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魚尾
“這是什么?”
林慕雖然心有警鈴,但現(xiàn)在的局面不由得他盤腿坐下檢查傷勢,確認靈氣運輸無礙之后,他便飛速起身,拾起破爛長劍。
戰(zhàn)局已定了。
這一場戰(zhàn)斗,水源國會勝。
既是因為那近半百人和林慕的拼命殺敵,讓那六大戟者全員隕落,也是因為水源國自己兵隊的敢打敢拼,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場戰(zhàn)爭魚人一方,不僅樹敵多,而且它們的領導人魚王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過——除了那一次向李汶遞拳。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血流成河。
林慕眼神趨于平靜。
遠方的天幕像是孩子哭泣后的臉龐,逐漸柔和起來,鍍上了一層光圈。
天亮了。
沒有一個妖獸敢靠近。
林慕從儲物戒中拿出那塊令牌,然后又將掛在胸前的儲物戒拿下來,仔細地端詳了一遍兩物,眼神少見地出現(xiàn)了迷茫。
認識林慕的人可能會說他是個朝氣蓬勃而不失機靈的好孩子,但林慕從不覺得自己是沒心沒肺,也不覺得自己是樂天派。相反,他認為自己骨子里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
你敢相信,自從葉宿第一次帶林慕進宗門的時候,他就有一個想法如同浮萍般一閃而過,留下粒印記——如果葉宿死了怎么辦?
他該如何在宗門內自處?
當時,在決定將紅發(fā)黑袍人的尸體隱瞞的時候,林慕也有些無所謂地去想——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被趕出宗門了怎么辦?
他習慣將事情往最壞的情況上去想,以防結果超出自己的意料。
自然,在決心下海岸的時候,他也會想。
如果宋幽死了怎么辦?
在與老人并肩作戰(zhàn)的同時,他會想。
李汶死了怎么辦?
“那么,你會想,自己死了怎么辦嗎?”
想了。
林慕不是一個魯莽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賭性很大的人。
他會想,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向陽花木嘛。
一縷光芒乍破了眼皮耷拉的天空,溫柔卻冷冽。林慕打了一個噴嚏,他的眼睛如同死水般冷寂,但只會給自己看,也只會看到自己。
“贏了?贏了!”
“我們贏了!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
“......”
十不存一的兵隊在遍地尸骸上呼喊,泥土仿佛都被鮮血浸得腐爛了。
一只旗幟被高高掛在尸山上,紅底色,黃色顏料靈動地生出三道波瀾。勝利是屬于勝利者的,史書照樣寫。
沒有人會去關心一位人魚族的天才為什么會叛變,也沒有人關心為什么人魚一族給水源國開國皇帝的信物會丟失。今天只會記錄下“奇人異士顯風流”“賢明皇帝御駕親征”“邪惡魚人終失敗”。
正義的一方注定勝利,勝利的一方注定正義。
血山血海中,一位明秀少年背著一具尸體,垂著頭,緩緩行走。他是那么悲傷,又是那么無奈。
......
......
當天成了水源國史上的“賀壽節(jié)”。
京城舉辦了有史以來最豪華的游園會,即使捉襟見肘。他們急需要一場活動來安撫百姓的心理。
秋日也不利爽啊。
少年王望在聽到老人戰(zhàn)死這個消息的時候,何止是如遭雷擊,簡直是失魂落魄,緊接著轉變?yōu)槁槟静蝗?,如同行尸走肉,變得愈發(fā)沉默起來,雖然那些宦官和侍女們都隔三差五地去安慰他,但無不例外全都被轟走了。
怎么辦?救國英雄的徒弟,養(yǎng)著唄。
這家伙好像當時海岸打仗的時候也沒去吧?這么貪生怕死,如今跟我們發(fā)起脾氣來了,真是好生沒道理。
類似的語言經(jīng)常能在宮內聽到。
舌頭無骨,卻能傷人。
林慕知道,當天草鞋少年是被老人嚴厲要求不準去海岸,最后被不講情面的老人一拳撂暈才錯過那場海岸廝殺的。作為李汶最后“托孤”的人選,在王望那邊,林慕勉強能說上幾句話。
那件破敗殘缺的銷金袍子還剩下了個大致的輪廓,布料也不算難找,故而恢復起來不麻煩,林慕便交給宮內的裁縫修補去了。在紅色道袍和灰色衣衫中,林慕莫名其妙思索良久,最后選擇了后者。如今他整日穿一件灰色細條紋的衣衫,顏色平和,材質柔潤,倒是道居宗最基本的著裝了。
只是頭上幾道繃帶真的很難受。如果脫下衣物,便會發(fā)現(xiàn)林慕幾乎身上全部都纏繞了一層繃帶,包括手掌,這極為臃腫,也算是林慕不常出門靜心養(yǎng)傷的原因之一。
宋幽走了。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走了”,他這次沒像上次那一般告知于眾,或者出爾反爾,只是游園會結束的第一天來找林慕,兩人圍在圓桌旁邊隨意地聊了幾段話,第二天便離開住居朝他念叨的那個降妖洲遠游而去了。
真的只是幾句閑話罷了。至少林慕是這么說的。
當時,宋幽眼珠漆黑,盯著桌上的熱茶,開口道:“你下海岸前是不是早就給他們寫過一封信了?”
林慕既無反駁,也無確定:“你知道的?!?p> 宋幽于是又問:“你是不是早就發(fā)現(xiàn)我跟蹤你了?”
林慕呵呵一笑:“是夸我還是罵我呢?”
讓宋幽自認為林慕“欠”了自己一個人情,這就是維持兩人關系的最好方式。不讓林慕在宋幽眼中那么無可匹敵,也只是一個需要自己來“救”的普通修士嘛。
宋幽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場景,嘴角抽了抽,他的記憶力向來不差,記得林慕當時的用詞,說的是“殲滅對方”。
宋幽像是想起了誰,罕見地有些惆悵道:“要我說啊,你們這類人不能叫天才,得叫怪物。天天這么揣測人心,不累嗎?”
林慕只是微微一笑,結束了這場對話。
接下來的日子里,林慕就只是養(yǎng)傷,他對張元說,想用自己的戰(zhàn)功來換一具戟者的尸體,張元沒有一如既往地高高捧起他,只是說好,還要讓林慕看一件東西,也是代代祖?zhèn)飨聛淼摹?p> 皇室內只有兩人。
張元面前擺放著一條長方形木匣,他叫林慕打開看看。
林慕按住紐扣,他一開始認為里面裝的是一把劍之類的,沒有多在意,但看到張元退避三舍后,難免生起幾分興趣。
但一切的情緒在打開匣子后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瞬間,林慕只覺得頭皮發(fā)麻,毛骨悚然,腦子一片空白。
——匣子里面裝著一條暗藍色的老舊魚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