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若是換做了旁人,見著這張平寧郡主,王妃娘娘的墨寶,怕是要笑出聲來。
可方世爻卻心頭大震。
這張皺皺巴巴的宣紙上還留著一圈暈開的墨,字跡潦草,紙上又臟又亂,可方世爻卻依舊像是捧著一張稀世珍寶一樣,呼吸微亂,唇線緊抿,伸出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摩挲著上面的字跡。
方世爻,方爻,世爻,方XX……
隨著她書寫時睡意越來越濃,那筆下的字跡也變得愈發(fā)龍飛鳳舞起來,比劃愈加不受控制,恐怕連她醒來之后都不知曉自己寫出了些什么。
他啞然失笑,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無奈。
稚嫩的比劃如同幼童初習(xí)字,一筆一劃,認(rèn)真端正,卻毫無章法。不得要領(lǐng)地下筆,沒有道理的可愛。他的心霎時軟成了一汪水,柔柔的,瀲滟的,將他慢慢包裹,融化,堅冰化成春水,玄鐵繞指柔,將他緩緩捧到唐鳶跟前,恨不得將自己化開來鋪展到她的眼皮子底下,告訴她,我有多愛你。
就在這一刻,不多不少,他寧愿拋卻腦子里對她所有的猜忌和防備,相信她還是記憶中的那般模樣,相信她還是他惦念多年的模樣,相信她多日以來,每個日日夜夜,朝夕相處所產(chǎn)生的情愫,相信她仍舊赤誠熱忱,仍舊不畏浮云遮望眼,堅守自己內(nèi)心的道義。
他驀地抬起眼,注視著唐鳶的睡顏,燈火如豆,升騰跳躍,昏昏燭光如輕紗,罩著她的眉眼。她的睡顏極不安穩(wěn),仿佛懷揣著什么心事,在睡夢里也掛心著,纖長細密的睫毛像是兩排輕羽,微微顫抖著,在她眼底下投下了一小片的陰影。
她睡得很不安心,眉毛輕蹙著,眼睫輕顫著,挺直的鼻梁微微皺起,在光影下顯得心事重重。方世爻不知她在憂心著什么,只是想要撫平她內(nèi)心的波瀾,可他不知該如何去做,于是便伸出手,撫平她的眉心。
黛眉翠微,中間緊擰著一個“川”字,如何不叫人心生憐惜。于是鬼使神差地,他伸出的手懸停在了她眉心的正上方,末了俯下身去,在她的眉間緩緩落下一吻。
恍惚中,不知是否是錯覺,唇下的人兒似乎停止了顫抖,在輕柔的夜色中緩緩舒展開了眉頭,像是心里的萬般忌疑和愁思都叫這一吻遣了個煙消云散,呼吸綿長而均勻,在昏黃的燈光里,平添了一些柔軟,一些輕快。
他輕輕地,柔柔地,克制地,屏住了氣息,唯恐會驚醒她。方世爻闔了闔眸,片刻后,便緩緩離開了她的額頭,哪料一垂眼,正撞進了一雙水光瀲滟的桃花眼。
唐鳶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過來,定定地看著他,好像上次兩人于床榻上那誤打誤撞的一眼,他再次被抓了個正著,鳳眸微挑,弧度嫵媚的眼尾隱隱泛起了紅暈,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全都沉在了那深不見底的漆沉瞳眸之中。
不言而喻。
唐鳶的胸腔中捂著火,藏著的一池軟水在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化作了滿腔蒸騰的水汽,熱浪翻滾,攪動著她一整晚都不得安寧的心緒,將她腦海里的褶皺撫平又揉亂,把她心里的結(jié)界打碎又筑起……
紛紛亂亂,亂亂紛紛,不眠不休,不休不眠。
這次,她輕輕昂起了頭,向著那兩片殷紅微涼的花瓣。
于是,方世爻腦子里的弦就這么斷了。
修長的大手纏繞進了青絲之間,唐鳶的后腦被輕輕托起,真摯而熱烈地回應(yīng)著他的深情,方世爻俯下身去,他合著眸,姿態(tài)虔誠又珍惜。這種感覺很陌生,很甜膩,卻又讓他感到一絲無措。
唐鳶心中草長鶯飛,混沌與迷蒙還未脫離她的大腦,整個人迷迷瞪瞪,完全靠著本能的引領(lǐng),去遵循本心。
這一晚,她做了一個夢。(不是真實的)
夢中地龍加上炭火的溫度蒸得她渾身滾燙,背上冒出了汗,身前卻有一塊兒玉石泛著絲絲涼意,宛若自寒冰中生出的一般沁了心脾。她牢牢貼緊了身前的寒玉,密實如蝴蝶輕點花蕊,令她頭昏腦漲。
在夢中,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隱匿在茫茫大霧之中,向她伸出了手。
她緩緩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霧中人的模樣,可無論她怎么走,卻始終無法靠近那人半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霧氣里,消散在混沌之中。
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線轟然倒塌,霎時,所有的壓抑,熱烈,愛與渴望……全部傾瀉而出,滾滾洪流將他淹沒至頂,挾卷著他在滾燙的愛意當(dāng)中浮沉,再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蓬勃生長。
外頭疏星朗照,屋內(nèi)半明半晦,合著的帳內(nèi)是漆黑的,間或透進稀疏的微光,也摻著流淌的愛意。
茫茫舊夜,又有誰人識得幾分寒,幾分暖,幾分孤寂,幾分圓滿。
無天無地,亦無他,唯余你我,僅此而爾。
唐鳶朦朦朧朧睜開眼,睡意困倦,正被從書桌前抱回榻上歇息。眼前的人看不真切,但他身上醇厚的焚香氣息卻讓她確定了身份,她半合著眼,極輕極輕地脫口而出道:“我愛你?!?p> 方世爻聽到了這幾不可聞的聲音。
他心中大動,自從寒毒入骨以后,他的身子一直是冰涼的,怎么也捂不熱。可此時,他的臂膀,他的胸膛,他的脊背……甚至他呼出的熱氣,都是滾燙的,熱烈的,都使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個活人該有的體溫。
他結(jié)實的臂膀撐在她兩側(cè),把她圈在自己懷中,就這么靜靜凝視著她,久久地,深深地,直到自己的眼眶濕潤,一滴淚“滴答”一下,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唐鳶只覺頰邊一涼,眼中迷蒙著水光,看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眨眨眼,不知所以。
粗糙的指腹在她臉上擦過,擦去了一片濕潤。
方世爻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將她摟進了懷里,像是抱著一件稀世珍寶,生怕一用力就壞了。
他聲音沉沉,熾熱地,柔和地說道:“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