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天與我與命(4)
南山書院是墨間門的私塾,說白也就是墨家人的藏書閣,會有人不遠萬里來此一覽,司馬儼、顧淵、夏侯炳兒時都在這修過學(xué),南山書院也號稱可延千代萬世不朽,建造者把它建在了山腰,不以峰高而自衿,唯山腰風(fēng)景獨好。
于某日清晨,一襲金邊玄衣悄然而至,看了看牌匾上的字,突然涌起一絲不好的回憶,強制自己低頭。
華洛以前來過南山書院,趁師父不留意就會往這里跑,久而久之,就與當(dāng)時在書院修學(xué)的簡辰逸熟絡(luò)了。
書院自有結(jié)界無人看守,來這里都是為求學(xué)。他可能是異類,不是來求學(xué),也不是陶養(yǎng)情操。
以前來是為了找他,現(xiàn)在是為了找他。
從前來這還會有幾個老頭招呼他,幾年過去多半都埋了,沒人認(rèn)得他了。拐過一個書架,華洛的眼底白茫茫一片,心情輕松不少,甚至有點愉悅。
“你在啊,簡辰逸。”
“找到你了辰逸哥!”
稚嫩的華璟扯住簡辰逸拿書的那只手又蹦又跳,嘴里還會高興嚷嚷道我抓到你了,帶你去吃烤雞。
只是時至今日,那只烤雞再也沒吃到過,那個人卻再次出現(xiàn)了,已經(jīng)不是傻乎乎拉著他吃烤雞的小孩了。
簡辰逸手里依舊拿著一本書,見他來也不訝異,他早知道躲不過,回這里無非就是念念舊看看書。
“想走走去山頂嗎,我讓人烤了只雞。”簡辰逸放了書,含笑望他。
山頂一般是用作散步的,華洛記得,他與簡辰逸時常偷跑上山,一待就是一日。
“你現(xiàn)在叫華洛?”途中簡辰逸問道,倏地綻開一笑,“沒什么,挺好聽的?!?p> 華洛依舊冷著一張臉,眉眼斂了先前一瞬的喜悅,上山的路難走,這些年很少有人走過了。走了會兒,衣擺就沾上了泥濘。
望著眼前恍如隔世的背影,他不禁問道:“你不是不愛吃烤雞嗎?”
簡辰逸頓了頓,道:“你來做客,總要點你愛吃的?!?p> 隔了很久,等見到了山峰,華洛才緩緩開口:“你還會記得我愛吃的東西嗎?簡辰逸?!?p> 雞在一個時辰前就烤上了,只剩了縷縷炊煙,簡辰逸輕車熟路掃開地面的土,把土里烤得滾燙的土塊抱出來,敲碎了表面的土,露出層層荷葉包裹的烤雞,一瞬間香氣四溢。
華洛心里隱隱動搖,簡辰逸以前是不會做這些的,每每都是等著他像這樣做好。
“沒有食具,勉強下吧?!焙喅揭莅褵釟怛v騰的烤雞送到他面前,熏得他看不清前方。
簡辰逸的臉沾了些塵灰,興許是剛弄上的,可他只滿心期待華洛吃下這口雞的表情。
可華洛再也不是從前唯命是從的孩子了,他別過臉,賭氣似的:“不想吃?!?p> 他余光見到簡辰逸緩緩把手放下,猶豫著把烤雞送回坑,相顧無言。
簡辰逸總是做些感動自己的事,他以為他不按初竹交代回墨間門,而是在南山書院苦等會打破華洛對他的怨念,以為千試百練做的烤雞能讓華洛憶起美好,但最終他也如同被嫌棄烤雞一般,回到了土坑里。
天道與人道,總要占一邊,可他一邊都沒給占到。
罷了罷了,簡辰逸深吸口氣,望向他:“那你,就說明吧?!?p> 華洛聞言,挑眉道:“你等著我來?”
簡辰逸點頭:“在蒼穹山不是我?guī)煾竵淼眉皶r,估計我早就死了。這回不麻煩她了,我也不躲你,咱們把話說清,說清就一拍兩散,說不清就只好動粗了。”
華洛瞪著猩紅的眼睛,罵道:“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p> 反觀簡辰逸淡然注視,說話間都是儒雅隨和:“談條件?誰都不想死得不明不白?!?p> 他畢竟是墨間門最杰出的一輩,越是淡然,華洛越是憤懣,沉聲質(zhì)問道:“你想說清?之后呢,你是打算回你徒有其表的師父身邊,還是繼續(xù)守在你造下殺孽的書院?”
聞言簡辰逸略皺眉,有些許不滿:“你別胡說?!?p> 見觸到了他的底線,華洛更加肆無忌憚,故意在他耳邊說道:“我沒胡說,初竹不是你的師父,不會就我知道吧?”
華洛被推搡一把,踉蹌幾步,負(fù)手看他窘迫的模樣,戲笑道:“從我剛見到你就在想,墨間門的出色少主怎會單單拜她為師,我承認(rèn)她的造詣頗高,可你也是自命不凡,應(yīng)當(dāng)不會是師徒。我就小小地詐了你一下,你那么激動做什么?”
略微上揚的語調(diào)令簡辰逸感到心力交瘁,他要恨死自己了,華洛這種招數(shù)玩了一次兩次,他也就上當(dāng)了一次兩次。
簡辰逸眨了眨迷茫的眼,這下華洛更得意了吧,他都怕到要去假拜師父,而他卻一步步走到了安連廟司官的地位。
沉默間,華洛冷冰冰的話就砸了下來:“能不能骨氣點,讀了二十多年的書凈學(xué)著慫了?”
簡辰逸冷笑一聲,回道:“原來故意來羞辱我的,除卻當(dāng)年的事,我也沒做過對不住你的事吧,要逼我到哪步你才滿意?”
“可就是當(dāng)年的事,就足以讓我們分崩離析。但我想通了,不會殺你?!比A洛釁著嘴角,指意不清地看向他,“我得和你繼續(xù)生活,要在我的折磨下看你如何變老變丑變成枯骨黃土。”
簡辰逸提起嘴角,淡淡道:“那你還是殺了我好,想到一輩子都困在你身邊,就心痛如絞。”
“這么想死是嗎?”華洛頭一熱,眼眶隱隱發(fā)紅,他真想撕爛簡辰逸這張嘴,讓他只能用憎恨的目光注視,再也發(fā)不出一個音。
“倒也不是,”簡辰逸搖頭,垂下的珠翠晃了晃,襯著清瘦的臉廓增添幾分安寧,“待在舊友身旁,難免憶起年少之事?!?p> 華洛嗤笑:“你當(dāng)初一直把我當(dāng)孩子看待,怎么幾年后從你口中成了舊友?挺會說,你說,什么叫做年少之事。”
“你?!焙喅揭蒽o靜注視他,只說了這一個字,可也不假,他的少年時,無一處無他?!叭裟惝?dāng)真那樣做了,我會見證你老得走不動路,我風(fēng)華依舊。”
華洛凝噎,氣到說不出話,轉(zhuǎn)身走了。他并沒有因簡辰逸后半句話而大發(fā)雷霆一劍斬了他,只能慶幸那個字的運。
華洛走了。
簡辰逸眉頭緊鎖,震開了不遠處堆疊的草垛,失了隱蔽的人影不再躲藏,而是咬唇笑著望向他。
——葉衍,葉傾羽。
“打擾你兩位的重逢了,該罵該打?!比~衍小跑來,揚起遍地枯葉。
簡辰逸也不見先前和藹的笑意,一眼不瞧他,似乎是因他的偷聽,問道:“你找我的?”
“在南山書院找東西,也算是找你?!比~衍負(fù)手,碾著泥土與枯葉。
簡辰逸冷道:“找什么?”
葉衍擲地有聲:“《仙門開天否》,仙風(fēng)老兒親自撰寫的那本?!?p> 閱卷無數(shù)的簡辰逸當(dāng)然知道這書,他的眉眼斂了鋒利,只是淡淡問道:“這書……你可知內(nèi)容?”
“此書分為十二卷,前五卷分別名為開天、出世、脫塵、得道、歸升,記載了仙風(fēng)老兒在幾百年前由凡人升仙的經(jīng)歷,這五卷早在世間廣為流傳?!?p> “如此你便下山去店鋪買上一本。”
“不,我要找的正是后七卷,記載了修真界魔界的千年糾葛,大小數(shù)場戰(zhàn)役,功法秘籍無數(shù)?!?p> 葉衍的眸色幽暗,閃動地獄的熒光,他仿佛在密謀一件足以毀天滅地的大事。
簡辰逸總算正眼看他,道:“既然是史書,你要來借閱,也不過是重看歷史,歷史盡數(shù)成灰,除了今朝贊嘆前人,你做不了任何事?!?p> 葉衍卻笑道:“我翻遍了整個南山書院也沒能找到,想必后七卷記錄的不止于此,我就想弄清一件事?!?p> 簡辰逸問:“何事?”
葉衍還是笑,眼里冰涼:“倘若回到當(dāng)初,到底人與魔,誰才是正道。”
簡辰逸冷臉,與他拉開一小段,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蒼翠的陽光映得葉衍臉色蒼白,他擋了下樹斑,眼前浮現(xiàn)出很多人,又化為了一團光影,隨風(fēng)消散在空中。
“一個……無家可歸的人?!?p> ……
初竹醒來是三日后,比預(yù)期早了兩三日,司馬儼恰好已經(jīng)頌完了佛,想到塵攬月棘手的令就頭疼,殷池傲也在前一日離開了,聽循司馬儼的話去陪他的父親。
再醒來的初竹并無不適,也能自如掌控魂靈,但讓她與自己交手切磋,她卻只是搖頭笑笑,說累了。
這日初竹在院子里曬太陽,司馬儼給她搭上了條絨被,坐在她身旁。
初竹靠在他肩頭昏昏沉沉,司馬儼疑惑她為何不問起葉衍的下落,洗塵到底是什么,自從醒來,初竹就聽話得不像她了。
而她這樣子,就像當(dāng)年司馬儼的母親因病去世后司馬遲明的疲態(tài),簡直外強中干,行尸走肉。
“想到這些日子閑云野鶴的,有種養(yǎng)老的感覺。”初竹懶懶說道。
司馬儼應(yīng)道:“你要想過這日子也行,等弟子出師,山下有個頤和小院,清靜,正合適你住。”
初竹不知他真起了興致,擺手笑道:“我看他們是出不了師了,一個兩個沒悟性,該帶他們一輩子。童徒子可入了紛爭?”
司馬儼道:“他被你趕走的第五日到了三宗教西南的王府,在茶樓喝了一杯茶就被扯進了一場江湖夢,好在他悟性高,知這是你的考驗,已經(jīng)走到二宗教了,雖說深陷了一樁懸案,應(yīng)當(dāng)是快要破了。”
“所幸精明些了?!背踔窀械叫牢?,又重重咳嗽數(shù)聲,虛掩口鼻,半闔眼眸。
她默念道:“到哪了?”
司馬儼微微疑惑:“二宗教?!?p> 初竹低頭笑了笑,偏頭小憩。她說的不是童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