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回家晚了，豆腐也沒得帶，杏眉少不了被瓜爾佳氏痛罵，還說要把她賣給大戶做丫頭。然而晚上躺在榻上，令杏眉翻來覆去不得入眠的，并非母親的恐嚇，而是白日里那些紛亂的記憶，除了徳琳小姐的美麗，就是余少棠的和氣，他的面目模糊了，一會是《回荊州》里的趙云，一會是《夜奔》里的林沖。
就這樣，杏眉在她傳奇人生剛拉開的序幕中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格爾泰照舊先出去遛鳥，然后又跑到琉璃廠西街那邊去逛，回來時正趕上吃午飯，見瓜爾佳氏包了素餡餃子，格爾泰嘗一口，無限回味道：“四月芳菲盡，槐花始盛開，餃子里最好吃的是槐花餃子。”杏眉道：“打槐花還不容易！”格爾泰嘻嘻笑道：“只槐花還不成，餃子餡兒里要放點(diǎn)韭菜。否則單是槐花的話，太淡太香，不適合當(dāng)主食?！?p> 格爾泰落魄了，飲饌上仍然頗為講究，他這種派頭到了瓜爾佳氏眼中就是窮顯擺。要是平時，她早就會出言譏諷，今天卻不知為何，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倒讓父女兩個有些摸不著頭腦。
等杏眉收拾碗筷時，瓜爾佳氏這才不緊不慢道：“杏眉，這兩天沒事不要亂出門，王媽要來帶你見人去。”
王媽是附近聞名的人伢子，凡是年輕少艾經(jīng)她的手，無非做學(xué)徒、賣身兩種出路，女娃子鮮有學(xué)藝的機(jī)會，那必然是要把她賣了，或許做大戶的丫頭，也有可能盤起發(fā)髻來給人家當(dāng)小媳婦。
所以瓜爾佳氏的這句話很讓杏眉覺得震驚，手里的碗幾乎有些拿不穩(wěn)，一張面孔變得雪白。格爾泰皺眉道：“我再窮，也不賣姑娘?！惫蠣柤咽纤坪踉缬袦?zhǔn)備，她蹬蹬幾步跑進(jìn)里屋，一番翻箱倒柜，隨即又氣勢洶洶出來，將一疊紙摔在桌上，巴掌在上面拍得砰砰響，尖聲道：“要還的錢是多少，都在這上面寫得一清二楚，你要是有本事，就別整天在家混吃等死，拿出點(diǎn)能耐給人瞧瞧！”格爾泰臉色晦暗，半響才道：“把房子賣了?！?p> 話音未落，瓜爾佳氏眉毛就擰在一起，就見她橫眉立目，喉嚨扯老高，指著杏眉對他說：“就算是養(yǎng)頭豬，賣了還能換口飯吃，也不知你哪里抱來的野丫頭，一養(yǎng)十幾年，比千金小姐還金貴——”格爾泰不等她把話說話，上前就掄起蒲扇般的大巴掌，就聽見清脆的一聲“啪”，瓜爾佳頓時愣住，杏眉因為從來沒見過阿瑪發(fā)這樣大的火，也嚇得目瞪口呆。
等到她回過神，瓜爾佳氏已經(jīng)摔門而去，邊走邊哭道：“好個格爾泰，你敢打我，回頭看我娘家人怎么收拾你！”杏眉見狀先是手足無措，繼而就跪在了格爾泰膝下，哭道：“阿瑪，我愿意給人當(dāng)使喚丫頭，我不怕吃苦?！备駹柼┚Ａ?，他把手放在杏眉肩上，有氣無力道：“我打定主意了，賣房子?！?p> 這天晚上瓜爾佳氏沒有回來，父女兩個勉強(qiáng)張羅了晚飯，就早早休息了。杏眉睡不著，她想去找哥哥去，不能指望小爐匠能幫上什么忙，但兄妹兩個能在一起說個話，也算是極大的安慰。等她出門上街，才發(fā)覺春寒頗冷，整個人頓時縮成一團(tuán)，但那被凍得辛辣的空氣同時也被吸到胸腔里，釋放出大把的凜冽寒意。
好容易一溜小跑來到鐵匠鋪后門，才發(fā)現(xiàn)小爐匠正和幾個同伴躡手躡腳地朝外走，肩上扛了幾根竹竿，上面纏得都是網(wǎng)繩。不等妹子開口發(fā)問，小爐匠就伸手做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隨行同往。杏眉見他們煞有介事的樣子，好奇心起，便老老實實跟在后面。等到幾個人穿街過巷走出老遠(yuǎn)，不知哪個人長出口氣，男孩子們這才忍不住歡呼雀躍起來，小爐匠對妹妹說：“我們?nèi)バ淞植而B！你也來？”
杏眉早就忘了找他的初衷，脫口說:“捕鳥要去竹林啊！”望著男孩子們遲疑的表情，杏眉急道：“春天的樹林落葉少，鳥不會多，再加上樹木花叢參差不齊，趕鳥效果不好?！毙t匠撓撓頭，用目光征求了同伴的意見，杏眉嘻笑道：“我知道哪有竹林，走！”
果然，等一伙人來到小竹林，才明白杏眉的話確實有道理，竹林四季有葉，棲鳥多；高低也勻落，與網(wǎng)口相配，最是合適。此刻月光皎潔，竹林里安寧之極。見幾個男孩子做勢要朝東邊跑，杏眉小聲說：“鳥都是把頭縮在翅膀里睡覺的，驚醒后拍翅就朝月光哪兒飛。月出東山，把鳥兒從西往東趕才對?！毙t匠看眼妹妹，說：“你一個女娃娃，比我們男孩子懂得還多？”杏眉沖他眨眨眼，說：“信不信由你！”
因小爐匠手勁好，就派他在東邊執(zhí)掌網(wǎng)底；個小的則繞到林子西頭，輕搖竹竿，把鳥兒朝東邊月光里趕；搖到盡頭，只聽見鳥群呼啦啦飛進(jìn)大網(wǎng)，杏眉便疾快走攏收緊網(wǎng)口，小爐匠順勢卷起網(wǎng)底——一網(wǎng)鳥就捕成了。幾個人激動不已，小爐匠道：“這一網(wǎng)約莫百只鳥，就算都是麻雀，也夠咱們吃上幾天?！绷硪粋€插口道：“最好還有竹雞和鵪鶉?！?p> 男孩子們嘿嘿地笑著，都夸杏眉主意多。忽聽得一兩聲低沉的拍翅聲，孩子們輕聲叫道：“野雞！南鷹！”這時所有的人都屏息凝氣，去看那高處飛動的黑影。這種大鳥極聰明，從來不肯順著人的心思往月光飛，一旦受驚，它們只會撲棱棱朝天竄，即使剛才他們?nèi)鼍W(wǎng)時遇到了，肯定也逮不住。
杏眉望著大鳥們的黑影遠(yuǎn)去，忽然間若有所思，她覺得自己就像這網(wǎng)里的麻雀，雖然也能飛，可不知什么時候就被罩住了，接下來的命運(yùn)只有任人宰割。比如瓜爾佳氏這次要把她賣掉，杏眉當(dāng)然不情愿，但她也不肯讓阿瑪賣房子，那是他悠閑生活里的的最后碉堡，也是他阻擋外界侵襲的唯一屏障，再說，就算賣了房，終有使盡那天，到時他們一家三口難道住街上去？
念及于此，杏眉原先歡愉的心情蕩然無存，她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到這樣關(guān)乎生存的難解問題，體會到了什么是焦灼和悲傷。
也許是興奮過度，小爐匠踩斷了幾根竹筍。竹林捕鳥，都在人家屋后，高興過頭吵醒主人，肯定要招罵。一戶人家的男主人被屋外的噼叭聲驚醒，發(fā)現(xiàn)一群毛孩子在那里嘰喳不休，立刻跳將起來，一面罵，一面還掄起勺子潑糞，嚇得幾個人屁滾尿流，扛著大網(wǎng)落荒而逃。
杏眉的手被小爐匠緊緊拽著，還不至于落在最后。就在這當(dāng)口，忽然覺得腳下晃動起來，周圍的竹葉簌簌直響，頭頂上有幾只大鳥驚叫著四面亂飛，好像不堪驚擾似的。
杏眉還在想這個追他們的家伙怎么會有如此法力，就聽見附近磚瓦塊落地的轟隆聲中，夾雜著陣陣驚叫，幾個孩子立刻停住腳步，他們面面相覷，小爐匠猛然醒悟，厲聲道：“地動來了，快逃！”