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時即嗜學(xué)。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jì)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jiān),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我年幼時好學(xué),家里貧窮,沒有書拿來觀看,常常向有藏書的人家借來看,親手抄錄,計(jì)算日期歸還。天氣寒冷,硯臺墨汁結(jié)冰,手指凍的不能彎曲甚至,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周宸的聲音,將趙烈陽思緒一點(diǎn)點(diǎn)拉扯回到年幼之時。
“你,一個廢物的兒子,還想修仙,我呸!”
“連少爺都沒有被仙人選上,你憑什么?”
“笑死人了,你爹是少爺家的仆人,你是仆人的兒子,什么時候仆人兒子也能成為修士了?”
辱罵,嘲笑。
年幼時的趙烈陽,便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
第一次聽說修士,還是他蹲在茶館門口,聽說書老爺眉飛色舞講起修士如何厲害。
連同他在內(nèi),觀眾們也聽的著了迷,入了神。
從那天起,趙烈陽立志,將來要成為修士。
他用攢了一周的銅板,在地?cái)備佔(zhàn)由蠐Q來一本修士小說,還不能完全識字的他,讀起來十分吃力。
陪著自家少爺上課后,他偶爾會問教書先生某個字怎么讀。
一來二去次數(shù)多了,少爺發(fā)現(xiàn)他偷偷翻看修士小說。
那也是第一次少爺帶著其他書童奴仆對他拳打腳踢。
當(dāng)時趙烈陽并不明白,為什么看修士小說,想成為修士,會被辱罵毆打。
后來他明白,那是一個下人不該具備的,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主人身份地位的野心。
正如一群野狗,怎能允許自己這片領(lǐng)土中誕生孤狼?
“下賤人,就做好下賤人的事情。”
“別說修仙了,你連練武都練不起!”
“我穿的是錦衣綢緞,吃的是獸肉精釀,一個月光泡藥浴就得花多少錢,你知道嗎?”
趙烈陽望著周宸,怔怔出神,耳邊傳來輕輕的誦念之聲:
“先達(dá)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質(zhì)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fù);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年歲漸長。
趙烈陽根骨出色,被一家武館瞧上,老師傅很欣賞他的天資與努力,并且免費(fèi)傳授《蠻虎拳》……當(dāng)然,其實(shí)就是一本普通秘籍,武館也不具備多大規(guī)模。
那是他第一次接觸武學(xué),趙烈陽原本沉寂的心再次跳動起來。
他相信,自己勤于練習(xí),說不定會有一日,某位仙人瞧上自己。
他這番舉動,再次觸了少爺一家的眉頭。
辱罵,諷刺,廢材崛起流小說男主應(yīng)有的待遇,他全遭了個遍。
“兒啊,放棄吧,是我沒用,沒給你一個好環(huán)境,咱們生是仆人,死是仆人?!?p> “你現(xiàn)在年輕不懂,你以后都會明白的?!?p> “咱沒有什么錢,買不起藥材,吃不起大魚大肉,你這樣練,終究出不了名堂?!?p> 父母聲聲嘆息宛如一柄柄重錘,敲擊在趙烈陽的心頭。
他當(dāng)時只有十歲出頭,哪有太多主見,加上種種苦痛,同門師兄弟,無不是身家富庶。
習(xí)武過程中,趙烈陽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甚至一度頹廢數(shù)月。
最后,在經(jīng)歷師傅鼓勵,親眼目睹仆人被活活打死以及各種遭遇后,他選擇繼續(xù)習(xí)武。
沒有實(shí)力,只能任人宰割。
于是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身蠻虎勁生猛無比,同齡人中鮮有敵手。
父母生下自己時,年歲已高,加上仆人身份,日夜操勞,終于在一日去世。
生命脆弱,不堪其重。
曾親眼目睹少爺一家對修士的畢恭畢敬,他下定決心——自己要求仙問道!
為了追求仙道,趙烈陽踏遍千山萬水。一路上遭受到的白眼,嘲諷,比起那個宅院中還要多得多。
求仙者,有一方城主之子。
有富家商賈之女。
亦有飽讀圣人詩書之學(xué)士。
他孤身一人,走過寒冬臘月,穿過盛夏酢暑。
陪伴他的,只有一雙草鞋,一提包裹和幾兩碎銀。
他圣子候選人之名,是當(dāng)之無愧,是一步步,磨破了雙手雙腳,迎著刺骨寒風(fēng)爬上來的。
正是見識過底層平民的心酸與苦辣,他才更能體會到周宸文字中所飽含的深刻。
那種堵在胸腔中的情緒,足為一名少年照亮前路。
思緒一點(diǎn)點(diǎn)抽離,視線回到現(xiàn)在。
趙烈陽胸中滿是復(fù)雜,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腦海中彌漫。
我趙烈陽,是元北域,鎮(zhèn)北府,千鴻城一大戶人家仆人的兒子。
八歲拜師學(xué)藝,十三歲告別家鄉(xiāng),求拜仙門。
十六歲時,終被陽極圣地納入門下。
觀我同輩,皆家境殷實(shí)。
不管修仙亦或求武,家境貧寒者難以立足。
少時艷羨,壯時迷茫。
似空中浮云,隨風(fēng)而逐。
然天資上佳者立身曉命,已近不惑年。
我出身不好,幸得老天賞識,賜了副傲人根骨。
饒是如此,皆有茫然時。
何況那些真正出身普通的人呢?
趙烈陽環(huán)顧四周,看到眾人臉上神色。
幸運(yùn)。
他們真的太幸運(yùn)了。
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遇到周宗主,聽到他念誦這一篇文章。
修仙十二年,已是問心之境。
問心問心,問得本心。
我之本心,且在何處?
回憶過去種種,酸澀情緒襲來,萬千言語不知如何表達(dá),而周宸的聲音,也漸漸步入尾聲。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huán),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余則缊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余之勤且艱若此。”
啪嗒一聲,合上課本。
周宸面帶微笑,“一篇文章,送給大家?!?p> “求學(xué)是一場艱辛旅程,求道如此,修劍亦是如此?!?p> “奕劍而行,且聽風(fēng)吟?!?p> “即便大家出身不同,修劍者,且當(dāng)心無旁騖?!?p> “那么今天,暫且講到這里……”
周宗主今日所講,云里霧里,實(shí)在有些難懂。
弟子們?nèi)粲兴?,逐步向山下走去?p> 然而終究是有人能夠聽懂。
王冉欲言又止,吊在隊(duì)伍末尾,最后恭恭敬敬的拜上一拜,“周宗主心性之高,佩服。換做我的話……周圍同門皆富庶,而我窮苦,怕是難以平衡心態(tài)。”
“不止你難,誰人都難。”周宸卻是搖了搖頭,引得趙烈陽幾人愕然。
“周宗主您不是……略無慕艷……”王冉愕然。
“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huán),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p> 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若真無慕艷意,又怎可將他們妝容記得如此清楚。”
王冉一下子怔在原地。
“路遇不平事總有拔刀郎,少年不得志之事,終將記于此生。”
“天行健,君子當(dāng)以自強(qiáng)不息啊?!?p> 再拍了拍他,周宸跟上隊(duì)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