍了紫檀木桌,碟子的油濺起,童徒子只闔了眼,不與爭論。
“師姐,你們就護(hù)著他吧!今日對師父說那種話,我真該一巴掌抽死他!”
涼雪衣聞言,面露無奈,將冒著熱氣的蓮花羹置于昭婷兒面前,朝她搖搖頭,轉(zhuǎn)而又去安慰童徒子。
面對昭婷兒的責(zé)怪絲毫不起波瀾,挺拔身材的他縮在角落一聲不吭,涼雪衣瞧到那鼻尖泛紅,心里不由得泛酸。
她靠過去,撥開他擋住視線的發(fā),聲如蚊蠅:“男子漢有淚不輕彈,師姐信你此舉為無意之過,師父不會生你的氣?!?p> 昭婷兒一勺一勺塞著蓮花羹,嘟囔道:“我以為你知道,山下那時與我聊得憤憤不平,轉(zhuǎn)眼給師父當(dāng)頭一棒?!?p> 五年的開端在接二連三的戰(zhàn)爭里早已面目全非,深海的魚見不得光,淹沒的因果需要人點破。
童徒子仍是悶聲不響,五年前他不過十二,既是剛記事又是調(diào)皮難以管教,被養(yǎng)在家族里不得見外人,得不到外界消息,來蒼穹派也無人提起那件事。
只是對于某些只言片語得到小部分,不然他怎可能說出那種話……
童徒子咬緊牙關(guān),硬生生擠出一句話來:“我真想抽死我自己?!?p> 昭婷兒對他這話不予理睬,興許是說教說得累了或是覺得他有點可憐,仍是喝著蓮花羹。
涼雪衣道:“知道錯了便好,回頭等師父好些了認(rèn)真道個歉,師徒間哪會來仇?”
童徒子呆呆點頭應(yīng)下。
昭婷兒擱下空碗,望向外邊昏黑的天,不由得擔(dān)心起師父,可這擔(dān)心的話還沒說出口,遠(yuǎn)遠(yuǎn)在橋上出現(xiàn)了那身熟悉的白衣,幽暗無光的眸子看到他們那一屋燈火時,竟有了彎下的弧度。
“師父!”
出口,童徒子的身形才略微晃過。
頃刻間除他外的二人皆往外跑去,饒是涼雪衣這般沉穩(wěn)之人也展露笑容來,尤其平日里跑兩步都嫌腿疼的昭婷兒,飛奔至初竹面前。
初竹眼角難免瞥到遠(yuǎn)處屋子里起身望向這邊的童徒子竟顯落寞,可能凌雪峰的人未曾注意過,每次初竹從外面回來,不管多早多晚,童徒子會是第一個迎她的人。
但這回不是了,初竹也留心了。
這時冷靜想來,十七的人了,她這個作師父的,白日也不曾為他留夠面子,反倒幫著外人來“敵對”他。
別是要記恨她了。
初竹一路上走得磨磨蹭蹭,皆是想著如何表達(dá)歉意,沒想到人已到了。
昭婷兒揮手將橋欄的燈盞束起光亮,踩上泛著昏黃的白玉橋面,笑到眼睛成了一條縫,看上去犯傻,樂呵呵道:“師父,干嘛不亮燈,白玉石硬得很!摔上去可疼了!”
見著昭婷兒傻乎乎的樣子,初竹不自覺抹了淡笑,可這燈著實晃眼,剎那又歸于平淡。
初竹蹙眉瞧她們毫無睡意,略帶責(zé)怪的語氣:“何時了為何仍不就寢?”
昭婷兒今日的嘴似抹了蜜,說出的話像帶著絲絲甜味:“師兄師姐有事回不來,諾大的凌雪峰不得給師父留盞燈嗎?我們不在了,這烏漆麻黑的,師父又怕黑,我們哪敢走?。俊?p> 聽著“烏漆麻黑”這詞,初竹不知是喜是悲,最終是笑著搖搖頭,不作回應(yīng)。
涼雪衣手里不知何時搭了件斗篷,此時輕輕披在初竹身上,又給她裹緊幾分,喃喃道:“雖是春季,天可陰晴不定,先前起了陣風(fēng),師父別要著涼了?!?p> “哪有這么柔弱。”話雖如此,初竹卻拉緊斗篷,短小的絨毛撓得她臉微癢。
回到屋里,涼雪衣望了幾圈也不見童徒子身影。昭婷兒心里好過竊喜,兩年的飯沒白吃,說話做事不中用,不給麻煩火上添油的功夫倒是一絕。
涼雪衣正覺著疑惑,一道聲響便從后傳來。初竹坐于上座,此情此景她的愧疚愈發(fā)濃烈。
難怪不見童徒子,他笨手笨腳地將桌上飯菜拿去庖廚熱了一道,不過使了靈力罷了。
這時他小心捧著五個滾燙的碟子,手指小臂肉眼可見地紅了,仍盯著碟子生怕掉了。
初竹本無食欲,但一見桌上熱騰騰的飯菜,還是動了幾下筷子。與此同時,昭婷兒在耳邊絮絮叨叨講個不停,她也時不時搭幾句。
講的是今日講師的課有多無聊,劍術(shù)課有多累,晚輔有多犯困,想念初竹教他們那時。
凌雪峰弟子少那會,心法劍術(shù)這類指導(dǎo),初竹確確實實是手把手教過。要想面面俱到,一天下來至多輔導(dǎo)兩人,后來的六個弟子,她又時常下山除祟除魔,實在教不動了。
可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涼雪衣那早些入門的弟子尚自覺,而昭婷兒童徒子這兩人,平日的早課趴在后排補覺,劍術(shù)課?;^小聰明,晚輔更甚與同修嘻笑打鬧,功課一日不如一日。
童徒子身份特殊,昭婷兒裝可憐蒙混過關(guān),兩人又是作為唯一女長老夜雪蕭流門下的弟子。有傳言說,蒼穹派上能讓童徒子害怕的只有三人。
一為司馬儼,蒼穹派掌門。
二為初竹,自己師父。
三為夜半影,會告狀。
初竹放了筷子,看到面前不敢對視的童徒子,垂了眼睫,道:“三日后我要走,你們好好聽師姐的話?!?p> “師父去哪?”
這是童徒子問的,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扇動,昭婷兒也苦著臉問了一遍。不是多大的事,初竹反倒被他倆看的有些生死離別的感覺了。
她答道:“去處理些事,同昊影長老一起,你們每日要練功養(yǎng)心,沒事別往外面跑,很亂的?!?p> 涼雪衣些許擔(dān)憂:“師父,那下月你的誕辰能回來嗎?大家準(zhǔn)備了這么久,不能功虧一簣了?!?p> 初竹沒想辦什么誕辰宴,這時戰(zhàn)爭紛發(fā),于情于理不該大鋪宴席。不知是誰硬說二十一是個吉祥的數(shù)字,慢慢地各種勸她的話紛至沓來。
說要先有一點甜頭才能吃苦百戰(zhàn)百勝。
說她今年有桃花緣。
最終是妥協(xié)了。
“快的話應(yīng)當(dāng)趕得上?!?p> 初竹起身走向童徒子身側(cè),伸手揉他毛茸茸的發(fā)頂,淡淡斜睨一眼,離去前囑咐他們回房歇息。
昭婷兒抑制不住地笑了,用手臂輕輕撞了木愣的童徒子,輕易能看出他的神識已突破九霄,“不錯嘛,師父這就原諒你了?換成我,不冷個你三天三夜可不會消氣?!?p> “懶得理你。”童徒子白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他走得利落瀟灑,昭婷兒卻因為他那句話有了怒色,笑容驀地撤去,在他看不見的背后手舞足蹈,開口卻弱了氣勢:“誰想理你??!”
涼雪衣過來拍拍她的肩,淡笑道:“要吵也換天吵,我還是頭回見他情緒低落成這樣?!?p> 昭婷兒深吸幾口氣,不屑哼道:“他也就敢和我發(fā)脾氣,師父看他一眼連眼睛都不敢眨,誰和他吵腦子就是被碾過了!”
“行行行,不和他吵。”涼雪衣無奈慣著昭婷兒,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扯閑話,“聽說在沙埋懸崖,又犧牲了上萬名同修?!?p> 聞言昭婷兒只是默默收好碟子,眼神猶可見地熄了亮,嘆道:“那里是修魔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沙埋黃骨,白骨累累,死傷不計,光是想想就難過害怕。”
二人將碗筷收去庖廚,明日再清洗。
回房的路上,天上一輪彎月映路,皎潔透亮打在凌雪峰,涼雪衣感嘆道:“當(dāng)初師父說過,自己總會去到沙埋懸崖,要死也是作為無名小卒戰(zhàn)死?!?p> 昭婷兒不妨打著顫,裹緊身上外衣,聽到這番話眉頭不自覺蹙緊,低聲道:“師父肯和我們打個警鐘再好不過了,我們做徒弟的總不能日日夜夜每時每刻看著她,況且?guī)煿傊瑤煾傅哪铑^就是我們的念頭?!?p> 涼雪衣點頭,道:“四師弟駐守沙埋懸崖已有兩年余,不知過得可好?!?p> 當(dāng)年沙埋前沿傳來急令,稀缺人手,向五派征兵。
四師弟名為段之盛,乃是劍宗段家的后人,聽此消息,主動請纓奔赴沙場。
初竹不許,段之盛離去那年剛及十八,尚未及冠。日子流去,蒼穹派的修士將要動身,而段之盛未得她同意,只身離去,甚至未跟隨大部隊。
因此初竹好一段時期不肯與人交流,把自己閉關(guān)了大半年才恢復(fù)正常。
昭婷兒八九歲時便住在凌雪峰,相較于童徒子,她見過如大哥哥般照顧她的段之盛,提起時滿臉愁色:“蒼穹派這兩年也不派人去增援,只能通過紙蝶與師兄取得聯(lián)系,每次都說過得很好,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魔界這狗東西,不好好過日子偏偏鬧什么‘救世’。”
她接著道:“狗關(guān)久了也只是出來透透氣,他們這一透氣,把整個修真界都給氣混了?!?p> 涼雪衣:“別抱怨了,說不定日后你便會上戰(zhàn)場絞殺魔兵呢?!?p> “我倒想,可這三花貓子的功夫拿不出手,別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呸呸呸,說什么混話?有我在,師父在,你還想英勇犧牲呢?”
“嘿嘿,我這不說笑嗎。什么犧牲?。看虿贿^我還不能跑嗎?平日逃課我可是不輸誰的?!?p> “你啊?!?p> ……
一片短暫的談話過后,漸漸離去,直至桃枝獨自搖曳于風(fēng)中,吹散了誰的夢境,又吹入了誰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