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十一月，漠北的凜冬正式來臨。來勢洶洶的寒潮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正片祁山山脈，河流凍結(jié)，河道干涸，草場枯萎，北境迎來了這個嚴(yán)冬的第一場雪。

　　正如方世爻之前所言，北朔眾部反常地按兵不動，意料之中的最后一襲也一直未到來，似乎打算在這個冬季偃旗息鼓。邕王決定主動出擊，同寧王方世爻一起坐鎮(zhèn)肅中，監(jiān)察周遭一切動靜，唐鳶及唐連肅整裝待發(fā)，隨時準(zhǔn)備出兵北朔。

　　這日風(fēng)吹細(xì)雪，長野茫茫，舉目皆是蕭瑟。唐鳶身披銀甲，立在馬旁，懷中抱著鋼盔，黑發(fā)卷席這薄雪，在一片烏壓壓的兵士當(dāng)中是最矚目的那一點紅艷。

　　“此戰(zhàn)深入大漠，須得慎之又慎，”邕王身披重甲，出城相送，“我軍鮮少主動進攻，此番目的在于打亂堪布的布劃，攻其不備，殺他個措手不及。爾等不可戀戰(zhàn)，亦不可深入攻伐，此戰(zhàn)輕裝突襲，糧草輜重所備不多，切忌深入祁北腹地?！?p>　　唐連肅長身玉立，他說：“明白，謹(jǐn)記父親吩咐，只奇襲，不強攻?！?p>　　他同邕王站在一起時，周身氣場截然不同，旁人很難看出這是父子二人。唐連肅沒有繼承到邕王雄渾健碩的體魄，和那雄獅般的氣勢，反倒是有種少年老成的內(nèi)斂，不形于色，不發(fā)于聲，平日里斂了情緒，不茍言笑，仿若一個刻循古板的白面書生。方世爻站在邕王一側(cè)，打量著著父子二人，內(nèi)心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邕王是怎樣教導(dǎo)出了這樣的一個兒子。

　　唐連肅也才不及弱冠，比起妹妹唐鳶大不了幾歲，兩人的性子卻好似天壤之別，比起颯沓不拘的唐鳶，他有種不合乎年紀(jì)的成熟，讓人不自覺地心中生畏。

　　再怎么說，他也是邕王培養(yǎng)出的唯一的繼承人，雖同盛年的獅王截然兩樣，可到底是在雄獅底下磨牙吮血的幼師。他收斂神色，在唐連肅看過來時極為克制地點了點頭。

　　漠北的天下已由邕王平定下七七八八，或許這樣極度謹(jǐn)慎克制的首領(lǐng)，才是漠北今后需要的吧。

　　“鳶兒也是，”邕王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目光炯炯的唐鳶，臉上褪下了父親慈愛的神色，”你向來跳脫不羈，此次出征，定要聽兄長的勸告，不可冒進，不可妄動?！?p>　　唐鳶倏地抱拳，行了個有力的軍禮，腰間彎刀敲打著鐵甲，發(fā)出鏘鏘的金屬碰撞聲，兩人此刻并非父女，而是將帥。

　　“屬下領(lǐng)命，定得勝歸來，”她低著頭，語氣鏗鏘，“不辱使命?！?p>　　方世爻忽然上前一步，他一動不動站了許久，發(fā)間落了薄薄一層雪霜，襯得發(fā)頂?shù)挠窆诟裢夂疀?，他望了一眼烏壓壓的陣勢，突覺心頭發(fā)悶，在此刻驀地有了唐鳶當(dāng)初所說的，戰(zhàn)場上殘酷莫測的實感。

　　“眾將士辛苦，”邕王等著他發(fā)話，方世爻張口，千頭萬緒卡在了嗓子里，竟是一句也說不出，末了沉聲說道：“盼諸位旗開得勝，平安歸來?！?p>　　平安歸來，平安歸來。

　　旗開得勝，然后平安歸來。

　　這不就是一句廢話，自古出征打仗，不管是旗開得勝，還是鎩羽而歸，哪里會都平安歸來?？伤俗鲆粋€端姿斂勢，說著套話的閑人以外，什么都做不成。

　　就像唐鳶說的那樣，吃著百姓的供養(yǎng)，安穩(wěn)待在將士血肉圍起的江山之中。端坐明堂上，不識人間苦。

　　他說罷便覺喉間干啞難忍，緊抿了唇，雙手不自覺攥成了拳，貼著身上的銀甲，涼意刺骨。

　　唐鳶未覺他情緒有異，發(fā)覺雪下得大了一些，紛紛揚揚落了滿頭滿肩。這個時候的雪多數(shù)不會變成暴雪，頂多下一日便會止歇?？扇羰茄┰俅笠稽c，便會影響了行軍。

　　“父王，時候到了。”

　　邕王聲如洪鐘，渾厚結(jié)實：“出征——”

　　方世爻目送唐鳶跨上那匹紅棕色戰(zhàn)馬，馬鬃迎風(fēng)獵獵，上面沾著雪粒，紅白相間，同唐鳶渾身色澤融為一體。

　　她調(diào)轉(zhuǎn)馬頭，腰間一閃而過一道綠影，細(xì)小到難以察覺。

　　***

　　一場雪后，肅中長空放晴，萬里無云，出了帳子偶爾還能見著鷹隼在天際翱翔。初雪果然一日便停，這對剛剛向祁北深處挺近的隊伍來說是天助。方世爻經(jīng)過幾日的參談，對肅中的軍務(wù)已經(jīng)有了差不多的了解，哪怕邕王沒有派人去請，也會自己前往大帳當(dāng)中商議戰(zhàn)略。

　　原本唐連肅準(zhǔn)備的是堅壁清野，全軍整肅，全力迎接北朔在入冬前的最后一次猛烈進攻。只是沒料到堪布任做大汗后，出兵規(guī)律大變，愈發(fā)叫人捉摸不透，倒是讓方世爻歪打正著猜中了了一條險路，邕王臨時改變了策略，決定用唐鳶這個變數(shù)去挫動堪布的布局，因此唐連肅只帶走了一批精銳騎兵，肅中軍隊的主力依舊留在大營里照常操練。

　　方世爻不知做了什么，唐鳶忽然就轉(zhuǎn)了性子，對他客客氣氣，連帶著滿營的將士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雖不清楚這個混世魔王為何突然變卦，但心里對這個寧王殿下還是多了分玄之又玄的敬畏。

　　“若真如同本王猜測的那樣，堪布放棄了入冬前的最后一次進攻，那么他們的算盤便不難猜了，”方世爻站在演兵盤邊，皺眉對邕王道，“依照世子所言，北朔諸部若想捱過冬季，光靠各部的屯糧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必定會想方設(shè)法，自邊城一帶掃蕩，我們不知堪布做的何種打算，于是便將一切可能都掐斷在伊始?！?p>　　他抬頭看向邕王，說道：“只是本王有一點不明白，為何不在一開始便出兵，而是要等到徹底入了冬之后？”

　　邕王虎狼般的眼神直盯著祁山下那一片蒼茫草原，仿佛一只餓極了的猛獸一般，說道：“本王想要等一個時機?！?p>　　“什么時機？”方世爻不解。

　　邕王撂下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拿在手中的一只箭囊，嘆了口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