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枯葉敗殘花(3)
耳邊嗡嗡作響,直覺告訴他有人在說話,但他聽不清。抬不起眼皮,手腳像被灌了鉛緊貼著不知是軟榻還是泥土。
他死了,所以說話的是地府的黑白無常嗎?有人為他辦喪禮嗎?有引魂人帶他找到了路嗎?
那他的……
“活著吧?!?p> 這句聽清了,響起那個在他想象中“死”了的人的說話聲,此刻倍感親切。
“活著哭什么?”
他哭了嗎?
初竹以為他還昏著,伸手拭去榻上半昏不醒的葉衍眼角浸出的那顆淚。險些融進發(fā)絲的淚珠,在她指尖停駐幾許,順著修長的手指流盡。
當時她進入五金閣,聽見一聲巨響,一陣強光閃過后便是熊熊烈火擋了出口。
當下自知中了計。
借著縫隙,她看見葉衍還在和那小修士交談,從頭到腳灌遍了不安感。四處張望一番,聚起靈力打向五金閣頂部那口大鐘,身體卻似困住般動彈不得,那鐘口狠狠在肩頭砸過,當場見血。
待她醒來時,竟是毫發(fā)無損,五金閣正被火燒,身旁是中了幻術(shù)昏迷的葉衍。
初竹一言不發(fā)守著葉衍,雙眸蒙有薄霧,再次抬手指他靈脈之上。
修習之人,靈脈必通。靈脈乃全身聚靈之要,存有大量靈力之脈,靈力自心口運往末端的主脈象,所以一般修習之人,靈力是從內(nèi)向外。少數(shù)之人,則是相反。靈力儲存于心口要害之地,這類人多是短命,便是靈力過多失去掌控,暴斃身亡。
她面容冷凝,萬不敢相信,葉衍便也是這少數(shù)人之一。
但他卻不同,不僅全身無靈力,連存靈力的要害之處也是全無一絲靈力。她在為他療傷渡靈力時意外發(fā)現(xiàn),渡多少都沒用,體內(nèi)全然感覺不到一點靈氣,那些靈力像消失了。
初竹嘆氣,眉眼卻有一絲動容,這種情況她不是第一次見,只是她寧愿自己從未見過。
到底是何人兇殘至此,生生斷了他的靈脈。
靈脈斷了,注定這輩子不能再修習。這是他一直想要靠近童徒子的原因嗎?
“仙師……我死了嗎……”榻上傳來沙啞的嗓音,將初竹的神識喚回。
黑暗里,初竹只感覺到一雙幽冷的眼眸在盯她,她淡道:“你還活著。”
他輕笑了一聲,好似抱怨:“算命先生說我大富大貴,命格極好。我還不信,現(xiàn)在我不得不信了,這該怎么說……傻人有傻福?”
半晌,初竹指尖燃起一團幽藍色的焰火,那雙淡如水的眸子與眼底一片死寂的眸子撞上,猶如爆炸般炸開絢爛星火。
初竹同情他。
“這是,劫后余生?!彼敝倍⑾蛩中碾[隱作疼,此前她曾磨礪了粗糙的地面。
葉衍并無劫后余生的慶幸,一雙黑到與角落黑暗融為一體的眼眸泛不起一點波瀾,抬手將初竹的焰火打散。暖暖的,手心的一絲暖意迅速冷落。
他知道,他可以不打散。
黑暗中,他緩緩開口:“我記不清多久了,只記得我來到這里,靈脈已經(jīng)廢了。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讓我一定要去蒼穹山,找一個人?!?p> 初竹問:“要找誰?”
葉衍的嗓音像摻了沙子,離得近聽得也不真切:“記不清了,記不清?!敝貜土撕脦妆?。
孤寂而落寞,他就像一頭受傷的孤狼行走在大漠中,不知去向何方,沿途的風光再好,他都留不住。在那滿天黃沙的邊際里,摸索自己的路。
初竹不敢再刺激他。
退出了房,囑咐他好生休養(yǎng)。
“司馬儼,我想知道近年來修真界廢了多少人的靈脈?!?p> 窗外,一只銀白的蝴蝶飛走,匿身在遠方消失的黑夜,點點銀白色的光繾綣綿延。
初竹一夜未眠。
翌日,天將亮,弦鎮(zhèn)醒來。
五金閣失火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即使初竹二人身處境內(nèi)最偏遠之地,也在小二囤貨返回后打聽到了具體事宜。
蒼穹派以迅猛之勢撲滅了五金閣的大火,數(shù)人費時一個時辰于閣內(nèi)尋到了幾具燒至炭黑的尸體……
“我聽賣菜大娘們說,有個修士哭哭啼啼闖進五金閣,一雙手在幾具尸體上翻來翻去,哭了少說也得有一柱香。喊著師父不要死,師父什么的?!毙《吂膿v著備菜,邊咋舌惋惜,“收到這么一好徒弟,他師父泉下有知,怕也是淚沾衣襟?!?p> 初竹握杯的手收緊幾分,干癟地笑了。當眾掉淚的除了她的童徒子,蒼穹派還真想不出有誰了,她昨夜與司馬儼通了傳音蝶,傻徒弟定知她毫發(fā)無損,只是可惜了那些眼淚,好歹讓她這師父“泉下有知”了。
是童徒子對她不夠信任還是關(guān)心則亂?她就算要死,斷不會被奸人設(shè)計而喪命。
昨日出事,閣樓內(nèi)定有一人算計于她,且功力高她數(shù)百倍。后來卻又與葉衍安然無恙躺在幾百里外的荒地。
初竹越想越煩悶,猛放下杯子,微蹙眉。又是害她又是救她,性命被人玩弄于鼓掌中的感覺糟透了,倒不如一刀給個痛快,省得她在這瞎想半天。
“仙師!你……你的手!”
她神情微躁,卻不是因為手上的刺痛。初竹淡淡瞥一眼聒噪的小二,又看了鮮血的手,鋒利的碎片沾了她的血,一松,掌心尚有細小的碎塊深深嵌入血肉。
初竹抽了袖中手帕,掩住掌心,望向小二,面容不顯一絲痛苦,道:“無大礙。你且繼續(xù)?!?p> 小二連著“啊”了幾聲,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手上的活,顫抖的雙手卻暴露了他。初竹冷冷看他冒汗,二人一重冰天雪地,一重炙熱灼燒。
“之后來了個什么掌門,后面跟著一個像讀書人的,他們一到便下令封鎖五金閣,讀書人說可能是魔族作祟。當時圍的人很多,我擠不進去,隔了沒多久,那些修士就來一一排查。這時候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叫,一看,有個小孩血淋淋躺在血泊里,那臉被毀得……說是妖魔鬼怪也信,沒人認,好像在他身上找到了什么石頭,被搜查后我就回來了。”
初竹神色暗了,問:“臉劃了?”
小二點頭又搖頭,皺了皺鼻子,仿佛在回憶那血腥場景,幾番干嘔后擺手道:“只是劃了還好說,依稀可見,臉被火燒用刀割,兩顆眼珠子沒了,舌頭牙齒都沒了。簡直是——”
“一張血臉!”
小二被突如其來的吼聲唬住了,丟了手里摘了一半的包菜就躲到桌底下,低低的啜泣聲從底下傳來。
初竹冷眼看向始作俑者慢悠悠從樓梯下來,手指一勾,那半包菜飛砸去那人了。
一番解釋后,葉衍頂著一身新鮮清新的菜味坐在初竹對面,雙手托腮,興致滿滿地問小二:“那個人腰上有沒有一塊水滴形的玉佩?”
小二倒了兩杯新鮮茶水,答道:“腰上有飾物,被血池浸泡了,看不出什么了?!?p> 初竹問:“問這個做什么?”
葉衍壞笑道:“你求我,我就告訴你?!?p> 眼見初竹又要抄起包菜,葉衍墨瞳一轉(zhuǎn),接著慌道:“你還記得我們?nèi)ノ褰痖w見到的那個修士嗎?”
初竹頷首。
葉衍摸著下巴,有意往她放在桌下的手看去,若無其事移開目光,露出兩顆小虎牙,笑道:“我以為你看出來了?!?p> 初竹微微蹙眉,一點不覺手心疼。
“其實我們剛到就中計了,按理說蒼穹派在管轄上不會懈怠,一個小小的弟子哪來的權(quán)力讓我們進去。倘若你是長老可以,那我一個非親非故的還能進去?這是疑點之一?!比~衍頓了,喝了口茶,掰起第二根手指,“如果說進去不算什么,小修士的來歷就很奇怪了。我也聽聞了仙師與探月長老不和,試問仙師,在沒有近距離接觸一個人時,整日整夜在你面前說此人的不好,那你對這個人的初印象一定是極壞的。可他表現(xiàn)的只有害怕?lián)?,完全沒有厭惡,甚至擔憂你是不是生氣了,不奇怪嗎?此乃疑點之二?!?p> “第三疑點,腰上玉佩。我曾有幸見過探月長老的長老玉佩,一塊彎月形玉佩。我想,若真要區(qū)別長老和徒弟,玉佩的樣式定會圍繞彎月而刻,那人的玉佩是水滴形,自然有所懷疑。”葉衍似乎講得乏了,打了幾個哈欠,眸底泛起光亮,“由此可以想到,我們一進五金閣,就進了那人的幻境?;镁撑c現(xiàn)實我們均處于火海,若無人搭救或意志不定,哪怕現(xiàn)實我們被救,幻境里一樣會死。所以,定是有貴人出手相救,你我得以脫離。”
言已至此,葉衍伏在桌上靜靜看初竹的動靜,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桌面輕敲,喚回她的思緒。
初竹睫羽輕扇,輕咬唇瓣,呼吸略顯急促,桃花眼里的難以置信在葉衍的注視下一覽無余。
沉默片刻,她從震驚中醒悟,于是對上那等待已久的深沉的眼睛,輕聲道:“……所以五金閣的炸聲你才并沒有聽到?!?p> “不錯的,你進入五金閣已經(jīng)是處在幻境和現(xiàn)實的縫隙了,你聽到的那聲是現(xiàn)實,不過……”葉衍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眸光,支起身子看她,笑意更甚,“你選擇在幻境里救我,我很是感激,盡管說你想要的,只要我有?!?p> 那時他的意志搖搖欲墜,再晚些就救不回了。模糊中有一雙溫熱的手,源源不斷助他渡靈力,可惜靈脈俱損,全無好轉(zhuǎn)跡象,他應該是被半拖半抱進到了這家驛站。
葉衍斂了笑意,正經(jīng)看她,一個享盡榮華富貴不缺衣食的長老能有何欲望。
初竹垂眸竟是在認真思索,眉微微蹙起又片刻舒緩,復又抬頭,心中一片清明,道:“我想要,你想起何時在何處被何人廢的靈脈?!?p> 葉衍怔了一下,鼻息間那股菜味還未散去,此刻竟被人風輕云淡剜了心上壞死的肉,不痛卻刻骨銘心。
他氣定神閑,淡道:“小長老,為什么呢?我都明了記不清,懂記不清是什么意思嗎?我、想、不、起。”
后四字過重了,每一咬字都像在提醒初竹,她越界了。
蒼穹派長老怎會不知越界,初竹仍不死心,面對不停變換面貌的葉衍,她只有一副皮囊,里面灌注了四面八方的情感,對眼前這個“怪人”赤誠相待。
“我可能沖突了,但這真的很重要,煩請你再回想?!?p> 葉衍道:“為什么重要?”
初竹咬牙,眼眶泛紅,揭開久年的傷疤,那片清明不復存在,竟是仇恨代替了。她言語中的恨意不加掩飾,果斷被他聽去:“我的親人,便是被惡人斷靈脈所重傷,氣絕而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